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卞
2014-04-22聂鑫森
聂鑫森
“泥人卞”大名叫卞雨生,二十五岁,他干的营生很特别。他用一种洁白的胶泥为人塑像,塑的是几寸大的人像,或全身,或半身,须眉毕现,惟妙惟肖,连衣褶、扣眼都分毫不差。这门手艺自然是家传,算上去,已有十代了。不过,到了卞雨生这一代,似乎格外引人注目起来。
“泥人卞”本人长得帅气,个子高挑,两只眼睛黑多白少,黑的像墨玉,白的像羊脂,带点红晕的两颊总是浮着笑意。这模样长得很有人缘,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喜欢把他叫到家里来给自己塑像,她们也格外舍得给工钱。
可惜“泥人卞”的父母,在四年前的一场霍乱中相继去世,留下他孤零零地过日子。
他出外揽活,上上下下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长衫,蹬着一双青布鞋,手里提着一个黑漆小木箱,里面放着胶泥、雕刀、管针,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间或喊一声:“塑─—像──哟──”声音亮亮的,脆脆的,很好听。
有一天,他走累了,在一所孤儿院的门口,放下木箱当凳子,歇一歇乏。刚坐下,从里面走出一位很年轻的姑娘,白衬衣,青裙子,脸模子像是精心雕刻过的,卞雨生用眼角一扫,愣住了,世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人!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塑──像──哟──”
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她走上前来,说:“能给我塑个像吗?”
“能!”
“到里面去好吗?正好这些学生可以看个新鲜。”
卞雨生兴奋起来,他觉得这样美的人不塑像,太冤了。
他被引进一间小小的教室,一些细伢子欢呼起来。
她说:“我叫叶霜,是孤儿院的保育员。你呢?”
“卞雨生,玩泥巴的。”
叶霜又笑起来。
卞雨生让她站在讲台前,说要给她塑个全身像。
“半身不好吗?”
“不,全身好。”
卞雨生扫了一遍她的全身,发现叶霜的脚很窄,穿一双小巧的咖啡色皮鞋,十分好看。
含笑的叶霜站得很自然。
卞雨生打开箱子,挖出一团白胶泥,灵活地在手上捏起来。胶泥黏黏地响着,先是头部,再是腰部,最后是足部。
卞雨生再摸出一支小雕刀,“沙沙沙”地刻起来,短发上的那支兰花发夹,裙子的皱褶,皮鞋的带子,都凸现出优美的线条。然后,他再修饰眼睛,眼睑、睫毛、细眉,温柔、娴静、雅致全在刀下表现出来了。
最后,叶霜跑过来,捧过塑像,佩服得直咂嘴,说:“了不起!了不起!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
“卞先生,你能不能抽空到这里来,给孩子们讲讲课,让他们学一点玩泥巴的技艺?”
“行。行。”
“假若将来他们抢了你的饭碗呢?”叶霜开了个玩笑。
“不要紧的。我就到孤儿院做保育员,跟叶小姐一起做事。”
一星期的时间,卞雨生来一两次,其余的时间他得去谋生计。但他脑袋里总装着叶霜的样子。
他到孤儿院讲过课后,心里热热的一团,一身的力气都用在那个大木槌上──“啪、啪、啪,啪、啪、啪”,把胶泥捶打得又瓷又熟,捶打出腻腻的油星子来。
夏天的太阳热辣辣的。雨生在午后应邀到商会会长吴钧衡家去,给他的四姨太塑像。她对卞雨生说:“别叫我吴太太。就叫我小四吧。”她说话的时候,眼风媚媚的,胸脯挺得老高。
她把卞雨生引到她的卧室。窗上挂着湘妃竹帘,屋里的摆设很阔气,西式床、皮沙发、电扇、电唱机、仕女图……她把门轻轻关上了。
“你今天替我塑个新花样。”
说毕,她飞快地脱掉薄薄的旗袍,露出猩红的秋衣和肉色的秋裤。
卞雨生低下了头,不看。
“你怕会长吗?有我哩,塑吧。”
“好,我塑。”
卞雨生把像塑好,全身的,不过没有一点媚态,倒是很端庄。
“像我吗?”她把胸脯一直拱到他面前,浓烈的香水呛得他想呕吐。他身体颤颤的,雕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银样蜡枪头!”她不屑地望着他,说,“回去吧。就当你送我一个人情,工钱免了!”
“谢谢吴太太。”卞雨生像逃犯一样窜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叶霜再也不让卞雨生去孤儿院讲课了。他上门找叶霜,传达室的人说:“她不想见你,你走吧。”
他很伤心。他哪里明白个中缘由,原来有一次叶霜到吴家去商量给孤儿院募捐的事,热心的四姨太接待了她,并把她带到卧室去闲谈,叶霜看见了那个雕像,那分明是卞雨生塑的四姨太!
四姨太的塑像让叶霜既伤心又愤怒,但她不能说。最终,她和四姨太敷衍了几句,就回到了孤儿院。
三年以后,卞雨生离开了古城,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年后,叶霜成了家,有了儿女,无人在身边时,还会拿出“泥人卞”给自己塑的像细细地看,看着看着,眼睛就湿了……
选自《百花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