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2014-04-29素猫
素猫
诸事不顺
聂真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今天的空气质量好转了些,至少能看见百米开外的那座医学院大楼了。
这算不算一个好兆头?她边刷牙边在心里暗忖,自从这天陷入雾霾之后,她的生活也像是被蒙住了一层脏兮兮的雾霾。
牙刷变成了粉红,大概是上火了,她吐出一口粉红色的牙膏沫,若无其事地漱口、洗脸、化妆、着装。身体像台程序固定的机器,机械、快速,她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双颊,让它看起来有点血色,顺带鼓舞自己,加油啊,聂真!动作一大,手边的水杯应声落地,粉身碎骨。诸事不顺。上礼拜她的君威一脚刹车没踩住追尾了,人家毫发无损,她的车却像是被碾碎的玩具,往修理厂拖的时候,边走边掉零部件。
出了门,四下张望,只有一辆车懒洋洋地泊在她前方十米开外。聂真蹬着小高跟往车边走,手刚搭上车门把,一个男人斜插出来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更可气的是,司机一踩油门就跑了,连给她怒骂的机会都没留。
她估摸着时间,有点晚了,幸好又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她心焦火燎地坐进去,说了句春柳路,整个人陷入沉思中。
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和这次和大华的合作机会。成王败寇,皆在此一举。五年前她豁出全部身家弄了这家小服装厂,五年了始终不见起色,反倒利润一年比一年薄。
这次大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肥肉,外贸代加工的大单,若这次双方满意还有机会长期合作。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可惜万事谈妥,唯独付款方式拿捏着大买卖的架势盛气凌人,要留六成结尾款,这可把聂真难住了。
是块大肥肉,但是怎么吃?吃下去非生即死,最大的风险是被垫付拖死,看她的现金流还不够周转一个回合呢。
进有狼,退有虎,这几天,她在进退之间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聂真心事重重,压根就没注意到后视镜里有双时不时瞅瞅她的眼。
久别重逢
车到目的地。聂真从包里翻零钞,对方的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不用了。一抬头发现开车的人怎么是他?郝勇……
她心里咯噔一下。天大的误会,她居然把前夫的私家车当成了出租车。
她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来不及解释了,大华的张总中午飞外地,她还想再去探探对方底线。没想到张总早就出发了,聂真暗骂了一句,只得无功而返。
出了大华,那辆私家车还静静地等在门口。聂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果然郝勇就是她的大霉星,索性拉开车门径直坐进去,心里又惦记着大华,怎么办?
郝勇发动了车,四平八稳地向前方开着。那些高楼大厦、人声鼎沸像是走马灯,从身边一一退去。聂真一身委屈像被谁开了阀门在身体里肆意流窜,窜得她心里一塌糊涂,但是,慢着,她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用那股疼痛提醒
自己,她眼前还有个男人。
她的前男人。
一别有五年了吧?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奇怪,不大的城市,不想见的人,真的一次也见不到。他们彼此占据了生命里最美好的七年,大学毕业的当天就双双跑到民政局领了证,五十块钱买了一大包散装糖,校园里往草地上一撒——就算是神仙眷侣了。
婚后他和她租的房子简直成了求职公寓,好几个同学就在她家客厅里睡着沙发找工作。一住几个月,几男一女高谈阔论,夜夜笙歌。陈年的回忆像一碗陈年的醋,猛一凑近,让人猝不及防的鼻酸。聂真突然惊觉,离那样荒唐的一晚,一晃也都有十来年了。
她整理了下情绪,刻意把视线往车窗外搁,余光依旧看得见后视镜里郝勇的脸。那张脸早脱了稚气,多了抹稳重。都变了,谁能逃过时间的折磨?早上照镜子,脖纹又添一条,虽然身材没走形,但是到底吃力,赶上工厂出货赶工加班熬一晚,要睡一天一夜才能恢复元气。
花早辞了树。她这红颜,靠的是价值不菲的化妆品撑着。
郝勇似乎也感觉到她的情绪,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狭小的空间里原本寻常的气氛,突然多了点复杂的意味。
终于她打破僵局,“怎么这么巧?”
他很诚实,“也不算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听说你最近手头不是很方便?”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前天为了大华的资金周转问题,她提早打过几个电话问了几个同学,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一笑带过,“不是不方便,是想扩大经营。 ”
当初工作了两三年,他一直记挂着的创业终于出现了机会。有朋友在近郊租了几亩地,提议和他合作开苗圃。种子一元一颗买进来,发出芽来种三年,至少一千往出卖。郝勇背着她拿了全部积蓄还借了五万凑了十万股,才敢和她摊牌,一万颗种子长成一万棵树等于多少钱来着?
前不久聂真还路过那块地,还真有两三棵歪脖子树长到碗口粗了。现在想起来她仍有点好笑,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城中鸟,怎么就走火入魔敢去种树?种子确实能种出树来,可不是什么树都值钱的。
这次创业失败后,聂真无缘无故背了一身债,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干兼职,拉私活,有小半年她没吃过肉,回家路上闻见楼道里爆出来的排骨香,她馋得对郝勇说,给我炖个排骨吧。
赋闲在家的郝勇像没听见,继续在游戏里厮杀——自从创业失败,他一头躲进游戏成一统,哪管聂真辛苦打拼的春与秋。
“一个花女人钱都不知道羞耻的男人,你还敢要?”闺蜜拿红艳艳的蔻丹甲戳过她的太阳穴。可那都不是她死心的原因。
就不该上门给客户送设计方案,她刚出公司就崴了脚,偏偏赶上大厦停电,27层,一层楼 18级台阶,486级台阶一步一步崴下楼,步步钻心。回到家脱了袜子一看,脚已经肿得发亮,脚踝处一团淤血乌黑淤积,郝勇正对着话筒组队,听见她嗳嗳地喊疼,连头都没回,“谁让你自己那么笨,不晓得等电来了坐电梯下来?”
这一句把她点醒了。她不知道这醒悟算不算晚。三十一岁的女人把自己从这场婚姻中拔除,只为自己活着。算晚么?
豁然开朗
一晃数年,他近况如何,自然会有人用各种方式送到她耳朵里。
“呀,你没见郝勇他姑娘长得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爹可倒血霉了,郝勇那么丑,像妈才……”
“郝勇现在做事可真有一套,要不是他上次让我拍照当证据离婚,差点便宜那王八蛋了。 ”
“你就不能学学别人郝勇,不求你每天,端一次洗脚水也行啊 !”
说的人往往说一半猛然噤声想起她的存在,作为当事人的听众,她真的很讨厌戛然而止后的那些同情眼光。
这同情分了几层意味。他再婚了,日子过好了叫脱离苦海。她单身了,赚钱了开厂了都是假幸福。另一层意思她读得也很清楚,多好的男人啊,会赚钱会打官司,还会帮老婆洗脚,差点就毁她手里了。
虽然不看他,可是那么多年养成的默契宛如天线一般敏感,她照样能揣测出他的企图。你可千万别。聂真在心里暗道。什么都别说,就当你是个出租司机,我就是乘客。咱就做这普普通通的司机和乘客。郝勇也像是感应到这一茬,眉毛也一挑一挑的,欲言又止。
电话恰巧响起来,她暗出一口气,掏出手机灵巧地一划一解锁,居然是大华的张总。“聂总,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张总虽然语气平淡,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逼迫。
其实她着急上火不是没原因的,这几天,几家同行里都隐隐有消息在传,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大华唯一的选择,还有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机会总是一纵即逝。
她又用余光瞟了一眼郝勇,咬牙,吸气,做决定。前怕狼、后怕虎的顾虑终于在这一刻都放下来了,“行,就照你们合同条款走,这单合作成功了,后面的单还要麻烦张总多照顾。”对方答应得爽快,“必然的必然的。我下午飞回来,合适的话,把合同签了吧。 ”
大不了再从头来一次。这一刻她豁然开朗,既然她聂真早已经输过一回,还怕再输第二回?
峰回路转
大华的事突然峰回路转,尘埃落定,聂真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到了目的地,她下车,递过去一百块,就当是打车。两不相欠,各是各。他没理会她的小举动,只是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喊得特别热络亲近,“有啥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于说出口,“我刚看了一下你包里的资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要不要多考虑下? ”
她迟疑了片刻,说,“什么问题?”郝勇摸了下下巴,“不是很确定,总觉得合同条款里有猫腻,一时半会看不明白。你给我说说详细?”正说着,张总的电话又接进来,“好……好……好,一会见。 ”
没有时间了,张总的时间安排得很密集。“那车上说?”郝勇提议,“反正现在打车你也不是很方便。 ”
那笔单她到底没签成。她和郝勇的婚姻持续了七年,从没动过手,但是那天,郝勇把她的手腕拽得都发紫了。他说什么也没让她下车。
如果有人路过这辆车,他会对着这她不知道这醒悟算不算晚。三十一岁的女人把自己从这场婚姻中拔除,只为自己活着。算晚么?
聂真噔噔噔走得飞快,一转身就把自己和影子都扔进了巷子的阴影里。
打电话?她这辈子也不想和他再有交集,打什么电话?
她的小服装厂就在这片城中村的某一层加盖楼层里。这样的小作坊,一个城中村能藏下四五十家。她算不上好,也不是最差垫底的,这次接了大华的单子,未来突然从一个名词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场景,更大的场地,更多的工人,更自由的她自己……这样一想,这些日子的疲惫懈怠一扫而光,倒生出无限力气来。
聂真突然轻快的脚步一停,文件包掉郝勇车上了。算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下午去签完合同再说。可是临出门,郝勇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她没好气,“你很闲?”他递过来文件夹,“给你送这个,”犹豫了一下,终样巨大的动静露出诡异而了解的笑容。谁也没想到,车里的两个人,只是在为下车不下车,而拼尽全力纠缠着。聂真的愤怒时隔五年后才喷发出来,她的声音又冷又冰,滚!我受够你了。
后来聂真如愿以偿再没见过郝勇。那天的动静很大,警察也来了,“救”出了聂真后,她还是错过了合同的签约,有人忍耐不住,捷足先登。
她有时候也会想起这一天。如果这一天,她没有遇见郝勇会怎么样?
签单,赶工,交货,然后大华人间蒸发。这是她的“后继者”的结局,听说赔了八十多万。八十万不是小数目,她不由得后怕。
她后来给郝勇发过短信。只有两个字:谢谢。
对方很快就回了短信,也很简单:就当是还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