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戏曲演员舞台表演如何创造艺术美

赵锡淮

谈戏曲演员舞台表演如何创造艺术美

赵锡淮

演员在舞台上主要任务是创造角色，塑造鲜明独特的人物形象。娴熟的表演技巧展示对于演员来说固然重要，但不是演员在进行表演创造时主要目的。演员在舞台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进行艺术化的创造而服务。也就是说，艺术创造是演员主要职责和任务，也是衡量一个戏曲演员台上表演好坏的标尺。因此，演员在掌握戏曲表演技巧后，还要在“技”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和创造，使单纯的“技”的表演上升为具有艺术层面的美感即艺术美的创造。

那么什么是艺术美？艺术美根源于现实生活，是艺术家以自身全部体验、情感和态度，对生命意义的一种创造性表达，亦即是艺术家通过自己的审美创造赋予现实生命以感性形式的过程和创造性成果。戏曲演员通过表演所塑造的人物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是在客观世界中生存过或正在生存的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演员凭空想象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人”。但是，演员在台上所塑造的人物，是通过演员的审美创造和艺术加工后立在舞台上的艺术形象，他们有别于现实生活中人类客体。这些艺术形象具有人类共性，有人类共同的情感特征、形体特点和行为习惯，同时也具有鲜明独特的性格个性，是被演员艺术化的“这一个”，也是他们的创造性成果。观众通过观看演员的表演来欣赏这些个性化人物形象，去进一步认识人类、体验生命、反思自我，并且在欣赏演员艺术美创造过程中获得情感共鸣和审美愉悦。

戏曲演员创造的艺术美应该具备三方面艺术美感。首先要让观众在欣赏演员表演过程中产生审美愉悦感。表演者在进行艺术创造时，他的第一创造任务是确保自己的表演创造和艺术作品具有审美特性，使接受者在欣赏过程中对演员创造出来的艺术美产生愉悦情感，在感官上产生兴奋、欣喜、快乐、激动、感动、惊奇等丰富情感，从而逐渐接纳、肯定和赞赏演员的表演创造，最终使演员表演获得成功，并使艺术作品达到寓教于乐的创造目的。如果演员的表演不精彩，或者粗俗丑陋，观众就会不动心，甚至产生厌恶、烦躁情绪。所以说，舞台艺术所具备的三大特征即思想性、艺术性和舞台观赏性，观赏性应是舞台创造第一根本任务和实现目标。如果戏不好看，演员表演不够精彩，产生不了艺术美，那么就引起不了观众观剧兴趣，剧场“抽签”现象频发，那么作品具备再深刻的主题思想、再高的艺术水平也是空谈，作品的艺术价值也就无法实现。

其次，戏曲演员在创造艺术美时应让观众获得情感共鸣，从而达到演员、观众情感互动的舞台效果。戏曲演员的表演一定要真实动人，并且要倾入自己的饱满情感。如果演员对所塑造的人物不能深刻认识和了解，就无法理解和掌握人物的内心世界及其情感走向，演员的表演就会游离外表而不能深入角色内心当中，不能因其痛而痛，因其乐而乐。人物坎坷经历并由此所产生的辛酸苦辣复杂情感，演员根本无法体验感知，由此演员的表演就失去了真实性和深刻性，失去了生动活力。这样的表演当然会苍白无力，令人无法感动。演员的表演也就谈不上艺术美了。绝大多数优秀的戏曲演员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生活积累，并且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多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演员会主动去了解、认识和体验角色，深入到角色灵魂当中，并且会融入自己的情感和人生态度，然后运用丰富、恰当的戏曲表演手段去创造人物，挖掘人物内心世界，展示人物丰富复杂的情感，从而打动人心，感染观众，使观众产生情感共鸣。而台下观众热烈的掌声、动情的面貌，也会直接刺激演员的表演，使之对自己的表演更加自信，对人物的塑造更加投入，台上表演也就更加精彩好看，其所创造的艺术美的舞台价值最终得到了充分体现。

演员创造的艺术美，还应能够提升观众的审美鉴赏能力，提高观众对审美对象和表演艺术的认识水平。演员演技高超，创造能力很强，舞台表演精彩动人，比如嗓音高亢响亮，身段优美潇洒，唱念声情并茂，做工细致生动，不仅能够让观众在精神上得到美的享受，还能让观众通过演员高水平表演开阔艺术视野，提高艺术鉴赏能力和水平。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观众观赏顶尖演员超一流的舞台表演后，就会知道什么样的演员是优秀演员或表演艺术家，什么样的表演才能称得上是一流的表演水平。同时，对演员舞台表演的优缺点也有清醒的认识，对演员表演风格和舞台特色能够加以正确总结和中肯评价。因此，优秀戏曲演员能够通过艺术美的创造来提升观众的审美鉴赏能力和鉴赏水平。而平庸演员的低劣表演，是无法提升观众艺术鉴赏能力的。

演员创造的艺术美，还能够提高观众对审美对象即舞台人物以及戏曲表演艺术的认识水平。一个优秀演员的成功表演，能够塑造出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而观众正是通过演员的艺术美创造，加深了对人物的理解、认识和感悟程度，并借此引起思考和总结，提高自己对人类和客观世界的认识水平。另一方面，精彩纷呈的戏曲表演让观众倾倒迷醉的同时，也会让他们深刻领悟到戏曲艺术的博大精深和舞台表演的无限魅力，对戏曲表演艺术的创造规律和美学内涵也能够得到进一步认识。

作为一名戏曲演员，应从以下三个方面去创造艺术美。

1.外部表象。中国戏曲是美轮美奂的艺术，从舞台表现形式到内在神韵，都散发出美的意蕴。作为戏曲美直接展示者和传播者，戏曲演员的表演当然以追求美为舞台创造目标。而创造美首先要使自己的外部表象具有美感，让观众第一印象感到舒适，感官上有愉悦之感。在此基础上，再追求表演内在的神韵美和内涵美。外部表象是指演员的扮相、手势、台步，身段、神情、造型、武打动作等一切外在的表现。比如说京剧演员比较讲究扮相俊美，因此从化妆到服装都有极其严格的要求，并且装扮复杂，程式性创造比较丰富。往往演员台上一亮相，观众就会对其扮相进行评判打分。扮相好，台上有风采，就会给观众留下好印象。而扮相平平，体现不出演员的精气神，很可能就让观众产生负面评价。可见，扮相对一个演员来说多么重要。

不过，演员也不能过于注重扮相美而忽略了对人物的真实创造。演员台上表演第一要务是要创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展示扮相美，显示自己的表演技巧和水平。因为戏曲演员毕竟不是服装模特或化妆模特。有些戏曲演员将自己打扮得太漂亮，服饰华贵鲜艳，化妆时尚美丽，在台上确实能够吸引观众眼球。但是，这样的扮相符合不符合角色的身份地位和所处的生活状态？赵五娘终年侍候公婆，又遭受饥荒，食不果腹，糟糠自餍。这样的生活窘境和身心疲惫状态，她怎么可能衣着干净整齐、发饰整洁鲜亮？而个别演员却如此装扮，不仅不符合生活真实，也极大地损害了人物真实。她的表演创造也就谈不上什么艺术美。

除了扮相，演员的台步、手势、身段、神情、造型、武打动作等，也要求有艺术美感。总的来说，演员的台步要稳健轻灵，手势要轻柔到位，身段要柔美灵活，神情要丰富自然，造型要有立体感和画面感，武打动作要简捷灵巧。比如说台步，无论是哪个行当，演员的台步首以稳健为第一，在“稳”的基础上再施之以“轻灵”、“优美”。通常情况下，戏曲演员的台步行走要走弧形路线，而不能像话剧演员那样在台上走几何直线。这符合戏曲舞台艺术创造规律要求。弧形路线的行走，必然要求演员的台步要灵活轻便，不能生硬随意。老戏曲艺人对戏曲演员身段手势等表演总结了一段口诀：

身段即身架，叫做现身法。

特定情景下，外形表演它。

人物有个性，思想很复杂。

反对类型化，善恶一座塔。

高于原生活，过火则不佳。

提炼与选择，加工存精华。

走圆不走直，站丁不站八。

前脚步后踮，后脚步前跨。

视上先顾下，欲左先右斜。

效果多婀娜，眼神须会抓。

旦角觑三排，生角可增加。

净角望最后，丑角不限他。

手眼身法步，肩肘腕一家。

身段前后随，步子即是法。

步眼若缺乏，戏文随之垮。

身段要灵活，面容重文雅。

喜则眉毛舞，宛为笑哈哈。

怒则人惊怕，恨则人咬牙。

启齿等于骂，手削表示杀。

狠恨对奸霸，爱惜忠与侠。

爱情笑可掬，食指腮上搭。

上牙咬下唇，眼笑放浪花。

走个花梆子，仿佛冰地滑。

高兴身卧鱼，鹞子翻一匝。

形容情妇辈，风流女娇娃。

哀则将泪洒，人心乱如麻。

分明事是假，使人哭巴巴。

两手勿乱画，无艺少挣扎。

指尖会说话，何用口回答。

男则伸双指，兰花手是她。

净角五指张，小丑手胡耍。

手势在唱后，唱中能微插。

唱时居中心，边沿乃思察。

高亢身须缓，低吟风吹沙。

通场三回环，临去扬春霞。

意味相当大，失掉是傻瓜。

戏为群众看，不可有偏差。

这段口诀将戏曲演员身段、台步、手势、眼神、表情、演唱等舞台表演进行了精辟生动的总结。从这段口诀中可以看出，戏曲演员在台上从扮相化妆到身段动作等所有外部表象，都应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化创造，并要体现出美的意蕴和魅力。如果这些外部表象的表现是机械的、虚假的、毫无生气的拙劣表演，那么演员就无法成功地创造出艺术美，他的表演也将以失败告终。

2.唱念做舞程式化表演技巧。唱念做舞程式化表演是所有戏曲演员塑造人物的主要艺术手段，也是他们创造艺术美的主要方法。戏曲演员经过多年系统、专业化训练，唱念做舞这些表演基本功应该能够得以掌握。但是，掌握并不代表运用的好。或者说，演员能否将这些艺术手段在运用时上升为艺术创造手段，而不是机械的模仿和应用。好的演员是善于进行艺术创造的艺术家。他善于根据自己的感悟去创新，灵活巧妙地运用唱念做舞程式化表演手段尽善尽美地展示戏曲表演的艺术美。而拙劣的演员则只会机械地模仿师傅的一招一式，然后在舞台上也如此照搬地去表演。这样的表演当然不生动传神，无法打动观众的心。

那么，戏曲演员如何通过唱念做舞程式化表演手段进行艺术美的创造？现实生活是艺术美的客观因素，这个客观因素集中了生活的精粹；艺术美的主观因素则主要是指艺术家的审美理想和思想情感及其对人生的态度和追求。任何艺术形象的创造与创造活动，都具体包含了主客观两方面的因素，而艺术美正是它们的有机统一。因此，戏曲舞台表演的艺术美，也是演员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理解以及对人性的思考和感悟，通过唱念做舞等戏曲艺术手段，融入自己的主观思想和丰富情感加以发挥创造而形成的。这就要求演员的表演首先要精妙，声惊四座，出手不凡。只有这样，才能够对生活奥妙及宇宙苍生形象进行深刻揭示和充分展示。

演员的精妙表演主要是指其唱念做舞表演具有高超的艺术水准，即唱功、念白、做功、舞蹈等表演都非常精彩，令观众打心眼里佩服叫好。演员的嗓音宽亮，咬字清楚准确，行腔流畅有韵味，能够通过大段唱将人物内心丰富情感充分展示，并能让观众得到美的享受，那么这个演员的唱功就非常好，能够创造出艺术美感。比如京剧麒派老生演员陈少云就能善于通过颇具特色的精彩演唱来塑造人物形象，创造艺术美感，使观众心醉神迷。他在京剧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第一本中，当格格和六王爷发觉刘墉原来是个“罗锅”、格格失望地跑下时，陈少云扮演的刘墉对着六王爷一口气唱了十四句声情并茂的唱段，连六王爷都忍不住“跳出戏外”，翘着大拇指连声赞道：“唱的真好，你不愧是麒派正宗传人！唱的够味，够劲，够意思！”在“挥笔退蛮书”这一场戏“一只笔权作了十万铁甲……”的唱段中，陈少云也是一口气唱了二十六句西皮流水，唱腔抑扬顿挫韵味无穷，与文采斐然的唱词相得益彰精彩绝伦。

除了唱，精彩的念白、做功、舞蹈等程式化表演也能创造出艺术美。好的念白表演，应是咬字清楚有劲，声音铿锵悦耳，气息顺畅从容，字字如珠玑落玉盘，句句如浪花拍崖石，激扬澎湃，催人动情。如尚长荣在京剧《贞观盛事》第四场戏中大段的念白即是如此。

演员的舞蹈也能创造艺术美。在昆剧《公孙子都》中，当祭足大夫含沙射影地告诫子都“若心中有鬼，这鬼将随心生”，然后离去时，子都立即陷入极度的惶恐、猜疑与惊悚之中。扮演公孙子都的武生演员林为林表演这段戏，也是充分利用了翎翅道具，结合丰富的技艺表演，将这段戏连做带舞表演的精彩之极。首先，林为林扮演的子都挥舞马鞭在场上急促行走，眼神左右顾盼，忽而勒马停下，忽而策马狂奔，展现了子都狂乱与忐忑不安的心理。接着子都下马。林为林剧烈地抖动翅翎，左右摇摆翅翎，双手扶住翅翎弯腰晃翅，颤翅，然后又用牙齿咬住翅翎，大幅度摆翅，踢腿，亮相。这时考叔鬼魂的画外音响起：“子都，你后悔莫及啊！”子都立即上马，挥鞭急逃。此时场上出现由演员扮演的众鬼魂，翻滚腾挪，怪叫声声。子都扮演者林为林接连几个大旋转翻身，一个大劈叉动作跌坐在地，然后起身惊慌张望，抖动翎翅，低首遮面奔逃下场。

这段体现演员做功、舞蹈功力的戏非常成功，不仅有力地挖掘了人物心理，展示了人物内心情感活动，也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感官愉悦情绪，创造出戏曲表演的艺术美来。

3.以情塑人。演员在运用唱念做舞等程式化艺术手段进行表演时，一定要融入自己的主观思想和丰富情感来塑造人物，创造整个舞台表演的艺术美来。如果不能融入自己的个性思想和真实、丰富的情感，只有唱念做舞的高超技巧表演，还是不能完全达到创造出能够打动人心、使观众动情的艺术美的舞台效果。上述所举的例子都是演员在精彩的唱念做舞技巧表演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思想感情进行的创造性地表演，从而取得了成功。

任何艺术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创作者的思想感情。创作者思想越深刻，感情越丰富，在其艺术作品和人物创造过程中越是倾心倾情地投入，那么其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就越能够打动人心。因为“以情塑人，以情动人”是创作艺术作品、塑造成功人物形象的不二法则。对于戏曲表演者来说，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是其根本的创作任务。而塑造人物就是要挖掘、展示他丰富、独特的情感。只有血肉丰满有真情实感的人物，才能够打动观众，使观众对之付出情感。一个不投入情感的演员，在舞台上演绎一个情感苍白的人物，是难以打动观众的。

优秀的戏曲表演艺术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都是“以情塑人”。他们通过自身真实的情感投入，来理解、感受人物，然后再将其丰富的情感和人生态度融入到唱念做舞等戏曲表演技巧当中，全面、细致地展示剧中人物情感，从而感染观众、打动观众。比如在京剧《华子良》中，扮演华子良的优秀京剧演员王平就是通过“以情塑人”这个创造方法，来展示主人公华子良战友之情、父子之情、夫妻之情，以及被关在敌人监狱中装疯卖傻十五年，饱受凌辱又无处倾诉的孤独之情。这四个方面情感挖掘和展示，使人物情感丰富又独特，不仅极大地感染了观众，成功地塑造了真、善、美人物的可爱可敬的艺术形象，也使得演员舞台表演充满了人情味和韵味感，从而实现了演员表演和戏剧作品的艺术美。

即使像绝技这样带有技艺展示性质的表演，也是要求演员在表演时投之以情，并且要以情动人。也就是说，戏曲舞台的绝技表演，并不是简单的技艺表演，而是借助演员的高超技艺表演来表现剧中人物的情感波动，揭示人物的心理世界，从而达到塑造人物的目的。因此演员在进行绝技表演时，一定要融入自己的真实情感，使技艺表演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从而达到以情为美的创造效果。实际上，多数绝技表演都是在表现人物内心丰富复杂的情感。演员在进行绝技表演时，往往“情”和“技”是紧密相连的，有技无情则使演员的技艺表演陷于单一的技巧卖弄，有情无技则使演员的表演苍白无力难以精彩。比如在川剧《金子》中，在仇虎、金子、大星做完“抬花轿”游戏，三人喝酒过程中，仇虎眼里的大星突然“变脸”成了焦阎王。顿时，仇虎怒火中烧，杀父卖妹陷害自己的冤仇大恨，使他情不自禁地拔出刀来砍去。正在这时，焦阎王忽然又变成了低头喝酒的大星。这里演员就是运用川剧“变脸”绝技来表现仇虎迷乱的精神世界，揭示他内心深处复仇的欲望。因此这场“变脸”绝技表演不仅带有演员自身的情感体验，也生动地揭示出剧中角色内心的情感变化状况，使得整个绝技表演体现出令人心动的艺术美。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