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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赵树理

2014-04-22赵飞燕

传记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赵树理姑姑爷爷

赵飞燕

爷爷赵树理

赵飞燕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每家祖辈、父辈们或多或少都会给自己的儿孙留下点为生存所需的钱财和地产什么的。而爷爷赵树理为我们留下的却是一些他生前用过“缺胳膊断腿”的旧家具和他穿过的几件破旧衣服,及一座祖上遗留已有200多年残破不堪的老院和几尊在各地硬生生、冷冰冰的雕像。听家人说爷爷1970年含冤去世,而我则在1973年降生于老院,没缘见到爷爷。

2006年,因机缘巧合,我由倒闭的电厂调到了晋城市赵树理文学馆上班。同事们开玩笑地说:“飞燕你爷爷当年那么出名,还在北京工作过买过房子,也在太原工作过也有房子,那该留给你们多少家产呀?”在她们的调侃中,我才依稀记起,年幼时奶奶把我从老家尉迟村带到省城太原,当时我们一家好像就住在一个大院里,但是当我长大后无意间问起此事,家人才告诉我那是爷爷在时住的房子,现在已成为“赵树理故居”了。至于北京的房子,我更是闻所未闻,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赵树理回山西后就把北京自己买的房子捐给了国家”这行字。2012年,我给北京赵冰梅姑姑打电话,她接住电话就哽咽地说:“燕燕你爷爷在京买的房子被协和医院扩建给拆了,那么好的一院房子没了,燕燕你爷爷……”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了低低的呜咽之声。而我只是直愣愣的拿着电话不知该如何劝慰姑姑,大半天只叫了一声姑姑。

赵树理

同事们的说笑,倒让我开始思忖,爷爷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这些年我参与了一些与爷爷相关的材料整理工作,找到的是堆放在封闭已久、灰尘厚厚的老屋犄角旮旯里百八十本脏兮兮“体无完肤”的书籍,和那些受访者们“支离破碎、渐知渐无、时而豪放、时而悲愤哭诉”的话语声,还有就是那四处贴满图片、存放各类日常用品和各种书籍的爷爷生平展,它们让我纠结、矛盾。我一时想不清,为什么闻名于世的爷爷只给我们留下了这些残破书卷和谈他的声音,而他又为什么以这样悲惨的方式离世。

带着一份哀怨,我曾好奇地问我姑姑(赵广建),爷爷什么钱财也没给奶奶留下么?姑姑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给我讲起一些她经历过的事:就在爷爷被批时(他写的书也成了禁品,不让人看),还有人悄悄给姑姑手里塞了一本《小二黑结婚》;1977年,姑姑给爷爷跑平反,从沁水县嘉丰电厂去的太原,当时住在旅店冬天很冷,她又没有拿什么衣服,冻得膝关节直疼。姑姑也不知道那里的服务员是怎么认识她的,他们都会在打饭时多打上点,回来分给姑姑一半;不知是谁还在姑姑睡觉时悄悄拿了她的裤子,她醒来后穿裤子时才发现,裤子膝盖的地方专门缝上了口罩,可以为膝关节保一点暖;到退房时,服务员们就把姑姑出的饭票都退还给了她,而她再去那里住时就会有人悄悄给她找个平时没人住的房子,连房钱都不要,使她可以常住。

姑姑接着问我,燕燕你可曾记得,你六七岁时被铁钩子扎进眼里的事么?当时你是转了好几个医院,医院都不敢接,最后把你送到山大二院,一位穿绿衣服的年轻人要给你做手术,我给人家讲了咱家的事情,他二话没说就给他父亲打了电话。他父亲已是70多岁了,是一位很有名的眼科大夫,第二天就要出国讲学,头天晚上给你做手术。你是下午大约三四点出的事,直到晚上约9点才上的手术台,那位大夫给你动手术快12点才下手术台,70多岁的老人为了你站了足足3个小时,出手术室时人家从头到脚全是湿漉漉的。你的手术做的相当成功,在你出院后老医生也回国了,他还亲自去看了奶奶和你。燕燕你说人家为什么要这么待咱?燕燕你说爷爷给咱留下了什么?姑姑哽咽地说。

赵树理的故居,位于山西省沁水县加丰镇尉迟村

听着这些话,我满面羞愧、哑然无声。恍惚间想起与奶奶一同生活的儿时。每每逢年过节,奶奶总是郑重其事地从我家大红衣柜里搬出一个不大的黑匣子,正中间还有个不知是谁的照片。奶奶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书桌上,旁边放上一小碗白米饭,一小盘红烧肉,一双筷子,一杯茶水,再点上一根香烟,然后叫我过来,给这个黑匣子上香,行跪拜大礼。无知的我大半是草草了事,只为应付奶奶,而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倒是那精致的黑匣子。这就是爷爷留给我最早的记忆。当时的我只是喜欢那个骨灰盒,却未曾在意过爷爷的照片。直到我十五六岁上初中,老师给我们讲《田寡妇看瓜》时,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放学回家后问父亲(赵三湖),他才告诉我这篇课文的作者赵树理是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这是我第一次从家人口中得知我有个爷爷,而且还是位作家。

在工厂不景气倒闭后,我调到了赵树理文学馆。初来乍到的我独自处在偌大的赵树理生平展内,忐忑不安地望着四周不知内容的图片,我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与这位从未见面的爷爷拉近些距离。在茫然不安中,我遇到了现在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是她带我看了爷爷改编的上党梆子戏《三关排宴》以及由爷爷著作改编而来的现代歌剧《小二黑结婚》。观后,她还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剧情内容,让从不喜欢戏剧的我,对当地剧种有所了解,也加深了我对爷爷的了解。是她,竭心尽力的言传身教,指导着我走过这六年的岁月。

姑姑的话回荡在我耳边,燕燕你说爷爷给咱留下了什么?记忆中的“手指”翻阅一页页的往事。

1958年10月至12月,爷爷曾两次出国访问:第一次是10月1日,他作为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去了乌兹别克斯坦首府塔什干,参加亚非作家会议。还去了莫斯科参加了苏联作家的谈会;第二次是11月14日,他赴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访问了4个农业社。看到那里的农村、农民都很先进,女的都能开拖拉机在地里干活,因此他心里就一直认定那就是社会主义。他回国时正赶上“大跃进”、“浮夸风”、“大炼钢铁”,就很兴奋,急匆匆地向组织请示要求下基层。领导考虑到他工作方便,就让他到阳城挂职任阳城书记处书记。他看到当地老百姓全去忙炼铁,地里堆着的玉米杆子,只有最上面的玉米棒子被人撇下,里边的杆子上全带着玉米棒子。炼铁厂里到处都是从老百姓家里收来的各种铁具,什么铁盆、铁锅、铁茶壶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而炼出来的铁又全是废铁渣,他就很着急。在与当地干部开会时,有人提一亩地要上二三百担粪,他却说一亩地最多上25担、50担,要么到了秋收上交粮食就是问题。

一次县委开会,在快散会时爷爷走到了主席台上,说:“我这是自由发言,说道开了五天会,县委攥在楼上合了三天产,这产是合住了,还是捏住了?我看不是合住了,是捏住了。100斤捏成1000斤,1000斤捏成10000斤,捏来捏去,干部是提拔上去了,最后还是把社员捏翻了。最好县委对大家表个态,保证社员能凑合吃饱肚子。敢不敢表这个态?我看是不敢的,眼看要饿死人了,有些人还是忙着捏啦、吹啦。实在可悲!可耻!”语气很重,脸色也很不好看。

赵树理妻子关连中与儿子赵二湖、赵三湖

他沉默、焦虑、气愤,义无反顾地顶风书写,写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遗留给公社的几个问题》和《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因字数多被称为“万言书”),寄给《红旗》杂志社,为民请命。他所作所为,只是想求得大多数老百姓可以生存、吃饱肚子,换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拼刺刀武斗”被打折三根肋骨;他最后被迫爬上了三张桌子,从上面被推下来摔断额骨,因无法医治而离世。

2010年,我们为了收藏工作还找到了姑姑,她对我们谈起了一件往事:1956年高中毕业,已是弱冠之年的姑姑想留在北京工作,可爷爷偏要姑姑下乡,而要想她留在北京,就得做服务行业如售票员、理发员的工作,姑姑不愿做,爷爷就训她“看不起劳动人民”。爷爷最早建议姑姑回农村,最好是回老家尉迟村。但是姑姑有抵触情绪,爷爷想让她去哪里,她就偏不去!这样姑姑就和爷爷较上劲,一个人去了新疆,在那不多久就因为水土不服得了重病。没办法姑姑只得回来,可还是没回家而是去了河津我大伯伯(赵广源)家。爷爷为了说服姑姑回到农村,还专门给姑姑去了一封信——《愿你决心做一个劳动者》,这封信后来还被收集到了当年的中学课本里,就这样姑姑被迫回了老家。

1958年秋季,爷爷回了一次家。上午就有村人告诉姑姑说爷爷回来了,可直到天黑还没有见到爷爷的影子。姑姑直等到天黑爷爷才回了家,回家后的爷爷就忙着和她讲:“我白天发现村里大人们都去上地挣工分,家里留下好多没人管的小孩子,你也想想能不能马上办个幼儿园?专教这些留在家没人看管的孩子。你是一个高中生,还是大队干部,你有责任把这事办好。”后来村里办了个简易义务幼儿园,他就叫姑姑去给那些小孩子们当老师。

1976年,姑姑给爷爷跑平反,当时很多人都说不行。姑姑去了北京,见到了周扬、陈荒煤。周扬说:“老赵不仅是山西的作家、是北京的作家,他还是咱们中国的作家,应该给他办。”姑姑听后把父亲最后写的毛主席诗词《咏梅》递给他,他看后一言不发,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说:“老赵的事我们不办,谁给办。”

姑姑最后语重心长的给我讲到,我爷爷的一生是为农民利益奋斗的一生,他的一生都在为农民服务、为农民争地位、争口粮、争精神食粮的人,他是货真价实、全心全意为农民。

也许这就是我二伯(赵二湖)在2010年9月23日纪念爷爷逝世40周年的座谈会上讲的,“爷爷思想很浓很深的是‘士可杀,不可辱’、‘武死战,文死谏’这种‘士’的精神,包括爷爷对党对国家对社会的这种态度,对人生的责任感。他还和一般的文化人不同,就是讲他的人格,他的骨头就是他的人格,肉就是他”。

赵树理作品《小二黑结婚》连环画书影

而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父亲生前所留下仅两页纸的笔迹,名字叫《遗产》。上面写到,北京的一所小学校放学了,学生们纷纷走出校园。路上有几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在一个小胖子的示意下,他们正开着一个带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小同学的玩笑。这个揪一下他的左耳朵,那个打一下他的右肩膀。戴眼镜的同学不知怎样才能防范,一副紧张像,逗得小胖子和他的小伙伴捧腹大笑。

突然,随着行人中一声断喝“卑鄙”,一只大手伸出,抓住小胖子拖进了学校。

小胖子受了父亲和老师的一顿好训。父亲有事向老师交待了几句之后就走了,小胖子被迫写完检查才被老师放回了家。晚上父亲回到家里,把小胖子叫到跟前讲了很多从小欺负人、到大变坏的故事,并告诉他以后再有这种事就把他赶出家门。小胖子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要命。但也不能全部懂得父亲所讲的道理,只知道不能“玩笑”别人是父亲不可跨越的底线。

一个孩子对好与坏、善与恶是不可能都分清的,小胖子又一次犯了错误。

7月的一天,他放学后路过电影院,看见上映《三剑客》,宣传画非常吸引人,很想看。回家后,他向母亲要钱,母亲因怕小胖子误了学习没有给钱。晚上父亲回家后,他看见父亲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就想到了偷点钱看电影去,又怕父亲看见,于是趁父亲没注意,便把父亲的钱全部装到了自己衣袋里了。第二天晚上,父亲把小胖子叫到了跟前,说:“三湖,钱呢?还不拿出来?”小胖子见没法,便把剩下的钱交了出来。父亲告诉他,因为父亲身上没钱,坐公交车时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最后只得跟售票员讲清楚把衣袋里的一张八分邮票给了售票员才离开车站,小胖子为此伤心了好长时间。

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小胖子已由儿童变成了一个刚刚走进社会的青年小伙子。在那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父亲被打成了“黑帮、反革命分子”,做儿子的怎么也明白不了,可亲可敬的父亲竟是一个大大的“坏蛋”。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推进,“从大写大批大辩论”到“造反夺权”,接着“打、砸、抢”,一个跟十年的学校教育和父亲的教育都格格不入的人生观慢慢开始成形。这两股力量,在儿子的头脑里斗争着,谁也说服不了谁。儿子不得不又一次偷偷地对关押着的父亲说出这个问题,并跟父亲争论了起来。最后,父亲平静地、有生以来第一次,既如父子又如同志那样认真的说:“时间不多了,三湖一下给你说不清,你懂得太少了。总之,一个人做事问心无愧,要诚心诚意的为社会做好事,做这样一个真正的人,到哪儿都能生活下去。你现在只要能做到不伤害(任何)人,父亲也就放心了。”

父亲平静的死了,并没给儿子留下一分钱。儿子随着母亲返回了农村老家过着清苦的日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越来越觉得父亲给他留下了那么多……

我含泪抄写完我父亲(赵三湖)在世时留下的字痕。我想这些也许就是爷爷为他子女和后辈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吧!

在这些与时光老人手牵手走过的足迹,无论是父慈母笑膝下承欢、还是阴阳相隔,我与家人从没走出爷爷对我们的庇佑。就好像母亲给我讲诉:“在爷爷去世后,我那瘦小的奶奶和不知世事、麦苗韭菜分不清的父亲,抱着爷爷骨灰盒回老家。当天晚上,家里就迎来好多村民。他们都带着平时勒紧自家裤带省下来各种吃食,偷偷来看我那已是“黑帮”的奶奶和父亲,在进出院门时相互遇上也都是心照不宣。我家的盆盆罐罐被乡亲们放满,水缸也不知是谁给倒满了水。村干部还让我那不会种地的父亲看爷爷在世时出钱种下的果园,村里人还为我那已老大不小的父亲找对象,我母亲就是在那时经村人说和跟了我父亲,而我姥爷也是他们的“红娘”之一。姥爷曾和母亲说:“赵树理是和我从小长到大的,他是什么人品我知道,要说他是坏人,那准是朝里出了奸臣。他儿子也错不了,你看他对他妈有多孝顺。”就这样母亲走进了我那当时凄楚、备受歧视的家。

爷爷生平展内图片中的故事,让我看到,当人民、国家、民族处在军阀抗战水深火热中时,他投身于革命;当国家体制处于国民温饱无存,人人要为吃食讨生计时,总是他跳出来,敢为人所不敢为抵制“网”似的歪风,他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希望国家发达,义无反顾的向有关部门上了“万言书”;他在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以至肋骨被打折,额骨摔断,他还是用手顶着难忍的伤痛趴在桌子旁在破纸上,默写着毛主席诗词《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众中笑。”浑厚刚劲的笔体在纸上留下了他对党、对国家和他自己最后的心愿,正是这些让我看到他为国、为党、为民无私的情怀和无畏的勇气。

云南时永森老师回赠一首诗于我:“飞燕晋城来,婀娜如烟,勾我那年梦,碣拜赵大贤。板话传千古,李家庄变迁。小芹慕二黑,说地又谈天。遗恨英雄泪,淌洒沁河边。又快五十载,今日辩忠奸。遥祭农民友,慰辞飘九泉。”他写道:“树理先生是我们一直尊崇的真正的人民艺术家、他的作品朴实、真诚、准确地表现了‘农民’(未被‘加工’过或被套上什么不相干的外衣的‘农民’);体现了他的视角的倾向,表现出农民的喜怒哀乐。当然,后来的不幸和不堪无法随烟云散去,他的人格魅力将镌刻在三晋大地,九州内外,时间越久,味更醇厚。”这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师,只因来赵树理文学馆时见过我一回,便给我发来诗词与感悟,这应该是爷爷在世人心中留下的印记吧。

赵树理文学馆

从儿时对爷爷精致骨灰盒的喜爱,到被迫给他行跪拜大礼,到六七岁时事故中受到的照顾,十五六岁才知爷爷真名,再到我已过而立之年后因他之故,从倒闭的原工作单位调到赵树理文学馆……这无影无形、渺无声息的爷爷,用无形的大手牵我走过了这40年变幻的春秋。

水无形则大,人无私则刚。两袖清风的爷爷,他那如泉水般干净清澈、质朴无华的言行,引导着我一步步成长。我似乎也明白了,爷爷留给我们的不是什么金银满屋,房产地产,而是他那胸中流淌着的一腔热血,那股不屈、倔强的浩然正气,和他那如影随行的“德望”。是“它们”让我的父辈及我们能够临危化险,得到诸多的援手与支持,是“它们”教我们安身立命,要自食其力——爷爷在临终前唯一留给我们的遗言便是要我们全家人都回农村“自食其力”。

他留下的,是对乡亲的爱,对我们的爱,对这个世界的大爱。

责任编辑/赵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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