我在戏里与你相会
2014-04-29周鑫
周鑫
祖父年轻时,曾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待过,拉黄包车讨生活。那个时候,他已娶了我祖母,不知怎的一个人跑去上海。祖父那时迷上了听戏,辛苦拉车挣来的钱,几乎全扔进戏院里了。
祖母是怨祖父的,那种怨里,甚至带了恨。我有记忆时,祖父早已从上海回到乡下来了,和我们一家子一起过。他还是喜热闹。乡下热闹少,偶尔也有唱戏的过来,搭戏台子唱戏。戏唱得很粗糙,只穿着家常衣裳,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祖父全然不顾祖母的骂,追了去看,看得津津有味,看完还会感叹一句:“那些唱腔做功,才叫好呐。”祖母在一边听见,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就骂:“死老头子,你就知道一人快活。”祖父便停了话题讪讪地笑。
并不曾留意,祖父和祖母之间什么时候变得亲密起来。偶尔还看见两个老人,在檐下忙着,一个择菜,一个扫地;一个上锅,一个烧火。最有趣的是,祖母称祖父为“爷爷”,祖父则称祖母为“奶奶”。
祖父工作后,拿到工资,给祖母买了台红灯牌收音机。祖父自己喜欢得很,整日捧在手上,听里面的人唱戏。祖父喜欢京剧,祖母却喜欢越剧,祖父竟舍了自己的喜欢,跟祖母听越剧。什么时候什么台播,他们比谁都清楚。一到播放时间,两人就搬了凳子,紧挨在一起听。有一次听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时,祖母听到山伯生气不娶英台时,也跺脚叹,一迭声说:“她是女的扮的呀,傻子傻子。”祖父在一边笑呵呵看她。那样的画面,很和谐,很柔软。
是的,除了“柔软”,我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曾经的怨恨,早已消失殆尽。亲人间,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老来的祖父,对祖母很依恋,亦很爱。祖母偶去亲戚家待一两天,祖父必在门口一日数回望,望不回,就马上追了去,直到缠着祖母回家来。祖父一生的爱仿佛这时才觉醒。他会走上大半天的路,只为去买祖母喜欢吃的薄荷糖。他也给祖母买新衣新鞋,尺寸竟不大不小,刚刚好。
祖母去世得很突然,下午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她说头晕,人就倒下了,再没醒过来。祖父一直拉着她的手,大家硬把他拉开,给祖母换上寿衣,祖父才惊醒,哭叫一声人就整个儿跪下去了,伏到地上,拼命磕头,头破了还是磕。他的泪成串成串地流,只没有话。
祖母火化后,祖父变得沉默了,整天呆呆坐着,对着一处看。只到吃饭时,他才蹒跚着走来,先盛一碗饭,摆到祖母遗像前,他叫:“奶奶,吃饭了。”然后守在一边等,估计那边的祖母吃得差不多了,他会说:“奶奶,我收碗啦。”把祖母的饭碗端走,自己吃掉,说:“我帮奶奶吃剩饭呢。”
后来,父亲领着我回家,从没提过要求的祖父却要父亲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给他,原来的那台,已坏掉了。
父亲没有找到红灯牌的收音机,那种牌子早被淘汰掉了,就买了一台新式的。祖父一把接过收音机。紧紧抱进怀里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他喃喃着:“奶奶啊,有戏听喽,好听哦。”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沉醉,他在戏里面与祖母相会。
九十高龄的祖父,这个时候,已耳聋好多年了。
(指导老师:黎新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