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一定要风筝放你
2014-04-29王开岭
村居
【清】高鼎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一百年前,天上只有两位乘客:鸟和风筝。”
那个下午,当那只软翅“大沙燕”摇头摆尾,只剩蝌蚪一点时,我对太太说。
恰巧,有一架飞机掠过。
一个傲慢的现代入侵者。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放风筝,激动得脖子疼。
当纸片儿腾空而起,你会浑身一颤,“呼”的一下,整个心思和脚跟被举了上去……飞啊飞啊飞,你成了风的乘客,腋下只有天,眼里只剩云……你脱胎换骨了,精神如烟、心生羽毛,你不再是深刻的人,你失重了、你变轻了,体内的淤物通了,块垒和板结碎了……
别了,浑浑噩噩。别了,尘世烦忧。
我头回牵一只会飞的家伙,它那么兴奋、有劲,让我手都酸了。
风和我据理力争。线弯弯的,成了弧,像水中的钓线。天空突然钻出许多的手,抢这只漂亮的沙燕,犹如拔河比赛……显然,它不再中立,它背叛我了,它在冲着风喊“加油”。除了那条明白无误的线,它几乎要与我无关了。
它的立场让我惊喜。
第一次把思绪送出这么高、这么远,我将地上的事忘了个干净,连自个儿都忽略不计了。那风筝,仿佛心里裁下的一角。
什么叫远走高飞,腾云驾雾?什么叫心驰神往,目眩意迷?
快快放风筝去吧。
其实是风筝放你。
春天来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风筝,是春的伴娘,是春的丫鬟,也是春的间谍,是她泄露了情报。
在老北京,凡扳着手指数日子、喜欢引颈仰天者,一定是风筝客。他们不肯错过一寸早春,一定要到半路上去等、去迎,然后大声宣布第一个遇见了春天。否则,他们便不原谅自个儿。
我在什刹海边、玉渊潭湖堤、故宫护城河畔,见过很多精神矍铄的老人,提马扎、携干粮、戴墨镜,从早到晚神游于天际。
望风、听风、嗅风、捕风、乘风、追风。一辈子爱风,胜过老婆孩子。
他们红光满面、气定神闲,一看即活得飘飘袅袅之人。“鸢者长寿”,这话没错。
每次途经,我都羡慕一阵,搭乘一会儿老人的快乐。
我会想起“莫负春光”一词。
不知为何,我一直没想过要放风筝。
直到某天,猛然意识到自己临近不惑(这个被我掉以轻心的残酷事实),竟还没牵过一样儿会飞的东西,竟还没亲手拉扯过春风,就像暗恋一个女孩子,竟还没牵过她的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及格的春天爱好者,我既没出门去迎、去半路上等她,也没准备任何私人仪式和礼物。
爱一个人,却没行动表示,这不是人生舞弊吗?这不是浪费韶华、侮辱青春吗?这不是辜负女孩子的美丽吗?
我的首只风筝是在玉渊潭买的,那种最傻瓜的塑料布大三角。
我怀疑不是我在放飞,是它自个儿主动飘起来的,仿佛提前装好了程序。当发现风筝古称“纸鸢”,我更无法忍受了,想起塑料这种有毒化学物,即觉得对不住蓝天。还有,那大三角算怎么回事啊?毫无“鸢”之美,简直是污辱翅膀,欺骗风的感情……于是,我为自己选了北京最传统的大沙燕。
软翅、纸扎,大沙燕是最像“鸢”的风筝。
那个春天,我共牺牲了三只风筝。
一只是拔河比赛我故意输了,我把它送给了风。
一只是风向突变,不幸坠地,香消玉殒。我悲愤地想起孔尚任的那首诗:“结伴儿童裤褶红,手提线索骂天公。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好孩子,骂得好,该骂。
一只是飞到附近的村子,挂在树顶。我只好将线剪断,几秒工夫,“呼”的一下,风就把它接走了,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春天来了,你一定要跑去打招呼,你一定要放风筝。
不,你一定要让风筝放你,把你放得优哉游哉,从城市的罩子里逃出去,看一看蔚蓝,追一追神仙,呼吸一下晴空与辽阔,住一住云上的日子……
然后,年年如是。
去半路上娶春天。
直到你飞完人生。
结语·时代的输氧者
王开岭被称为“中国青年思想家三架马车”之一。他是个用心灵说话的人。他恢复文学的“业余”和表达的本能,跳出“专业”游戏的缠绕和常规命题的窠臼,不张望,不纠缠,不入圈,不联盟,他独立得干干净净,彻底地“业余”,把写作当作爱好和消遣,把思想视为正常的呼吸。他用这种方法使自己获得一种“文学局外人”的清醒和从容——事实上这样反而离真正的文学精神更近,离文坛生活更远。把自己送回去——回到一个人正常的生活位置,把文学送回去——回到文学最早出发的地方。他说文学不是生活的中央、而只是你头顶上的一颗星……他说一个人要努力还原真实,还原自我和世界的真实,要做一个精神正常和精神明亮的人,而不要追求非常态、非本能的唯美与深刻……他还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也别把文学和思想太当回事。王开岭说:“我永远不会把文学当成职业来做,好东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爱情是业余时间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业余时间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