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咋就生不起
2014-04-24王小刀
□王小刀
她们咋就生不起
□王小刀
一个“好”字难
虽然已经有了一个4岁半的男孩,但焦平一直想要个女儿。“女儿多贴心啊,长大可以当闺蜜,陪妈妈逛街、洗澡、美容。男孩就不行了。甭说别的,你就看医院,父母病床前忙里忙外干活儿的都是女儿,儿子来了,也就在床边站站,夹个包,抄着手,最多探头问一句:妈,你喝水不?”焦平边讲边学抄手探头的动作,把儿子漫不经心的表情学了个十足。
别看焦平这么喜欢女儿,真要问她要不要再生一个,一子一女凑成一个“好”字,符合“单独二孩”政策的她会给出一个很坚决的答案:“想要,但不会要。再生一个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样的答案仿佛是一个缩影,映射着当前人口新政的实施状态。
忽隐忽现数年,争议良久的“单独二孩”政策终于带着“缓解人口老龄化、顺应群众生育意愿”的使命而来,然而随着该政策在各省逐渐落地,预期中群众“喜大普奔”的情形却并没有出现。截至5月31日,全国符合条件的单独家庭中只有2.5%申请再生育。本应反响热烈的“单独二孩”政策在现实中尴尬遇冷。从热到冷之间,是普通家庭在生育问题上深深的无可奈何。
真没钱养
自从半个月前发现意外怀孕,李青夫妻俩就在纠结是打还是留。“单独允许生两个了,我们符合政策,真想要,但真没钱养。”
李青和老公都是80后,结婚8年,有一个7岁的女儿。女儿出生后的几年,李青都没出去工作,一直在家专心带孩子。“倒不是我老公收入高,一人养家没压力,主要是孩子没人带,请保姆是不可能的,我挣的还没保姆多,不如我在家自己带,还放心些。”李青说。
即便在这个消费水平不高的东北三线小城,李青夫妻俩也属于低收入群体。老公大专毕业,好不容易找了份安宽带的工作,起初收入只有900元,这两年涨了工资也不到2000元。李青高中毕业,原来在私营药店卖药,收入只有1000元出头。
生活的不如意让夫妻俩格外珍视孩子,“我老公说,不管在外面多累,回家一抱上孩子,就觉得有奔头。”从孩子出生起,李青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培养,“别人家孩子学的,我的孩子也不能缺了。”李青最想让女儿将来学钢琴和舞蹈,因为她觉得“女孩子练了气质好、体型好。”但女儿上小学前连幼儿园都没怎么念过。“三四岁时也断断续续地送过,可孩子从小只跟着我,认生得厉害,一上学就生病,一生病就得进医院,看病、打针、吃药,花的钱比学费还高,后来就干脆不送了。说到底,还是差钱。”
这两年,李青又找了份卖药的活儿,虽然没什么保障,但家里比原来宽裕不少,可要是再生一个,李青还得辞了工作在家带几年孩子。到时,老公一个人的收入要养四口人,“大人省点还好说,孩子怎么办?现在养孩子不是添双筷子就完了,物价这么高,看病、上学、补课,哪样不要钱?”
李青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2004年,上海社科院研究员徐安琪发表了一篇有关抚养孩子的经济成本报告,核算出徐汇区家长从孩子刚出生到30岁,共要在孩子身上投入49万元。这一报告在当时引起了社会不小的轰动。时隔10年,《广州日报》重新核算养儿成本,按徐安琪的算法,以广州2012年城市居民人均消费性支出30490元为基础,广州三口之家把一个孩子养到16岁,将花费58.5万元到73.1万元。
李青并不指望用广州的标准养孩子,可再省也需要钱。双方老人是倚仗不上的。李青是本市姑娘,虽然是独生女,但父母很早就离异了,用李青的话说,“他们连我都没管过,还能管我的孩子?”老公出身农村,有个妹妹,父母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心无力。
尽管如此,李青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公婆,要是再生一个,能不能帮忙养,她心里有个小打算,没准公婆能让老公的妹妹接济点呢?她让老公传过话去:儿媳妇又怀孕了,是个男孩,生吗?老公是独子,老实的公婆一听这话就没了主意,找女儿商量,女儿一听乐了,“嫂子才怀孕一个月,哪知道是男还是女?她这是向你们要口供呢,你们要说生,生下来咱们就得帮着养,不然她有话说:是你们让生的。”李青的小伎俩被小姑子戳破,公婆没怪她,但给了回话:你们自己决定吧。一句话让李青心凉了一半。
七夕前一天,李青和老公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医院。他们上一次来这里是为了生女儿,这一次,她流掉了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哭了好几场,可又能怎么样呢?”老公安慰她,过几年再生。李青已经34岁,她不知道再过几年自己还能不能生出健康宝宝,其实老公也不知道,但“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
生了怎么带
其实,即便政策全面放开,“二孩”也是很多家庭消费不起的奢侈品。再生一个孩子,往往意味着要集中全家的资源培养下一代,而所谓“资源”并不只是经济方面。
每次看到年轻妈妈带着两三岁孩子外出时喋喋不休地重复“听话,别乱动……别拉妈妈衣服……小点声,看阿姨说你了……”焦平就忍不住在心底涌起一丝庆幸,“那就是我带孩子时的情景,不过还好,孩子越来越大,上了幼儿园,我总算快熬出头了。”但如果要二孩,就意味着她要“再蓬头垢面几年。”
焦平今年32岁,大学毕业后在沈阳一家IT公司做财务工作,收入算是中等,普通白领水平,儿子快出生时,她辞职了,“主要是当时综合考量了一下,要是把孩子丢给我妈一个人,她肯定顾不过来。”
因为丈夫的收入还算不错,用焦平的话说,家里的经济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人手上就不大腾挪得开了。
“我爸还没退休,平常要上班,我妈只能两边跑,幸好我们两家住得还算近,我妈一头得给我爸做饭,一头得来帮我照顾孩子和家里,我儿子又特别调皮,这几年真是心力交瘁。孩子奶奶和爷爷基本帮不上忙。”
在老人帮忙带孙辈的问题上,焦平对公婆是很有怨念的。“别人问我奶奶怎么不来带?我就说,他们在外地,不方便。其实人家外省的、南方的大老远跑来带孙子的不有的是啊,孩子奶奶家所在的城市离沈阳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这叫远吗?”
焦平知道自己不应该苛求公婆,“理智上,我清楚老人没有义务帮我带孩子。可中国大环境就是这样,谁家生了孩子不是四个老人围着转呢?我家却只能靠姥姥和妈妈像陀螺一样高速运转。说实话,每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多少会不平衡,他们就不能来替个手吗?”
在养育一个孩子已经人仰马翻的情况下,再生一个女儿,对焦平来说是个奢望。“好多人劝我要,大表姐尤其支持。”表姐结婚晚,刚生了孩子,父母就相继病倒,表姐和表姐夫都是独生子女,根本照顾不过来。“表姐劝我,一个孩子,将来的养老负担实在太重了,还是再生一个吧,以后可以互相照顾,可哪那么容易?我妈年纪越来越大,真生了,家里两个孩子谁来管?”
有时候焦平心里会埋怨丈夫,“你要是不用你妈,也别用我妈。凭什么我妈像机器一样服务,你妈就可以漠不关心?”不过她从没和丈夫认真谈过这些,她知道,丈夫也为难,“他是不能跟父母说,你们必须来给我带孩子。人家老人愿意活得轻松点,咱们又能说什么呢?”至于二孩,婆婆早就明确表态,孙辈有一个就够了。
根据《华商晨报》不久前的调查,30%的受访老人不支持儿女要二孩,28%的老人因年纪大、身体不好、不愿太劳累等理由,明确表示不会帮助照顾二孩。越来越多的老人们开始注重自身的生活质量。焦平的公婆曾在孩子姥姥病倒时来带过孙子,但姥姥刚能起床,他们就走了,“前后不到一个星期,说是清静惯了,环境闹受不了。”
房子和教育花费也是焦平不得不考虑的障碍。“现在一个孩子两居室,就觉得挺挤了,要是再生一个,就必须换大房子,还得是学区房,这可是一笔大花销。”
焦平身边有人生了二孩,过来人告诉她,生活水平直线下降,这也是焦平的顾虑,“我是那种哪样都放不下的人。儿子现在上的各种早教班、兴趣班一年就要一万多,要是多个孩子,肯定负担不起,总觉得会委屈了孩子。”
另一个朋友的想法也让焦平对二孩望而却步,“她说,现在社会这么乱,七八岁的大小子都得让大人看着玩,保姆、幼儿园老师、校长、邻居、陌生人都可能成为侵害孩子对象。那些新闻里的犯罪事件她都不敢看,这么不适宜孩子成长的环境,还生两个,怎么看得过来?”
另外,焦平也要考虑自身发展。“为了儿子我已经在家4年多,要是再生一个,年轻这几年就都用来照顾孩子了。”全职妈妈的工作并不好做,焦平说,长期在家庭小环境里打转,有时候会觉得和社会脱节,以前的光环似乎也都消失了,“年纪摆在那,再不出来工作,就找不到自己了。”
听说出了“单独二孩”的政策,有些公司在招女性员工时更谨慎了,“以前,只要是生育过的,用人单位都会比较放心,现在有的单位对生过一胎的女性都持保留态度,怕要二胎。”焦平在考中级注册会计师证,“以后应聘时多掌握点主动性总有好处。”她每天尽可能让孩子早早睡觉,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翻上几页书,试图让自己尽快回归职业女性的状态,只是台灯昏暗下,她的儿女双全梦,越发看不清楚。
怀孕要排队
“生育是女人第一也是最后一项天职!”说这话的尼采大概没想到100多年后,女性在行使天职时会有这么多的障碍。对很多家庭来说,如果说一胎是个必选项,二孩就只是可选项,缺乏生存和发展的资源时,就只能划掉。
“二孩在我们这基本上是很难想象的。”刘敏从师范学院毕业就进了县里的中学当老师,那时中学刚刚组建,不少教师都刚毕业不久,女性居多,平常一起精研业务,关系融洽,可有一样不好,“育龄女性太多,生孩子时间会撞车。”
学校的办法是要求女教师排队怀孕。“校长同意才能怀,预备怀孕的老师不能当班主任,可以少带一个班的课。”刘敏说。
当然,计划外的事是难免的。有时,女教师得到校长允许怀孕,一年半载下来,却没能怀上,下一学年只能按正常工作量教学,等下一次排到自己;而没有轮到怀孕的女老师有时意外有了孩子,就只能临时调岗。
一次,一个初三的班主任意外有了宝宝,妊娠反应严重,医生要求尽量卧床,校长只好另找教师带班,结果第二天就有十几个家长来校闹意见,说:“我们就是冲着这个老师来的,现在你们突然换人,我们怎么放心?”学校好说歹说把家长劝回去,偏偏学生们因为换老师“军心不稳”,月考成绩很不理想,好几个家长马上就要给孩子转学。校长亲自给这个班开了家长会,打了包票说,换来的也是好老师,给她时间会有成效,才勉强把家长们的情绪安抚下去。
这种情况下,大部分教师能够按计划怀孕生子已是不易,再生二胎意味着要挤占另一个同事的生育机会,自己则又是几年不能当班主任,业务难以精进,更别提荣誉和职称。“现在对升学率的要求这么高,教师行业其实竞争压力是很大的,一旦被认为不称职就可能被调离教学岗位,青年教师谁也耽误不起。”刘敏说,一个同事甚至为了进步伤了身体。
“那时,她带的班刚上初三,班级成绩很好,送走这一届,她就有了教毕业班的经验,会更受学校和家长信任。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她意外怀孕了,自己却偷偷打掉了。她想带完毕业班再生,可是,那次流产手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已经几次住院治疗,恐怕短期内很难再有孩子了。”
事实上,护士、教师、模特、工人等职业在生育权上得不到保护的报道屡屡见诸报端,排队怀孕早就是不成文的潜规则,由此造成的女性迟生育、不生育、习惯性流产和产后忧郁症人数也在逐年增加。
综合地看,我们的社会环境并不适合生育。
长期以来,大部分人仍然把女性生育看成单纯的家庭事务,而不是社会责任和社会贡献,因而在各种层面上要求个人和家庭用自身资源承担生育成本,在二孩问题上尤其如此。甚至很多政府行为都在或明或暗地压制二孩生育意愿,比如仍然盛行的独生子女光荣证,比如二孩的产假只有3个月。在这种情况下,“单独二孩”政策遇冷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然而,冷的不止二孩。由于中国15岁~49岁总育龄妇女和20岁~29岁生育旺盛期妇女都在2012年开始快速减少,其中后者到2032年将比2011年减少43%,加上年轻一代的生育意愿不断下降,劳动力不断减少,中国要面对的恐怕不是生育堆积,而是生育低谷。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四句话,即要坚持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启动实施单独两孩政策,逐步调整完善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如今“单独两孩”已经逐步落地,如何在调整完善生育政策过程中对个体家庭提供生育资源支持,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否则,缓解人口老龄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都将是一句空话。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