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诗歌创作与佛禅关系的三次转折
2014-04-17李明华
木 斋, 李明华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琼州学院,海南 三亚 752000)
如果以《苏轼诗集》(王文诰辑、孔凡礼校点,中华书局本)中收录的2823首诗作为研究对象,将苏轼的诗歌创作分为六个时期:倅杭之前、倅杭时期、密徐湖时期、黄州时期、元祐时期、惠州儋州时期,依次对苏轼的诗作中所体现的佛禅思想进行系统、全面的梳理,对含有佛寺禅院、佛僧禅师、佛教典故等关涉佛禅的诗歌作品逐篇研究,依次作量化分析,大致可以统计出来:计有490篇诗作与佛禅具有关系。
在逐篇量化研究的基础之上,笔者尝试对苏轼诗作与佛禅的关系给予阐发,认为:倅杭时期、黄州时期和晚年惠儋时期为苏轼一生佛禅诗创作的三个高峰。禅宗自盛唐以来,主要盛行于江南湖广地区,因而具有地域性,苏轼接受并融会贯通的主要是中国禅宗。这些地区禅宗的盛行与苏轼在倅杭、黄州、惠儋三个时期政治方面的失意与苦闷正相吻合。地域禅宗的盛行与苏轼人生的失意,从时间、空间两个维度纵横交错,立体地建构了苏轼接受佛禅、融会贯通,并能创造性地运用佛禅入诗的佛禅诗歌体系。总之,与新法矛盾所造成的精神苦闷、痛苦的贬谪经历,与其所在贬谪之地禅宗盛行的双重因素,是苏轼大量写作佛禅诗作的双重原因。佛禅对于苏轼诗歌所产生的重要影响,首先是在艺术方法上促进了苏轼议论为诗、才学为诗、文字为诗的倾向;其次,是在思想上深刻影响了苏轼;再次,是影响到苏诗的思想内容,使苏诗具有了更为深邃的思想,更为悲凉而深重的精神境界和更为洒脱的宗教情怀。[1]
如前所述,将苏轼一生分为六个时期,这六个时期诗歌作品所呈现出来的与佛禅的关系,也呈现了不同的状态,换言之,六个时期在与佛禅关系问题上并不均等,其中有三个时期最为重要,它们分别是倅杭时期、黄州时期和惠儋时期。同时,苏轼人生经历的这些变化,恰恰和中国佛教禅宗史以及中国文化史的历史沿革,有着某种内在的吻合和联系。这些吻合与联系,从宏观背景上促进了苏轼对佛禅的基本态度的形成。
一、倅杭时期为第一次转折
首先,以倅杭时期作为一个分水岭,来看苏轼在倅杭之前和倅杭之后,对佛禅态度的不同,以及与佛禅关系的不同。
1.倅杭之前
苏轼之人生,就其本质而言,是以科举为中心的人生,或说是科举前后的不同人生经历作为主体。从1057年赴京城参加科举,以及翌年登第之后返回家乡眉山为母亲程氏守丧,还有1059年参加制科考试,都是如此。换言之,在苏轼23岁之前,其主要的生活内容和目的,都是围绕科举考试的。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必然是以传统的儒家为主,道家为辅的哲学思想,佛禅还不可能参与其中。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即凤翔之前,苏轼共计诗作为78篇,其中真正直接写到禅师或者寺院的至多只有4首,而这几处也仅仅是以局外人的态度,一个旅游观光者的客观描述,或者简单涉及到交往的对象而已。由此大体可知,凤翔之前,佛禅还仅仅是作为一种外在的形态,或说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文化,苏轼只是将这种文化加以客观记载和描述而已,佛禅在苏轼青少年时代,似乎并未真正进入到他的精神领域之中,或说是哲学观、思想观的体系之中。
凤翔签判,是苏轼仕宦人生之始,但由于初入仕途,青年苏轼尚不能在仕宦官场上应付自如,游刃有余,譬如在凤翔期间,和凤翔太守之间的矛盾,就可见出其中端倪。因此,苏轼也还不太可能在繁忙的仕宦人生之余,有心情和闲暇出入佛禅之境。但凤翔其地,正好是唐代以来的佛教圣地之一,是韩愈谏宪宗迎佛骨之地。凤翔八观,其中很多都与佛教密切相关,因此,苏轼诗歌作品中,有不少和佛教发生密切关系的题材,有着这种外在的原因,或说是偶然的因素。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苏轼这一时期诗作中的佛禅题材,主要与佛禅艺术发生关系,譬如王维、吴道子画、佛教重要人物的雕塑等,属于佛教艺术史的范畴。所以说,与其说苏轼在凤翔期间开始有数量较多的佛禅内容,不如说是佛教艺术史上的这些精品佳作,吸引了苏轼的目光,苏轼是以一种艺术审美的心态,来对待这些佛教艺术品的。其中譬如《王维吴道子画》:“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这首诗是苏轼的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佛教题材诗,或说是苏轼的第一首题关于佛教壁画诗,具有里程碑意义,标志着苏轼由此前的旅游者、观赏者视角来涉及佛寺禅僧,到采用佛教人物、佛教故事,题写佛院壁画,阐发佛教的一些理论、佛教思想。诗中直接涉及“佛禅僧寺”字样的,反倒不多,只有“塔”1处:“开元有东塔”;“寺”字未出现,但“普门与开元”均为寺名;“佛”、“僧”虽然未出现,但“维摩诘”为著名的佛僧。维摩诘(梵语vimalakīrti)的省称意译为“净名”或“无垢称”。《维摩经》中说维摩诘是毘耶离城中一位大乘居士,和释迦牟尼同时善于应机化导,曾经以称病为由,向释迦佛遣来问讯的舍利弗及文殊师利等宣扬大乘深义,为佛典中现身说法,辩才无碍的代表人物。[2](p1143-1144)同时,这首诗大量采用佛教典故,可以视为苏轼佛禅诗第一首真正采用佛教典故的著名诗作。吴道子画的内容是佛陀说法,但却脱略佛陀本人,而刻画信徒们的种种不同表现,从侧面烘托无上妙谛的巨大影响;王维画的内容是佛徒修行,除了以外貌的清癯写出内心的清寂外,更重点刻画了周边的景物,以竹衬人。由此,作者更进一步地对二人的画风进行评价:吴道子的画,意象雄放,气势笼罩;王维的画则格调清奇,风韵浑朴。“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从而上承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雄浑”中说的“超以象外”的理论,提出以形传神或遗貌取神的主张。……这首诗总结吴、王二派的画风,发表对绘画艺术的见解,并对中国艺术的风格论提出独到的看法(如“清且敦”即是两种相反而相成的风格有机地融为一体),就是以文为诗的突出表现。而其艺术效果,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丝毫也没有影响诗歌的形象性,相反,倒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加强了这种形象性。[3](p160)
总体来看,倅杭之前,苏轼的人生经历主要是准备科考、参加科考、科考之后任凤翔签判以及先后为母亲守制和为父亲守制。就与佛禅的关系而言,尚属于比较粗浅的阶段。倅杭之前诗为276首,佛禅诗作合计37首,其中凤翔之前诗78首,佛禅诗作有8首,但真正直接写到禅师或者寺院的至多只有4首,还主要是从观赏者的角度和佛院僧侣接触,并没有内在的、精神上的接纳。凤翔时期诗作共计133首,其中涉及“佛僧禅寺”的有26首。在苏轼这些作品中,佛教题材开始有了比较深入一些的反映,在数量上质地上都有增多的趋势。凤翔之后到倅杭之前,苏轼诗作共有65首,仅有3首涉及佛禅僧院字样,这正说明:苏轼在倅杭之前还没有真正接受佛禅思想。苏轼与佛禅之间的关系,大抵经历了由早期《南行集》中的“奔腾过佛脚”一类的山水景物式的偶然提及,到凤翔期间由于生活在佛教圣地之一的凤翔,而写作了《王维吴道子画》等涉及佛教艺术的诗作。一旦脱离了这种外在的、偶然的因素,苏轼就又重新回归到他自幼受到的“有当下志”的儒家本色中。
2.倅杭时期
倅杭为苏轼正式进入士大夫中上层仕宦生涯的重要标志,苏轼整个杭州通守任期中诗歌共计336首,与僧寺佛禅有关的100首,占到了此时期诗歌创作总数的近三分之一,这与南方佛教禅宗盛行,而杭州地区古刹新寺众多有着必然的联系,与之前相比,显示出苏轼禅诗的飞跃。倅杭时期标志了苏轼仕宦生涯的由北转南。苏轼与佛禅之间的关系,还应该从苏轼所生活的地域方面来加以思考和考量。苏轼在科举之后,倅杭之前,主要在凤翔签判和京城生活,而进入到倅杭时期,则进入到南方生活,特别是身处江南中心的杭州所在,这一点,对于苏轼与佛禅关系也有一定的影响。
中国佛教禅宗发展的历史,也同样经历了由北向南的发展演变过程,如同笔者前文所述,佛教早期传入中国,主要是从西域这一条丝绸之路传来,加上东晋之前,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也在长安、洛阳等北方地区的重镇,此时期的主要著名僧侣也都主要在北方活动,而到了中国禅宗开始活跃的时期,大抵从道安、慧远,特别是惠能开始,禅宗的中心一直在江南到湖北一带的南方区域。而苏轼的人生经历,非常巧合的是,基本吻合佛教禅宗发展的情况。苏轼早期在凤翔开始接受佛教,凤翔作为北方佛教圣地之一,给予苏轼以佛教,特别是佛教艺术史的熏陶,而苏轼倅杭之后,一直到贬谪黄州,距离同在湖北的蕲州很近,晚年贬谪到岭南儋州,距离惠能的曹溪又很近。所以,苏轼凤翔时期主要接受佛教艺术史,倅杭之后开始渐次深入到中国禅宗的哲学思想体系之中,既有着苏轼个人人生经历的必然性,也有着与苏轼贬谪所在地域佛禅情况的吻合,两者之间,相互作用,极大地促进了苏轼由佛向禅的发展演变。
除此之外,还有学者认为,这种地域文化问题,不仅仅是佛教与禅宗问题,更进一步追溯到中华文化的早期形态,儒家主要在北方,道家主要在南方。释印顺《中国禅宗史》说:“中华民族文化,含有不同的两种倾向,在南北文化中表现出来。古代的儒墨与老庄,就代表了这两大倾向。”南中国文化的特性是什么?“面对现实的、人为的、繁琐的、局限的世界,倾向于理想的、自然的、简易的、无限的,这不妨称之为超越的倾向。江南的佛教,尤其是发展于南方的‘南宗’禅,更富于这种色彩。”[4](p85)中国文化在先秦时代,北方洋溢着儒墨的理性精神,而南方以老庄为代表,以道家的无为思想,构成了中国哲学的儒道互补的建构,这一点,与后来禅宗在南方的胜利,并最后奠定中国禅宗的形成,有着某种历史的渊源关系。而苏轼由北向南的人生经历,恰恰吻合了中国文化以及中国文化背景之下的中国禅宗的特点,从而促进了苏轼禅宗思想的接纳与融合。
3.密、徐、湖时期及其与倅杭之间的关系
密、徐、湖时期,与此期之前的倅杭时期相比,苏轼与佛禅的关系似乎有些回落,和之后的谪黄时期相比,则深入程度明显不如。密、徐、湖州守时期苏轼诗394首,佛禅诗72首。其中密州时期最少,共有诗128首,仅有20首涉及佛禅,为苏轼倅杭之后佛禅诗作最少的时期。徐、湖时期共有266首,涉及佛禅之作为52首,比密州时期为多(其中过渡期乌台诗案期间的作品归并到徐湖时期,乌台诗案期间没有涉及佛禅之作),这也与本文所论及到的佛禅的地域性质有关——北方兴佛,而禅宗盛于江南湖广一带。总体时期来看,比起之前的倅杭时期,以及其后的黄州时期,佛禅诗作的数量和质量都为淡季。这与此期苏轼对现实保持着高度的关注态度有关,就其思想成分而言,儒家思想占主导位置,故与佛禅思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苏轼经历倅杭时期与禅宗的密切交往之后,离开杭州,重新回到密州这一北方所在,佛禅之作的数量就有所减少。如同前文所统计的,苏轼在倅杭时期佛禅诗作中涉及佛禅寺院僧舍的一共55篇,与寺僧禅师交往的49篇,以及所引用佛典佛偈佛语的18篇,此时期苏轼的禅诗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可观,与之相应的还呈现了以下特点:
首先,苏轼的佛禅诗由先前的景观游览类写作转变为与僧人的交游、唱和之作;其次,佛典的运用更加丰富、灵活;再次,开始将佛典运用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悟。这也就预示了苏轼的佛禅思想即将构成质变的飞跃。对《苏轼诗集》收录的密州时期进行统计,此时期诗作共计128首,其中有僧寺佛禅的20首,苏轼知徐湖州守时期诗作共计266首,与僧寺佛禅有关的52首。可知,密州是苏轼在倅杭之后,与佛禅关系最为疏离的时期。
二、黄州时期为第二个大转折
贬谪黄州是苏轼人生经历中的第一次大挫折,苏轼思想亦随之发生了大转折,从苏轼诗歌与佛禅关系的角度上看,黄州时期也是最为重要的时段。黄州时期的诗作共387首,其中佛禅诗90首,所用典故几乎涉及到佛禅全部的主要经典,如《楞严经》、《维摩经》、《法华经》、《传灯录》、《华严经》、《涅槃经》、《圆觉经》、《阿弥陀经》、《行集经》、《等量经》等。黄州既是其人生的转折点,亦是其真正通融佛法,归诚佛禅的起点。苏轼习佛染佛日久弥深,佛学修养达到较高境界。他的诗歌创作,或简练佛事、或点化佛理、或援引佛语而为之。综观其在黄州诗作,涉及佛禅典故佛偈佛语的有50首之多,所占比重超出之前的各个时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就诗歌与佛禅关系而言,黄州时期都是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黄州既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亦是其真正通融佛法,归诚佛禅的起点。从量化的数据来看,苏轼此期所到的佛寺庙宇,相对比较少,在黄州四年时间所历寺庙,在数量上与在常州一年时间里所历相当。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在黄州时间,苏轼是待罪之人,不能随便走动,包括去寺庙。“乌台诗案”让他心有余悸,不敢随便离开待罪之地。可以类推,此时的苏轼,在举动上谨小慎微。但苏轼此时期诗作在质量上,却是与佛禅关系最为深入的一个时期。佛禅思想应该是此期的主导思想,对诗歌的影响也最明显,苏轼在自己的诗歌中一再书写此期的佛禅生活,如《南堂五首》其五:“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如《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中云:“前年开阁放柳枝,今年洗心参佛祖”等。
这一点,正像学者卢兴在《从“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见山只是山”》中所论:
禅宗的一则著名公案深刻地揭示了这一教派追求“此世超越”的特点。临济宗青原惟信禅师曾总结自己在未参禅时、初参禅时和最终开悟之后所证会的三重境界:“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一代文豪苏东坡对此体会可谓深切,他于游庐山时所作的三首诗分别对应于上述三重境界:第一步悟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诗讲的是参禅之前人对世间万象的种种分别和执着,本心沉溺于凡尘事务、欲念、烦恼之中,无法自识本心的真面目。第二步悟到“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此诗写的是接触禅法之后再看世界,山水已不再是山水而成为佛法的体现,然而此时心中依然有执于佛法的文字义理,尚不够究竟圆融。最终悟到“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才是彻悟之后的境界,此时所悟之大智慧已然在根本上超越了俗见,心中无任何执着挂碍,因而眼前的山水依然是此山此水,所处的世间依然不过是红尘世间,万千经论化作本心的自然流行,佛法妙道化作日用平常的担柴挑水。禅宗的修养实践指向“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境界,立足于此岸世界并对其进行转化和提升,使宇宙万有物各付物、各遂其生,同时对人生的终极意义予以安顿。禅宗的这一思想与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相通,体现出中国哲学“内向性超越”的形上生命智慧,对数千年来中国人的安身立命提供了精神支撑。[5]
确实如此,经过黄州时期深入禅宗思想的洗礼之后,才真正成为一个深刻的具有完整意义上的苏东坡。
元祐八年,是苏轼仕途最为得意的一个时期。这一时期,苏轼诗作共计586首,发现关乎释家思想的诗歌不到60首,其中涉及到僧侣、禅师交往的诗作13首,佛寺僧舍的17首,用佛典的诗作28首,应该说较之黄州时期大为减少,为苏轼倅杭之后佛禅诗作的第二个淡季。这主要与此一时期苏轼的心境和人生状态有直接的关系,亦由此可知黄州时期的重要地位。
三、惠儋时期为第三个重要时期
惠儋时期的苏轼已经步入人生的晚年,对人生与生命的认知已经日趋于圆融。这一时期的诗作共计409首,其中涉及佛禅的诗作共106首,其比例与黄州时期略同。惠儋时期,苏轼更多地领悟到了佛禅的真谛,并融汇于自己的思想当中,实现了自身生命之于佛禅的体验,是苏轼佛禅思想的成熟阶段。这一时期苏轼的佛禅诗中,禅思禅理的意味更浓厚。尤其是儋州之后的苏轼,在三教思想融通基础上,已经实现了对于生老病死之苦的超脱,对于禅宗思想的生命体验式的超越,实现了自身思想臻于至境的表达。
惠儋时期,在苏轼创作的佛禅诗106首中,惠州时期50首,儋州时期56首,大约以惠州的后期为时间界限,苏轼在佛禅思想上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变:此前,苏轼在禅外,此后苏轼在禅中。这与他的生命遭际有关。在惠州的早期,与他在政治上还不曾绝望一样,苏轼对道家养生思想的关注超过了他对佛禅思想的思考。从惠州时期诗作来看,只有三首诗蕴含佛理禅机,而惠州后期,尤其是进入儋州之后,苏轼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变化,56首佛禅诗作中,只有极少数不曾表达深刻的禅理。可以说,惠儋时期是苏轼佛禅思想的融通期和成熟期。
首先,晚年的苏轼对仕与隐、佛与道等命题有了贯通性的思考。这表现在,惠儋时期他创作了大量融汇三教、同时引用佛典和道教典故的诗作,表达了“仙山佛国本同归”的思想;有大量和陶诗的创作,标志了苏轼对于儒家入世哲学、对仕与隐的更深刻的思考和扬弃。而这一时期中,尤其是与惠州时期较多的与道士交游酬和相比,苏轼更多的与僧人交游酬和,创作的佛禅诗数量上也更多,以儋州之后为例,苏轼创作的佛禅诗有近50首,不是简单的引用佛经、禅宗典故,而是表达了对于禅理的思考与体验。从佛禅领悟上说,比其他时期更加深入。当然,这一时期,苏轼仍然同道士有很多交游,也有道士远道往海南去拜望苏轼,但是苏轼已经没有了对道家养生思想的那种倾向性,而是更多地表现出一种融通性,甚至还手书《楞严经》赠给道士。可以说,三教思想,这一时期在苏轼这里已经融汇一体,而共同构成了苏轼思想的成熟,其中佛禅思想已经深入苏轼的生命,融入其诗歌创作之中。
其次,这一时期,苏轼诗作中频繁使用佛禅典故,在数量上前所未有,计有《法华经》、《华严经》、《圆觉经》、《坛经》、《楞严经》、《摩诘经》、《涅槃经》、《普门品》、《首楞严经》、《金刚经》、《木槵子经》等43类比较明确的佛教典籍,使用数量100次以上。可以这样理解,凤翔时期前后,苏轼诗作中采用多为佛教艺术史中的典故;黄州时期,苏轼借用佛禅话语,书写自我情怀的苦闷;到了晚年惠儋时期,禅宗语言基本上构成了苏轼的日常话语。这种变化,比之黄州,似乎有过犹不及之虞,从诗歌艺术的审美角度而言,黄州时期融化、提炼佛禅话语而入诗,更具有审美性;晚年惠儋时期的以禅宗语言为诗,更具有哲学性,这似乎有着某种倒退的意味,但对于苏轼来说,这是自然的结果——禅宗思想已经深入其骨髓,融入其思想,禅即是我,我即是禅。东坡即禅,禅即东坡。
在这一时期的佛禅诗当中,苏轼表现出了对佛禅思想更多的领悟,同时,他更积极主动的与僧人交往,并大量参与抄写《金刚经》等佛典、为寺院僧舍题额作诗等活动,表现出对佛禅思想的主动追求。
这一时期的苏轼,对于禅宗典故、禅宗典籍有了更多的参修和理解。譬如,苏轼在凤翔期间诗作中引用典故最多的,可能是《维摩经》、《金刚经》等佛教典籍,而在晚年惠儋时期则较多引用《传灯录》中的典故,《传灯录》,即《景德传灯录》,是禅宗史书,此书共三十卷,其中主要记录的是禅宗传法史。[2](p1173)苏轼在前期虽也曾引用该书佛典,但是却缺少一种参修和理解。而儋州之后,苏轼在曹溪对于禅宗哲学有了更深刻的参修,在《曹溪夜观传灯录灯花落一僧字上口占》中,苏轼这样描述自己参修《传灯录》的情景:“山堂夜岑寂,灯下看传灯。不觉灯花落,茶毗一个僧。”苏轼贬谪海南,数次经过曹溪,人文地理的历史情怀和个人遭遇贬谪的身世遭际交融,从而形成苏轼对于禅宗的特殊深刻体验。深夜读经,参修禅理,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欣赏与游览的境界,如此简单的描述中,灯明灯灭的禅理便在其中了,这是这一时期苏轼引用与参修佛禅典故以禅入诗的一个突出表现。
最后,苏轼入儋州之后的佛禅诗渗透着超越融通了的佛禅思想,禅理性更强。以寺院游览诗为例,与前期相比较,苏轼较少表现游览心态,而是表达一种内心体悟,对佛禅的生命体验式理解。两者比较,惠州时期,苏轼游览或涉及寺院诗作虽有16首之多,但当中阐发禅理的只有三首,大多数仅仅是引用佛禅典故而已,甚至纯粹是游览之作;而儋州以后,虽仅有11首诗作为游览或涉及寺院之作,但除了《雨夜宿净行院》、《题灵峰寺壁》等几首禅意略薄之外,均是富有禅机禅趣与禅思的诗作。比如,在惠州时期,苏轼游览寺院还有《与正辅游香积寺》这样的诗:“越山少松竹,常苦野火厄。此峰独苍然,感荷佛祖力。茯苓无人采,千岁化琥珀。幽光发中夜,见者惟木客。我岂无长镵,真赝苦难识。灵苗与毒草,疑似在毫发。把玩竟不食,弃置长太息。山僧类有道,辛苦常谷汲。我惭作机舂,凿破混沌穴。幽寻恐不继,书板记岁月。”诗中虽然也有对佛力的赞叹,对山僧生活的描绘等内容,但总体上是以一种外在于我的态度来欣赏,但是经历了儋州之后,苏轼再游览寺院时,其诗作的禅理性更强了,又比如在《寒食与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一诗中:“城南钟鼓斗清新,端为投荒洗瘴尘。总是镜空堂上客,谁为寂照境中人。红英扫地风惊晓,绿叶成阴雨洗春。记取明年作寒食,杏花曾与此翁邻。”这已经不单纯是游览了,目的变成了有生命体验的“为投荒洗瘴尘”,感叹的是具有禅思的“总是镜空堂上客”。
惠儋时期,苏轼更多地领悟到了佛禅的真谛,并融汇于自己的思想当中,实现了自身生命之于佛禅的体验,是苏轼佛禅思想的成熟阶段。所以,这一时期,苏轼的佛禅诗中,禅思禅理的意味更浓厚了。在他光辉而伟大的生命的最后时刻,苏轼的身边还陪伴着一位僧友维琳,并且去世前十日,苏轼还邀请维琳与自己对卧夜谈,禅理也构成了伟大诗人生命最后时刻的慰藉。在行将结束生命旅程的时刻,苏轼把他的绝笔诗留给了维琳,这应不是偶然。在《答径山琳长老》中,苏轼写道:“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这里不仅仅有对生命“无身则无疾”的这种《金刚经》式的禅辨,更有一种生命境界上对于禅理的突破与超越,对佛禅救生神咒秉持“平生笑”的态度,表现了苏轼三教思想融通基础上,对于生老病死之苦的超脱,对于禅宗思想的生命体验式的超越,也是苏轼思想臻于至境的表达。
[1]李明华.苏轼诗歌与佛禅关系研究[D].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1.
[2]任继愈.佛教大辞典[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3]赖永海.中国佛教百科全书·诗偈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释印顺.中国禅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0.
[5]卢 兴.从“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见山只是山”[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