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书院精神对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的启示
2014-04-17温旭
温 旭
(华东师范大学孟宪承书院 上海 200241)
书院是我国封建社会一种特殊的教育组织形式,它是以私人创办为主融授徒讲学、藏书印书、学术研究、议政论政于一体的教育机构,对中国教育的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虽然书院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消失,但是书院精神是永存的,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珍贵的教育遗产。21世纪的今天,正当部分大学在进行现代书院制建设的时候,我们可以打开教育历史遗产的宝库,获取前人的经验和智慧,寻求启迪和借鉴,并站在新时代的高度对书院精神进行传承和创新。
一、中国书院教育的历史演进
(一)古代书院教育
“书院”一词产生于唐代,唐玄宗时期所建立的丽正书院和集贤书院是学界公认最早的书院。宋代学者王应麟对书院的定义是“院者,周恒也”,也就是说,书院以官府修书、藏书而得名。到唐玄宗时期已经扩大了书院的职能,丽正书院和集贤书院已经具备侍讲、研读、顾问等教育职能。通过“刊辑古今之经籍,以辨明邦国之大典”,“以质经史之疑义”而“备顾问应对”;发现“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上奏请求征集,“其有筹措之可施于时,著述之可行于代者,较其才艺而考其学术而申表之。”[1]
到了宋朝,官学教育出现“奔竞之风胜,而忠信之俗微”,“工雕篆之文,无进修之志”的腐败和衰落现象,朝野学者一致认为只有复兴书院才能为官学补偏救弊。特别是到了南宋,在朱熹的有力推动下,又由于理学的兴起和印刷术的改进,随着白鹿洞和岳麓两所书院的复兴,各地纷纷延聘名师,收徒讲学,成立书院,渐呈蓬勃之势。据不完全统计,南宋官方设立和私人兴建的书院共有600余所,书院的组织形式、办学制度和教育功能皆日趋完善。明朝中期,王阳明倡导以“知行合一”之说、“致良知”之论的“心学”,他推动了书院会讲制度的盛行。他认为:为学不可离群索居,不可一曝十寒,不可独学无友;固守一地,专从一师,难以长进;聚会讲习,师友相观而善,取长补短,从而诱掖奖励、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世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2]。讲会是书院教学的主要形式,“凡会必有规”,《学约》、《会约》和《会规》都对讲会制度做出了详细的规定。清朝时期,清政府长期推行文化专制主义,闭关锁国,至鸦片战争之后,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下,中国沦为半殖民地社会,民族危机日趋严重。为救亡图存、富国强兵,兴办新学已经迫在眉睫,但在各种不平等条约的赔款之后,政府财政十分紧拙,实难凑出巨款用于广立新学,只能另辟“兴学育才之良策”。数量众多的书院已经是“已成之舍”,但却是“旧存之赀”,“于八股试贴词赋经义之外,一无讲求”,无法满足对急需的西学人才的培养需要,将书院改制成西学新式学堂,才是“兴学至速之法”。于是,在1904年《癸卯学制》颁布之后,书院被大规模改制成新式学堂。
(二)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
我国现代大学中最早实行书院制管理模式的是香港中文大学。至2010年,按照成立的先后顺序,香港中文大学分别成立了新亚、崇基、联合、逸夫、晨兴、善衡、敬文、伍宜孙以及和声等九个书院对学生事务进行管理。香港中文大学的书院制源于英国高校办学模式,旨在通过提供众多与正规课程相辅相成的通识课程与各种活动计划,培养学生的人际关系技巧、文化品位、自信心和责任感,学生更可以利用各种奖学金与援助计划充分发挥个人成长的潜力[3]。
在大陆高校中,华东师范大学于2007年9月以首任校长孟宪承为名,专为公费师范生成立了孟宪承书院。书院以选拔乐教适教的优秀青年,培养造就一批优秀教师和教育家为目的,侧重培养公费书院生组织、设计课程的能力,开展反思探究教学的能力,从事双语教育的能力和整合教育技术的能力。2012年8月,华东师范大学又在孟宪承书院下设十大中心,有社区生活中心、公益中心、文化建设中心、团体心理培训中心等,旨在促使公费书院生在德、智、体、群、美、心、灵各方面均衡发展。华东师范大学还为书院生开设了由各学科知名教授担纲的书院通识系列讲座课程,旨在加强书院生人文、社会和自然科学的基本素养,拓展书院生的学科视野,掌握学科前沿理论与知识。
除此之外,复旦大学、西安交通大学、苏州大学等一些高校也都开始了各自的书院制管理模式尝试。从总体上说,大陆高校的书院制主要是把中国古代传统书院制和国外住宿学院制结合起来的一种新型书院制。但是,大陆高校的书院制尚处于起步阶段,还需时日和积累才能彰显出书院制的内在文化底蕴与精髓。
二、古代书院精神的教育性特点
(一)“尊德行”的德育教育
在书院制度最终确立的两宋时期,由于宋代经济发达所带来的商业繁荣,功利主义逐渐成为了追求的价值取向,理学家将其称之为“人欲横流”的社会,出现“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门市”的现象。当时的官学以培养功名之士为任,很少进行道德教育,“间相与言,亦未尝开之德行道义之实,而月书季考者,又只以促其嗜利苟得,冒昧无耻之心,殊非国家之所以立学教人之本意也”[4]。
为了改变这种现状,有识之士提出了“尊德行而道问学”、“存天理,灭人欲”等观点。而官学之外的书院就是他们实现社会理想、用于改变社会现状的地方。为了让书院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理想,书院制定了学规用以规范书院师生的言谈举止,其中以朱熹所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为典范。其首句就写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5],以儒家的“五伦”为“五教之目”的践行准则,以“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为“修身只要”。书院的道德教育不仅仅停留在“讲求明旨”的理论层面,而是更讲求“明理躬行”的实践精神,并提倡对那些“不修士检,乡论不齿者”,“同志共摒之”,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
(二)“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
在古代的官学,师生将其当成“声利之场”,于是“师生相视漠然如行路之人,间相与言,亦未尝闻之以德行道艺之实”[6]。书院学者为了改变这种扭曲的师生关系,建立互相尊重、平等交流的融洽、和谐的师生关系,甚至把它写进了条规,例如《岳麓书院续志·书院条规》中有这样的记载:“为学当尊敬先生,若讲说皆须诚心,听受如有未明,从容再问,无妄行辩难。为师亦当尽心教训,勿致怠惰。”
在书院的教学模式上,书院摈弃了固定课程灌输式,而采用了师生互动辩论式,提倡师生之间平等讨论,质疑问难。在师生之间的思想交流中,有利于充分调动学生主动学习、积极思考,而教师的角色从知识的“传授者”转变成“指引者”,在讲学中,以提纲挈领式的指导为主,给学生留下充足的思考空间。《朱子行状》中记载,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时“从游之士,选诵所习以质疑。意有未喻,则委曲告之,而未尝倦。问有未切,则反复戒之,而未尝隐。……商率至夜半”。
(三)“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
古代书院是各学派学者相互论辩的重要场所,书院会讲制度推崇论辩争鸣、兼容并蓄、取长补短的学风。持不同学术观点的学者纷纷前往书院会讲,使书院形成了良好的学术氛围。不同学术流派通过会讲,共同讲学,平等地交流学术观点,探究各学派的精益之处;自由地进行学术争论,辨析各学派之间主张的异同点,不同学派之间互相借鉴、相互启发。这突破了各学派之间的门户壁垒,扩大了学生的知识面,活跃了书院的学术气氛,丰富和提高了书院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水平。
陆九渊主张“尊德性”、“先发明本性”、“心即理也”,属于主观唯心主义学派;朱熹主张“道问学”和“即物而穷其理”,属于客观唯心主义学派,两人长期争执不下。宋淳熙二年,吕祖谦为了调和二者之间的学术分歧,特地邀请二人当面进行学术辩论,成就了著名的“鹅湖之会”,虽最终不欢而散,但数年之后,朱熹仍邀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并不计前嫌,把陆九渊所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章节内容刻在书院的石碑之上,成为一段佳话。
(四)“精思善疑”的求是精神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在书院中央的静一堂高悬“实事求是”的牌匾。近代南菁书院也在山长座上书有“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可见,求是精神是历来书院所追求和秉持的精神品格,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源远流长。书院坐堂讲学之人奉行“达则兼济天下,隐则独善其身”,以求是精神研修学问,在讲学时,鼓励学生以“精思善疑”之学风以达到实事求是之学问。
中国古代书院所提倡的“精思善疑”是在“博学之”的基础上,“审问之”而“生疑”,然后要对“疑”进行“慎思之,明辩之”,以“去疑”,而“笃行之”,达到“知行合一”的目的。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王阳明,在书院讲学时,就反对唯先贤权威是从,而提倡“唯是之从”。他提出:“夫学,贵得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于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7]在“精思善疑”的求是精神的指引下,宋代书院学者通过研究发现,一些经典有抵牾之处,存在着不少阙文,也非“圣道之全”。
(五)“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教育
古代书院对学生的培养目标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而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明末东林书院提出“学者以天下为任”的纲领,主张救世,以讲求实学和磨砺气节而闻名于世。为了号召学子关心百姓疾苦、国家安危,东林书院的创始人“东林先生”顾宪成撰写了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体现了东林书院既以论道讲学为重,又以国家安危为己任,立志救国、兼济天下的社会责任感,乃至当时许多“抱道忤时”、“退处林野”的士大夫纷纷前往,一起研究程朱理学,谈论救国济世之道,“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一次讲学中,顾宪成以“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8],表达了对当时腐败的朝野吏风的强烈批评,东林书院的这种不空谈性命而关注现实社会,敢于訾议权贵、抨击朝政的士大夫精神得到了“满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
三、古代书院精神对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的启示
(一)人格教育与知识教育并行不悖
书院对学生进行“尊德行”的德育教育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教育,从本质上说都是“正人心”的人格教育。张正藩先生认为“真正之书院教育,原系人格教育”,人格教育在书院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
现代大学的书院制建设要继承和发展古代书院“尊德行而道问学”的教育理念,将学术研究、知识传授与人格教育、品行修养有机地结合起来。人格教育的核心就是培养学生成为一名“社会人”,在社会活动中树立正确的“三观”。对学生的人格教育,一般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知识性教育和体验性教育。知识性教育是以课本理论的形式,让学生学习并掌握“健康人格的定义”、“健康人格的表现形式”等知识,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等道德修养的基本信条。体验性教育是通过实践教育或者体验式教学,帮助学生内化知识性人格教育的内容,并进一步掌握“发展健康人格”的途径和方法。古代书院中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名师巨儒以身作则,通过“感化”,在潜移默化中对学生进行人格教育,这值得现代大学书院继承和发展,把人格教育的践行实实在在地落在融洽的师生氛围中。
(二)配备全方位指导的导师团队
“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是古代书院成绩斐然的重要因素,教师的学术水平、思想境界、人格魅力、价值观念都深深影响着学生的言行方式和价值取向。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应该继承和发扬“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结合西方“导师制”,为学生配备导师。
如果要为学生提供全方位例如学术能力、社会交往、心理健康和就业实践等方面的指导,就必须为学生配备“术业有专攻”的导师团队。不仅要为学生配备由教授、副教授担任的“学术导师”,对学习、科研方面提供指导;还可继承和发展古代书院设立“经长”、“学长”等职位的精髓,为学生配备由优秀的高年级学生担任的“学生导师”,为他们提供指导性帮助,以尽快适应大学生活;根据时代的发展,亦可为学生配备专业的职业辅导人员,担任其“职业导师”,为他们的职业发展提供辅导。
“亲其人,信其言”,导师应该主动深入到学生的学习生活中,通过指导生活、辅导学习、交流思想,建立起平等、互助的朋友师生关系,取得学生的充分信任之后,学生才会跟导师敞开心扉地交流真感情,学习其优秀的人格品行,认真钻研其所授学术知识,对学生的成长起到导学、导向、导心的效果。
(三)重视学科交叉的通识教育
近代中国学习西方高等教育出现“大学教育严格分院系分科直线上进、各不相关、支离破碎之流弊”[9],面对这种情况,钱缪先生在香港新亚书院的课程设置方面,提倡继承古代书院“智识贵能会通”的通才教育模式,强调以“人物中心来传授各门课程”,主张“一切课程,主在先重通识,再求专长”。
当代大学书院制建设应继承和发展古代书院“匡翼夫学校之不逮”的开放、兼容并蓄的办学氛围,重视通识教育,邀请哲学、艺术、社会、文化、科学等领域的专家学者开设论坛或作专题报告,开阔学生知识面和学术视野,接触到人类各种优秀文化成果,提高文化品位。开展公益项目、志愿者服务等实践活动,帮助学生在实践当中检验理论知识,学会互相尊重,包容他人,学会与他人合作,有团队精神,并通过实践当中的自我反思,启发自身的感悟,塑造完善的个性和心理。从而促进学生在德、智、体、群、美各方面的均衡发展,以高尚的情操、理性的头脑、高雅的品位、敏锐的触角以及团队精神,迎接未来的挑战。
(四)构建师生融合的学术型社区
古代书院大多是建立在风景秀丽的地方,师生共同生活在一起,形成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良好学习环境,在日常生活中,老师可以通过一同嬉游的方式潜移默化地达成教育目的。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中的学生生活园区建设可以继承和发展古代书院的这种师生融合的学术型社区。
学术型社区不仅为学生提供简单的宿舍,满足学生身体休息的需求,更为书院生提供讨论室、活动室、资料室等学术交流的场所,满足学生的学习和思想交流的需求,这不仅有助于书院生适应宿舍集体生活和社会公德的养成,更有利于学生在宿舍区就近组织和参与学术研讨等活动,增加了学生参加活动的便利性,降低了学生的活动时间成本,提高了学生参加学术活动的效率和效果。导师也固定时间到学生社区与学生进行学术探讨和学术交流。同时,更多的通识教育课程也可以“社区化”,通过在社区开展研讨会、学术沙龙、午餐会等形式,各领域的专家学者可以把知识带入社区,带进学生的日常生活。
(五)重视培养学生的自主精神
古代书院重视对学生自主学习能力的培养,提倡学生“精思善疑”。胡适说:“书院之真正的精神惟自修与研究,书院里的学生,无一不有自由研究的态度。”[10]这也正是现代大学书院制建设要继承和发展的。以学生自主性学习的教学方法有利于学生有效地进行知识建构,在学生经过一定时间充分地自主学习之后,会深入地掌握知识,建构自己的知识体系,深入思考之后再带着疑问向老师请教,把“教与学”的教学关系变成“知识交换”的教学关系,学生不一定认同老师的观点,还可以另辟蹊径提出自己的观点,这有利于对学生创造性思维的培养。
古代书院的自主精神也体现在学生参与书院管理上,例如:斋长,南宋时书院依照官学设置了“斋长”一职,一般是从品学兼优、踏实能干的高年级学生中选拔担任。现代大学书院制更要提倡学生的自主性管理,在老师的充分指导下,学生通过自主管理,从自律走向自主,从自主走向自立,从自立走向自信,从自信走向自强,最终从自强走向自如,即能够灵活自如地适应社会的发展并推动个体和社会的不断发展。
四、结语
中国古代书院精神是传统教育的结晶,其中“尊德行”的德育教育、“精思善疑”的求是精神、“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教育等教育性特点更是书院精神的精髓和灵魂。当代大学书院制建设需要汲取借鉴古代书院精神,对其中的精华进行现代化转化,使当代大学书院制建设更显中国气派,为国家培养承载着民族精神的高级专门人才,以进一步弘扬和发展中华民族优秀的教育文化,更以期为中华文明再创新的辉煌。
[1]李隆基.唐六典[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
[2]王守仁.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王文成公全书(卷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吴 桐.关于全人教育理念下的香港中文大学书院制度的思考[J].教书育人:高教论坛,2009,(11):15.
[4]朱 熹.学校贡举私议[A].孟宪承,等编.中国古代教育史资料[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
[5]朱 熹.白鹿洞书院揭示[A].邓洪波.中国书院学规[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
[6]朱 熹.学校贡举私议[A].纪 昀编.文渊阁四库全书[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毛礼锐.中国教育通史8:明代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8]张廷玉.明史·列传·第一百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钱 穆.招生简章节录·新亚遗铎[M].北京:三联书店,2004.
[10]胡 适.书院制史略[A].陈谷嘉,邓洪波.中国书院史资料[M].杭州:浙江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