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的菌子
2014-04-25余继聪
◎余继聪
楚雄的菌子
◎余继聪
楚雄人有此口福,还得感谢在地底下默默培育鸡枞的白蚁黄蚁。
干旱的楚雄,近期还是下了几场雨,野生菌就像仙子降临人间一样,从山野的地下冒出来,五彩斑斓,形状各异。
每年此时,一条条老街边,一个个农贸市场附近,就摆满了野生菌。楚雄人爱吃菌子,也爱逛菌子街,更爱亲自上山去找菌子、采菌子。
这几天晚饭后,出去散步,我都喜欢朝卖菌子的老街道、农贸市场走。野生菌越来越便宜了,铜绿菌、青头菌,每公斤四、五十元,黑木碗、葱菌、香喷头,每公斤六、七十元。
我最爱吃菌子,有菌子吃,我就不吃肉。小时候,楚雄的山野里,野生菌太多,但是那时候日子清汤寡水,野生菌刮油,人们不敢多吃。现在,日子过得油水过多,大家都喜欢吃点减肥菜,愿意花高价买野菜和菌子吃。这些美味富含多种罕见的氨基酸,很利于保健,但是都贵得吓人。
楚雄菌子种类繁多,楚雄人常见常吃的也很多,大致可分两大类,薄菌子和厚菌子,或者说煮汤菌和炒食菌。
菌帽很薄的薄菌子,适宜大块或者整朵放入锅中,清炖煮汤,叫做煮汤菌。煮汤菌,清香甘甜,味道鲜美,其中,鸡枞、鸡油菌、白奶浆菌、黄奶浆菌、青头菌最好吃,九月红、铜绿菌次之。鸡枞太贵,价格相对低廉的青头菌、九月红、铜绿菌等等,其实其鲜美味道,也不逊于鸡枞。
菌帽很厚的厚菌子,适宜切成薄片,爆炒红辣椒,叫做炒食菌。厚菌子有些微毒,但是只要烹炒烹煮熟透,一般就没毒了,而且厚菌子香味更浓、更独特。其中,楚雄人最爱吃香喷头、麻栎香(牛肝菌),其实,葱菌、黑木碗,香味和口感也很美,不逊于香喷头。
菌秆上生长着一个环扣的菌子,一般是毒菌子。这个环扣,楚雄人叫“耕索扣”,因为它像耕田时候耕索上的一个扣子,套着水牛,当然,此时这个“耕索扣”,是套着菌秆。小时候,在山野里看见菌秆上生长着环扣的各种毒菌子,比如一种颜色、形状和鸡枞很像的毒菌子,我们总是把它一脚踢碎,以防被其他人采去误食。
鸡枞,被楚雄人奉为菌子里的至味,味道极其鲜美,可以煮汤,可以爆炒红辣椒,也可以用香油炸成鸡枞油,留着慢慢下饭或者放进面条米线里做佐料。楚雄人有此口福,还得感谢在地底下默默培育鸡枞的白蚁黄蚁。每年农历六月,雨水下透,在地底下辛勤培育鸡枞的白蚁黄蚁们,就大功告成了,纷纷快乐地飞出地面,飞向空中,在雨中快乐飞舞,很快又纷纷力尽而落,在雨中很快结束了它们卑微短暂却很美丽的生命。白蚁黄蚁们的死亡牺牲,换来的是精美得如同仙子中的贵妃的鸡枞的出土。鸡枞和长翅的白蚁,都是雨中的美丽精灵。每当我看见雨季里漫天飞舞的白蚁,便想到美丽喷香的鸡枞即将拱土,长满山野,内心满怀着对这无数白蚁的感激。小时候,我们这些淘气的乡间孩子,喜欢扛着大板锄去挖鸡枞洞,采可以做中药的鸡枞茯苓,我们破坏了无数白蚁深藏在地下的家园,也破坏了无数的鸡枞窝。
鸡枞开始拱土,是每年雨季里乡间的大喜事。有一种在楚雄彝族传统大型节日“火把节”前后破土而出的鸡枞,叫做“火把鸡”,一出土,就是白花花一大片,像一些白天鹅、白仙子突降山野,在山野雨中展开羽翼翩翩起舞。
鸡枞为野生菌里的极品,楚雄人爱用“大鸡枞”、“一朵大鸡枞”来比喻乡间或者某个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罕见人才。我九十年代初以极高分数考取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我们远近各村的人在羡慕敬佩的同时,都是把我比喻成“一朵大鸡枞”。
香喷头,为楚雄野生菌厚菌子里的贵妃,不仅肤色金黄美丽,肉质细嫩,而且个子硕大丰美,显得雍容华贵。香喷头,鲜嫩未开盘时,菌秆很粗壮肥嫩,开盘以后,可以长到一顶小草帽那么大,大概每朵有一、两公斤。香喷头香味浓郁,哪里有香喷头出土,很远就可以闻见风里吹来的香味,采菌子的人很容易找到它。采摘野生菌的雨季,乡间稻花开遍,田坝里飘满稻花香、豆花香、瓜花香,山野里飘满香喷头等等菌子香,此时最是乡间人享受幸福的好时节。
葱菌,有红葱菌和白葱菌两种,红葱菌菌帽菌秆都是胭脂红色,白葱菌淡黄色,泛出白色,都高挑美丽,真的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两种葱菌,味道都很香浓,韵味都很独特,但是毒性较大,如果急急忙忙烹炒就吃,很容易中毒,出现幻觉。很多爱吃菌子的楚雄人,爱其味美,但是很怕这种美味。吃菌子中毒,楚雄人叫做“被菌子闹着了”,看来楚雄人很风趣,觉得吃了毒菌子,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跑到了人们的脑袋里去调皮打闹,一个“闹着了”的“闹”字,拿来形容吃了毒菌子之后出现的幻听幻觉,其实很形象生动。
胭脂红的红葱菌,楚雄人也叫“见手青”,只要人用手一触摸,它的颜色就会现出青蓝色,像一个异常羞涩的淳朴村姑,一接触生人,就会脸红一样,估计它的表皮是胭脂红,而里边是青蓝色。
我爱吃葱菌,每年都要炒吃几次。关键是要炒熟炒透,纯油菜籽榨的油,要舍得放,爆炒半个小时左右。炒不熟,半生不熟,七生八熟,都可能会有毒,吃了可能会“被闹着”。也不能炒得时间过长,炒过头了,炒糊了,反而又产生毒,不能吃了。正因为它毒性较大,所以爆炒透了,其味道鲜美香醇,更胜于其他菌子,比绝大多数楚雄人偏爱的鸡枞更香。现在,红葱菌、白葱菌,据说营养价值都极高,爆炒而吃,味道香浓,日本人爱吃,广东人也爱吃,商家大量收购外销,葱菌摇身一变,成了很拿俏的抢手货,身价不断攀升,价格很贵了。
现在,有些人吃了没炒熟炒透或者没煮熟的菌子,“被闹着了”,只好赶紧去打吊针。我儿时,生活于乡间,乡间人,吃菌子“被闹着了”,一般习惯吃两片阿托品,或者肠炎片、土霉素什么的。
我老家楚雄山野里最多的菌子,是青头菌,雨季里,一场透雨之后,太阳一晒,山间林下、草地上,就会密密麻麻长出很多青头菌,采青头菌,极其容易。很多楚雄人爱吃青头菌,我也爱吃。我喜欢青头菌,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绿,碧绿碧绿的,非常美丽,非常可爱!楚雄人爱吃青头菌煮酸腌菜汤,又滑又脆又鲜嫩,我也爱吃。以味道纯正酸甜的新鲜水腌菜,白水煮青头菌。青头菌下锅煮熟即可,保持其形状的美丽,保持其色彩的青绿。起锅前,放入水腌菜一把。这一道美味,只要是地道的楚雄人,未及入口,先就会被其飘散飘溢而出的香味所陶醉。没开盘的嫩青头菌,把菌帽摘下来,在“帽子”里填塞上肉,清蒸,也别有风味。
我喜欢山区人家常见的木盆木碗,充满古典古朴味道,也就很喜欢菌子里古朴隐忍的黑木碗。这种菌子的菌帽和菌秆,都是棕黄里微微泛出黑色,像是菌子里的隐士隐女,毫不张扬,故意把自己隐藏在五彩斑斓的菌子世界里,故意把自己隐藏在大红大绿的山野里。谦逊文静贤淑的女子,总是喜欢一身黑色衣裙,内敛隐忍、含而不露,很有层次和品位,我喜欢这样的女子。我喜欢菌子里的这种默默无闻的隐士。黑木碗烹炒出来,味道香浓,一点都不逊于大红大绿大白大黄张扬骄傲的其他菌子。因其颜色黑黑的,像黑炭,不招人喜欢,有些人甚至不敢吃。现在,据说因为营养价值极高,爆炒而吃,味道香浓,口感极佳,日本人爱吃,广东人也爱吃,商家大量收购外销,黑木碗也像葱菌一样身价陡增,价格很贵了。
老外吃菌子很小气,因当地价格太贵,每次只吃两小薄片。不像我们楚雄人,雨季里请客聚餐,满席满桌野生菌,自家烹煮来吃,也是大碗大盘大钵大盆。
法国人爱吃松露,把它奉为高档美味。“松露”之称,足见其稀罕。楚雄人叫它猪拱菌,把它看得何其寻常甚至低贱。用猪拱菌也就是松露泡酒,据说滋阴壮阳,有极高的药用价值。这种菌子自己不能破土而出,人们要寻找采摘,根本不可能,但是山村山寨的山猪,嗅得到此菌的气味,拱出菌子而吃,于是楚雄人把这种菌子叫做猪拱菌。捡拾菌子的人,必须放出山猪,让它们去山野里嗅出猪拱菌,再拱出地面,采拾菌子的人才能够采拾到,极其难得,因此也极其昂贵,每公斤可能要卖到好几千元了,楚雄人用猪拱菌泡酒,一公斤酒,也只舍得放一、二两猪拱菌。
马牙菌,与松露或者说猪拱菌一样,属于块菌。其他菌子都是像花朵一样,有菌帽,有菌秆。昆明人也叫马牙菌干巴菌,长在潮湿的腐殖土上,长在潮湿的山沟山箐边,我童年吃过很多,现在吃不起了,价格很昂贵,每公斤卖好几百元,对于出身农家、而今又一直做清贫的中学教师的我而言,马牙菌现在的价格简直是天价,堪比金马牙了。马牙菌,味道近似雨季潮湿的腐木香,因为其中穿插着松针枯草,夹杂着星星点点泥土,就还有草木泥土香。
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爱吃昆明的菌子,其中就是偏爱鸡枞、干巴菌和青头菌,也都写过多篇有关昆明的菌子的散文。
日本人爱吃松茸。松茸,味道鲜美,凉拌而吃,别有风味,松茸炖鸡,松茸泡酒,药用价值都极高。据说,日本专家认为松茸可以抗癌,过去,松茸主要是外销日本,现在楚雄的农贸市场也卖得很多,进入了寻常百姓家的餐桌和各种山菜山味馆。每年雨季农历六、七、八月这段时间,楚雄和瑞祥农贸市场,都摆满很多松茸,各种老街巷边,小农贸市场边,也可以买到松茸,楚雄人家,喜欢买松茸炖鸡吃。
英国人爱吃羊肚菌。羊肚菌炖鸡,是天下美味,现在每公斤售价高达几千元,楚雄人这几年也很难吃到了。
红奶浆菌,菌帽红艳美丽,菌秆高挑白嫩,也很肥壮俊美,掐开来,就会泌流出奶浆一般的稠白汁液,红奶浆菌煮清汤,味道也很鲜美香甜,口感极好。
还有一种红红的菌子,菌帽色如胭脂,菌帽内壁和菌秆却又雪白,红白反差,看着刺眼。小时候,这种菌帽颜色,总让人想到乡间老屋里红红的棺材,觉得很恐怖,楚雄乡间就叫它“红棺材菌”。那时候,上学路边,看见这种刺眼恐怖的菌子,往往觉得不吉,绕道而行,或者把它踢碎。现在这种菌子,据说日本专家认为有补血作用,药用价值极高,每公斤已经卖到了千元左右。楚雄乡间人家也学着采来煮吃,美其名曰“红胭脂菌”,以打消对它由来已久的厌恶恐惧心理。
还有一种虎掌菌,菌帽厚实宽大、绵软柔韧,可能形似虎掌,楚雄人因此叫它虎掌菌,味道也很鲜美,晒干后,磨成粉,留作佐料,放入各种食品,都味美诱人。
野生菌,是楚雄大自然快乐的笑靥,是人间美味。忙中偷闲,回乡间山野去,觅菌子,拾菌子,是楚雄人最快乐的事,也是楚雄人雨季里最想做最爱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