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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朝圣之路

2014-04-28王赛男

户外探险 2014年4期
关键词:朝圣者圣地亚哥教堂

王赛男

圣地亚哥之路是一条苦修朝圣之路。

公元9世纪,一位隐士受到天上星光的指引,在位于西班牙国土西北端的圣地亚哥城的郊外田野上,发现了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圣雅各的墓冢。整个天主教世界为之震动,一座宏伟的教堂拔地而起,无数虔诚的信徒为朝拜圣雅各的遗骸,从欧洲各地出发,经历身体和精神的严酷考验,徒步数月甚至数年抵达圣城。圣地亚哥也因此与罗马、耶路撒冷并称天主教三大圣地。

中世纪之后,圣地亚哥之路一度衰落,直到20世纪初重新回归人们的视野。及至今天,每年都有超过10万人踏上征途。它的宗教含义已愈来愈淡,转而成为全世界最负盛名的“心灵之路”。如今,人们踏上这条路,更多的是为了完成一次对内在的终极探寻。

圣地亚哥之路的终点只有一个,通往那里的路线却有许多条,伊比利亚半岛上比较有名的有三条:法国之路、白银之路和葡萄牙之路。其中又以法国之路最重要,目前,这条路是所有通向圣地亚哥的路线中,古迹保存最完整、基础设施最完善,也是朝圣者最为青睐的一条。

从纳瓦拉的雪山,到拉里奥哈的丘陵,再到卡斯蒂利亚-莱昂的绿色平原,最后是加利西亚的茂密森林,法国之路穿越西班牙北部边境。在这条路上,我遇到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是圣地亚哥之路最美妙的部分,无论是每天辛勤经营驿站的当地人,还是擦肩而过的朝圣者,使得徒步成为一种难得的体验。

我始终记得抵达的黄昏。巴士驰骋在高速公路上,透过雨渍斑斑的车窗,我长久凝视着窗外的景象。这分明就是神话中的雪原。此时暮色深沉,硕大的月亮已悄然升起,天空是无比纯净的宝石蓝。

十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空气寒冷料峭,面前只有一座敞开的石头大门,院内灯火阑珊。转过身,柏油公路似乎通向雾霭沉沉的夜色尽头。一块金属路牌兀自伫立在路旁,形单影只,上面写着:

圣地亚哥,790公里。

纳瓦拉

从比利牛斯山脉出发(D1~D6)

第三天 晴

“清晨阳光明媚,天空如同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蓝色绸缎。我独自从小镇苏比里出发,穿过纳瓦拉大区绵延起伏的翠绿草场,天空中飘浮的云团投下巨大的阴影,远处的山头上还覆盖着洁白的雪。不断起伏的上下坡让我左脚的疼痛不断加剧,在布恩迪-拉-雷伊纳驿站,我决定停留下来。”

这座驿站由当地一所年代久远的小学改建而成,宽大的休息室里,还保留着当年的课桌椅。壁炉上方的书架上,有许多不同语言的关于朝圣路的书,惟独没有中文的。

一个身形单薄的男生正在流理台前忙碌。

“我从塞维利亚出发,用了二十几天走到莱昂省的阿斯托尔加,就是白银之路和法国之路的交汇点。这时本该继续向西,一直到圣地亚哥,可我突然不想那么走了。”他说。

“为什么?”我问。“圣地亚哥我已经去过了。所以我决定转而向东,逆着法国之路走下去。”他说,“我打算在松波特山口穿过比利牛斯山脉,进入法国境内,然后一直走到图卢兹。我就是图卢兹人。这条路线,也是法国境内最早的朝圣路线之一。几百年前的图卢兹和周边的法国人,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到西法边境,然后再一路到圣地亚哥的。”

第一次看到他晒得发红的脸时,我还觉得诧异。小镇距离起点不远,不过是四五天的路程,他何以会是这样风尘仆仆的模样?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十几天,而从这里到图卢兹,至少还有一个月的路程。如此日复一日,走路已不再是走路,而成了一种生活。一种极其简单的、质朴无华的生活,没有一天不是浑身酸痛、筋疲力尽的,但也没有一天不是充实而平静的。或许,对于真正喜欢走路的人,是否抵达终点已不重要。

拉里奥哈

流淌红酒的土地(D7~D9)

第八天 晴

“这一天我独自上路。从阿索夫拉到斯路艾亚接近10公里的平缓上坡,尘土飞扬的石子路蜿蜒在干燥的拉里奥哈丘陵之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种植于红色土壤之上的葡萄藤,一点天然的荫蔽都没有。在下午3点钟的阳光暴晒下,体内的水分正一点点消耗殆尽,脚底新鲜的水疱开始钻心地痛起来。因为无法按照原来的计划到达圣多明各,我决定停留在之前五公里的一个小小村落。”

第八天 晴

“这一天我独自上路。从阿索夫拉到斯路艾亚接近10公里的平缓上坡,尘土飞扬的石子路蜿蜒在干燥的拉里奥哈丘陵之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种植于红色土壤之上的葡萄藤,一点天然的荫蔽都没有。在下午3点钟的阳光暴晒下,体内的水分正一点点消耗殆尽,脚底新鲜的水疱开始钻心地痛起来。因为无法按照原来的计划到达圣多明各,我决定停留在之前五公里的一个小小村落。”

卡斯蒂利亚—莱昂

绿色平原(D10~D25)

第17天 炎热

“午后到达贝尔西亚诺,天气非常炎热。我在墙边的水泥地上坐了下来。我感到非常疲惫,右脚底新生了一个巨大的水疱,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我抬头看了看巨大的太阳,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前进。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圣地亚哥之路在进入卡斯蒂利亚大区后,呈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样子,再也没有纳瓦拉起伏的山脉、红色的针叶林,抑或拉里奥哈漫山遍野的葡萄藤。卡斯蒂利亚大区是绿色的,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和一望无际的原野,一条灰白色的土路蜿蜒其间,可以一直望到几公里之外。

贝尔西亚诺的下一个村镇是艾尔布尔戈,还有整整八公里,行走在无尽的平缓丘陵之间,爬上一个又一个微小的上坡,又走下一个又一个平缓的下坡,好像永远不会有终点。我的两颊已被大风吹得生疼,待我双脚打战地走上又一个低缓的上坡后,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小巧的卡斯蒂利亚村庄,正安静地躺在山坳之间,蜜棕色的房子错落有致,中心的罗马式教堂别致精巧。狂风暴雨即将来袭,它却一副裹紧衣衫、恬然淡定的模样。它安静而忠诚地伫立在这山坳间,几百年或者上千年,好像专门为了等待朝圣者的到来。

这是路上最好的部分之一。世界的其他部分都在变化,但这条路和路上的一切,却可以千百年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因为有为朝圣者提供住宿和食物的驿站和酒吧,这些小村庄存活了下来。真正的西班牙就是这些小村庄。即使在最翔实的旅游指南中,也找不到它们的名字。因为它们只和这条路联系在一起,只有一个人决心去做一个朝圣者,背着十几公斤重的背包,拄着手杖,在大风里连续步行10公里,才能在坡顶看到这隐藏在丘陵间的小村庄。如果不是狂风下的举步维艰,就体会不到沿途村庄带来的静谧和恬适。它们是古老的西班牙,甚至古老的欧洲在现代最后的遗存。”

加利西亚

绿野仙踪的童话(D26~D32)

第27天 阴

“看不到太阳,一天中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从早到晚都是同样深入骨髓的寒冷。人的感觉也是恹恹的,我无精打采地独自走着路,在冰冷的空气中不断上坡下坡,已经缓解的膝痛竟然又开始作祟,疼痛越来越剧烈,额上都冒出了汗,我勉强支撑,穿过森林,走到一个木头搭建的房子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加利西亚俨然是西班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在一贯的印象中,西班牙应该是干燥的、炽烈的金色世界。就像中部一望无际的平原,光秃秃的山脉,赤红色的土地,红瓦白墙的小房子组成的微小村落;沿海地带则是大片的沙滩,高大的棕榈树。而加利西亚却是绿色的海洋,整片的、成群牛羊悠闲来去,翠绿色的草场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参天古树,枝蔓缠绕遮住了最后一丝阳光的灰绿色的森林,天地间总是弥漫着水汽,太阳也氤氲成淡黄色的一团,面目模糊。

因为水汽太重,一切都好像漂浮在空中,连脚步也变得飘忽起来。这是北爱尔兰才会有的气候和景观,那里是小矮人们的故乡。在这终年不见明亮阳光、雾气蒙蒙的地方,总是有一些精灵的传说。加利西亚有着西班牙语之外独特的方言,也有着许多流传多年的关于魔法的神话故事。村中很少见人,除了巨大的牛栏,就是自由活动的大狗。它们不受铁链的束缚,总是站在朝圣者必经的路上,不间断地狂吠。

忍受了一上午膝盖的疼痛,终于在遇到的第一个驿站住了下来。躺在冰冷的下铺上,我完全动弹不得,好像连日来积蓄的疼痛都在这一天中爆发。为什么要走上这一条苦修之路?在莱昂省的曼斯亚,我曾经遇见一位意大利大叔。罗兰德头发花白,年纪六十上下,一开口讲话就滔滔不绝,对任何事物都是饶有兴趣的样子。

罗兰德说:“中世纪的时候,人们认为徒步走圣地亚哥之路,能够获得宗教意义上的永恒救赎,后来,很多普通人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也踏上了这条路。朝圣者们来自世界上不同的大洲、不同的国家,他们赋予了这条路无与伦比的多义性。”

“而到了最后的最后,你会爱上走路这件事。”罗兰德说:“圣地亚哥之路将生命简化,我们除了基本的生活诉求,只是行走,抛开固有的成见和标签,如同初生婴儿一样仔细观察这个世界,我们经过西班牙的大城小镇,经历其他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还有比这更朴素、更本真的旅行吗?”

终点

圣地亚哥

第32天 雨

“在蒙德·都·高索的山顶,天空下着雨,距离圣地亚哥仅剩五公里。在浓重的白色雨雾中,圣城显得异常模糊。雨越下越大,天地变得更加模糊,鞋子已经湿透,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蓄积在脚底的水被挤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我穿着蓝色的大雨披,把整只背包都罩在里面。尽管手脚冰凉,我还是坚持握着已经打湿的手杖,在山顶平地处建起的巨大雕塑前伫立许久。”

从城郊地带走到老城区中心用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我站在了圣地亚哥大教堂前,它几乎和想像中的一模一样。

它既不像布尔戈斯大教堂那样宏伟壮丽,以白色的石头筑成,在夕阳下被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色;也不像罗格罗尼奥大教堂那样蓦然出现在小巷尽头,古旧的蜜棕色石块映着蔚蓝的天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没有莱昂大教堂在朝霞映衬下的美丽,也没有沿途的那些小镇教堂在清晨显露出的略带羞赧的朝气。它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因为加利西亚潮湿的气候,多年雨水的冲刷,教堂上繁复的浮雕已有些剥落,水分侵入石头的内里,改变了它原本的质地,在橘色的灯光下微微发黑。然而,它依然是惟一的那座伫立在一切尽头的教堂。

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走失的同伴一一出现。我们曾经在某个驿站相遇,交谈,有些甚至结伴行走过一两天,随后告别,直到此刻再次相遇。大家互相拥抱,放下背包,并排躺在广场大块石头铺就的地面上,看教堂的尖顶映衬着蓝色的天空。12点,我们一起走进教堂,参加朝圣者弥撒。礼拜堂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座位上、廊柱边、过道里……到处都挤满了风尘仆仆的朝圣者。

弥撒开始,圣歌响起,通体银白、重达几十公斤的香炉在几个教士的合力推动下,开始徐徐地晃动。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味道。随着香炉晃动的角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沉默的人群发出轻微的感叹声,每当大家都以为香炉已经到达最高点时,它却在下一个来回里奋力向上,攀得更高,到了最后,几乎要触碰到教堂高高的穹顶。来来回回中,圣香洒满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正午弥撒,它才是圣地亚哥之路真正的尾声。

我站在教堂的角落里,为这曾在文字与影像中无数次提及的场景震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如今,双肩已经放松,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膝盖不再疼痛,脚底的水疱也结痂剥落。它们在路的开始发作,不断反复,长久折磨我,又在接近尾声时愈合—有一瞬间,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我从未步行走过这790公里的路。过去的31天,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番外

世界尽头菲斯特拉(D33~D35)

D35 风

“最后的三天,90公里,我告别了所有的同伴,独自行走。经过翠绿色的草场,怪石嶙峋的山头,鲜花盛开的风车小镇,总是在夜幕降临后才抵达驿站,很少拍照,很少交谈,甚至很少进食。直到第三天中午,我哼着歌走在忽晴忽雨的山间,爬上一块高地,突然间远远看到了海。那一刻我真的开始尖叫,一下甩掉沉重的背包,兴奋地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奔来跑去。”

菲斯特拉伫立于西班牙国境的最西端,是个狭长形状的小镇。菲斯特拉在拉丁文中就是“尽头”的意思。中世纪时,在朝圣者弥撒结束后,很多天主教徒又踏上向西的旅程。因为他们坚信,在陆地与海洋相交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奇妙的异象,他们想要一睹海上怪兽的模样,也想要在大西洋的海滩上拾一枚真正的贝壳,带回自己的故乡,作为留念也留给后世的子孙。于是,菲斯特拉成了朝圣之路的番外篇,也是一个完美的句点。圣地亚哥本来就靠近大海,又因为有了带着贝壳荣归故里的习俗,慢慢的,黄色贝壳成了圣地亚哥之路的标志,从遥远的比利牛斯山脉之巅,甚至那些远离大西洋,分布在其他国家境内的、更加鲜为人知的线路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标志,那些黄色的箭头,也是贝壳的引申。

我沿着环海公路,朝最西端的海角走去。日光西斜,大西洋终于近在咫尺,被晚霞映衬成可爱的粉红色。傍晚时分的公路尽头,一片寂静。走过最后一个标注着“0.00公里”的石头路标,循着最后一枚黄色贝壳所指的方向,我终于站在了这片三面环海的岩石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身后是嶙峋的岩石,不少凹处有被火焰炙烤过的黑色痕迹。许多朝圣者抵达这里后,都会将一路步行所穿的破烂衣服点燃,在夕阳中看它们化为灰烬。这是菲斯特拉神秘传说的重要部分,又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左右零星的几个朝圣者,都沉默伫立在岩石一角,望着大海出神。转过头,看到一只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小小十字架,安分守己地窝藏在两块岩石的夹角里,正面的一小块金属牌熠熠生辉。我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愿这条小小的路,能够带你通往心之所向的、更遥远更广阔的征途。在不易察觉的右下方,有一行小字:不要忘记你的家人。

我在大风中蹲了下来,无声地哭了。

夕阳西下,天色已晚。

我重新背上背包,转身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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