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庄佛生态智慧
2014-04-17徐春根
徐春根
(嘉应学院 政法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随着世界市场的持续拓展或所谓全球化运动的不断深入,过度的、无节制的生产和消费给世界带来了空前的物质繁荣、极度的资源消耗和视觉感观上的眼花缭乱,继之而来的令人忧虑、乃至令人恐惧的问题是,人类的生存环境却在整体上呈现出日益恶化的趋势,世界范围内的各种生态灾难此伏彼起。[1]因而,有效约束人类行为本身,彻底从根源上消解灾难,让人们自觉维护世界生态和谐,这无疑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我国古代哲学家庄子思想与佛教中蕴藏着非常深邃的生态智慧,而这样一种生态智慧对于当今人类消解现代生态灾难依然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本文不揣冒昧,主要从万物一体与依正不二、“以鸟养养鸟”与慈悲为怀、齐物与众生平等、崇尚简淡的生活等维度,探讨庄子思想与佛学中的生态智慧问题,或仁或智,或当或不当,恳望方家指教。
一、万物一体与依正不二
庄佛生态智慧的一个根本性的近似点,表现在把世界看成是一个有机的统一整体,天、地、人相依共存并生,谁也离不开谁,其中的任何组分出了问题,其余方面一定会受到这样那样的连带影响。
在《齐物论》中,庄子写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这里,庄子把“我”、实际上就是把人类(我们)与天地统一起来、协调地加以考虑,认为人类参与了世界的创化,人类与天地万物乃是命运共同体,彼此相互支持而共轭地存在。
正是居于上述思考,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齐物论》,下引《庄子》仅注篇名)庄子把整个世界看成一个整体,并以一匹矫健的骏马比喻包蕴天地人的宇宙[2]。既然整个宇宙像一匹矫健的骏马,那么,所有天地间的万物、人类或芸芸众生,不过是骏马身上的头颅、身躯、四肢、五脏六腑、尾巴、毛发等等,倘若缺少了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例如没有了头颅,马就不是马,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马。
庄子曾经构设了这样一则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上述寓言令人心酸、苦涩,却意味深长。中央之帝浑沌,给人的感觉是“囫囵、糊涂、混杂、含蓄、有大的存在而无定形定义”[3],是一个不可任意任人宰制,却能包含万有、孕育万物的生命体,就像一匹生龙活虎的骏马,如果人们硬要无中生有、异想天开,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例如给马匹头顶嵌入两个长长的尖角、给浑沌开凿七窍,其结果只能酿成世间惨剧。
与庄子上述“天地一体,万物一马”思想有些类似,佛教也提出了非常著名的依正不二思想。所谓“依正”,就是依报与正报的略称。众生、诸佛的身心即生命主体,谓之正报;而生命主体所依止的国土即生存环境,则谓之依报。佛法认为,正报与依报,或者说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彼此相互依存、不能分割,所谓“依正不二”,也即是维摩诘长者所说“不二法门”[4]140。佛陀亦有偈颂云:“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但以假名字,引导于众生。”[5]79
如果人类作孽深重,例如无节制地挥霍自然资源,为满足贪欲疯狂地杀戮、无止境地向自然索取,那么,终将遭到恶报,直至死无葬身之地,更谈不上往生、居处西方净土或极乐世界了。
根据济群法师的理解,“正报和依报是息息相关的,依报败坏了,正报则无以生存。佛教认为,世界是缘起的,它的存在和毁灭来自条件的成败,来自因缘的聚散,正所谓'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世间灭'”[6]30。
尽管在庄子思想与佛法中并未出现生态这一名相,但是,通过上述分析万物一体与依正不二思想,我们可以明白其中内蕴着深邃的生态智慧,并且,二者共同提醒人们:
(1)人类与自然互相依待、互利耦合(方立天语),构成一个有机整体的人类世界。在《杂阿含经》(卷第十)中,佛陀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6]36生物链与环境链系统中的各要素间,环环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的存在总是以他方的存在为前提,就是说,存在各要素间总是相互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因此,任何只重视个人消费而无视生存环境的承载力、承受力,或者只顾战天斗地、肆意改造自然而无视人类的生存最基本的环境需要的行为,都是有害的,并注定是要得到恶报的。
(2)人类世界像一匹奔驰的骏马,其灵性灵魂与身躯是一体不二的,因此,人类保护自然环境,实际上就是保护人类自身的身躯,因为人是世间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不过是人的无机的身体(马克思语)。诚如卢舍那佛所云:“观三界微尘等色,是我故身。一切众生,是我父母。”[7]161释迦佛亦云:“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7]260
二、“以鸟养养鸟”与慈悲为怀
令人忧虑的是,当今世界作为一个生态整体,其内在的平衡已经受到极大的破坏。森林被毁、水质污染、海水倒灌、土地荒漠化、沙尘暴、温室效应、大气臭氧层出现空洞、化学药剂滥用、食品有毒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等等,所有这一切,使得成千上万地球生命物种消失,人类生存空间急剧萎缩、生存环境日趋恶化。有鉴于此,如何拯救地球生命,如何阻止生命在地球上消失,这些问题便严肃地摆在了人类的面前。所幸的是,庄子“以鸟养养鸟”思想和佛法慈悲为怀、纴席群生(《三宝歌》太虚大师 词)理念为我们解答这些问题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庄子曾借孔子之口说道: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鯈,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至乐》)
给海鸟穿金戴银、披红挂彩,以满汉全席、中西大餐、重庆麻辣火锅犒赏,配以高分贝的盛大交响乐,出行则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警车开道,诸如此类,以示隆重、高规格、不敢怠慢。殊不知,这是无视海鸟的生命需求、生命本质而想当然地自以为是、以己度人、以自己或个我的爱好、趣求为普世的爱好、趣求的价值霸权行径,这是对生命实施了无表的暴力,这是“以己养养鸟”,其结果只能导致生命的消亡。
庄子所揭示、赞赏的“以鸟养养鸟”智慧提醒人们:(1)生命所需要的东西来自生命本质本身;(2)生命最为本质的特征就是自由;(3)实现生命自由本质的最为基本的保证就是对于生命或复杂生命系统的尊重与敬畏;(4)对于生命或复杂生命系统的尊重与敬畏最为集中的体现就是保护生命赖以存在的家园以及家园中所自然存有的阳光、沙滩、水、森林、植被,等等;(5)真正意义上的卫生,不仅在于对生命形体或躯体的关切与养护,更在于对生命、尤其是对人类在世界乃至宇宙中的存在方式或行为模式的深度认知,更包含着对于人的存在意义、生命价值的尊重与捍卫(关于此点,笔者有专文论述,请参阅拙作《论庄子的卫生观》[8]);(6)以任何名义、任何借口,牺牲环境、戕害生命,即所谓豁出“生存”搞“发展”[9]的言行,都是不道德的、非正义的、泯灭天理的,都应该被蔑视和摒弃。
与庄子“以鸟养养鸟”内在精神一致,佛法倡导慈悲为怀、纴席群生、普度众生,认为“仁慈是德之本、福之基”[10]196,显然,这在客观上必将造成对于生命的爱惜、呵护。释迦佛曾言:
若佛子,以慈心故,行放生业。应作是念: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是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教人放生。若见世人杀畜生时,应方便救护,解其苦难。常教化讲说菩萨戒,救度众生。若父母兄弟死亡之日,应请法师讲菩萨戒经律,福资亡者,得见诸佛,生人天上。若不尔者,犯轻垢罪。[7]259-260
生命至上、人身难得[11]253、教人放生、不杀生(佛陀把“不杀生”当做“十善”之首)[11]140,这是佛法的基本精神。上段佛陀教诲,更是教导世人:(1)人一定要有慈悲之心、以慈悲为怀,否则,可能连一般的恶鬼畜生都不如;(2)人要力行放生,因为单个的生命体无法独立自存,任何生命体总是并且也只能在各生命存在的关系中存在,因此,单个生命的存在总是以各生命体共在存在作为前提[12],放生本身是对于自身生命的呵护;(3)视天下的男人女人,为己身之父母,其所传递的,是一种真正的博爱情怀,而人们一旦有了这样的博爱情怀,所谓的人际间以武力相威胁、所谓的无辜屠戮、形形色色对生命的戕害、所谓的污水废气废渣等的不负责任不计后果的随意释放、排泄,等等,那不就显得可鄙可悲可怜可笑可耻吗?(4)杀戮,尤其是无辜杀戮、肆意戕害生命,那是伤天害理,因而可以定性为犯罪行为。
佛陀曾经讲述了一个流水长者子“涸池救鱼”的古代故事,颇能形象而生动地反应佛法慈悲为怀、爱护生灵的基本教旨,而且,这一故事对于今天人类进一步推动动物保护和环境保护运动也颇有教益。佛陀对树神讲道:
时长者子(流水长者子)遂便隧逐,见有一池,其水枯涸,于其池中,多有诸鱼。时长者子见是鱼已,生大悲心……时此空池为日所曝,唯少水在,是十千鱼将入死门,四向宛转,见是长着心生恃赖,随是长者所至方向,随逐瞻视,目未曾舍。是时长者驰驱四方,推求索水,了不能得。便四顾望,见有大树,寻取枝叶,还到池上,与作阴凉。作阴凉已,复更推求是池中水本从何来,即出四向周遍寻求,莫知水处……时长者子速疾还反至大王所,头面礼拜,合掌向王说其因缘,作如是言:“……惟愿大王,借二十大象,令得负水,济彼鱼命,如我与诸病人寿命。”尔时大王即敕大臣速疾供给……是时流水及其二子将二十大象,从治城人借索皮囊,疾至彼河上流决处盛水象负,驰疾奔还,至空泽池,从象背上下其囊水,泄至池中,水遂弥满,还复如本。时长者子于池四边彷徉而行,是鱼尔时亦复随逐,寻岸而行。时长者子复作是念:是鱼何缘随我而行,是鱼必为饥火所恼,复欲从我所求食物,我今当与……[13]152-153
上述流水长者子(尔时流水长者子,就是后来我们所知道的佛陀本人[13]156)“涸池救鱼”故事,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其内蕴的悲天悯人、怜惜动物的大慈大悲之心,对于那些热衷于吃野味、喜食山珍海味、随意虐待或杀戮动物、罔顾生命价值的人们,难道不会产生某种心灵的触动,引发羞耻感,从而萌生某种爱惜动物、保护环境的善念善举吗?
由上分析,我们不难知晓,庄子“以鸟养养鸟”思想与佛法慈悲为怀教旨内蕴着对生命、对生命的自由本质和生存价值等的深度关切,并共同地揭明:(1)尊重生命,就一定要尊重生命的自由本质。庄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理念与流水长者子(佛陀)“涸池救鱼”故事,其思想内核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或“家族相似”(同属东方文化);(2)尊重生命,就一定要尊重生命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毕竟“万物与我为一”、“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
三、齐物与众生平等
善待生灵、尊重生命、悲悯群生,人们何以应该如此作为?在庄佛看来,其最为深刻的根源在于万物齐一、众生平等。
如何理解万物齐一、众生平等,或者说为什么万物齐一、众生平等?根据庄佛,就是每一生命本身都是秉道而生*《知北游》载: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或者说万法唯识,一切众生都具有佛性、都是因缘和合的产物,因而,每一生命都具有各自的独立性、完满性、超越性、不可替代性和“不能被规划、不能被封闭起来的无限性”[14];反之,如果生命的丰富性、完整性、多样性等特质消失,那么,平衡就打破了,生命的奥秘消失了,生命的传奇就完结了,于是,生物链夭折,一切只能变得枯燥,世界只能走向单调、极端,其结局只能导致恐怖和死寂。
庄子曾借北海若之口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其意谓,从自然之道(而不是从俗、物的角度观察)角度观察或从根儿上即宇宙大道角度来说,一切事物包括所有的生灵都以对方或他物作为自己存在的条件、前提、基础,倘若没有对方或他者,个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因而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彼此都是平等的[15],根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不同。
在《齐物论》,庄子写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何谓“吹万不同”?据冯学成,万法各归其位,本来就不同;但鼓动万法的是同一个动力,鼓动万法的是一,即大道[16]。也就是说,世间万物,宛若交响乐队中的各种乐器,功能殊异,但皆为自然大道演奏的对象,都有着各自独特的、彼此无法替代的功能,唯有相互协调、配合,才能演奏出宇宙间的“天籁之音”,才能造成古人梦寐以求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 的和谐局面。关于这样的和谐局面,庄子作了如下的想象,至今令人神往: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
在庄子看来,上所描述的“至德之世”乃是人类的乐土。在这样的乐土,人类淳朴、率真、良善天性保留最完好,万物齐一,生命之间彼此平等,禽兽可以用绳子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窠可以攀登上去探望;人们素朴无私而一任自然(庄子谓之“天放”),行为稳重而专一[17],“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人间世》),“四海之内皆兄弟”( 《论语·颜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而然、毫无高低贵贱之分,也根本没有君子与小人之别了。
佛陀曾言,“众生悉有佛性。”[18]93又云,“智者,了知一切众生悉有佛性。”[18]103所谓佛性, 原指佛陀体性, 后来发展为成佛的可能性、因性、种子, 亦为“如来藏”的异名。正因为在佛法看来,一切众生都具有佛陀体性,只要努力修道、因缘际会,就可以成就佛果,所以,从根本上看,众生是平等的。而这样一种看法,恰恰与古代印度严分种姓的传统刚好相反[19]10,因而是对传统、对世俗势力的一种抗争与反叛。
佛陀有偈颂云,“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禀各异。”[5]175-176
合起来看,庄佛认为物我齐一、众生平等,这就等于严正地昭告世人:(1)任一生命体都有其源自天然的最为基本的生存权利,任何歧视、否定生命价值的行为,都是对人类良知的粗暴践踏,都是对生命本身的自我否定,因而是不可饶如的;(2)个别生命或某些人群为了维护私我的利益,搞所谓形形色色的自我中心主义、声称“老子天下第一”,而不惜牺牲或毁灭他者生命及其生存资源和环境的行为,乃是悖逆天道、泯灭人性,本质上也是自我毁灭、自掘坟墓,因为佛陀早就告诫世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四、简淡的生活
然而,齐物我,实际地(而不是虚际地)把世间生命、尤其是把他人的生命看成与我同等尊贵、同样不可被划归、同样具有无可争辩的生存权、同样可以享用适度同等的自然资源,谈何容易!自然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是极其有限的,一部分人过多占有、享用、乃至无度挥霍自然资源,那么,其后果必将使得另一部分人所能够分享的资源将极其有限,或者,整个人类“寅吃卯粮”,极度消费、生活奢靡,这种“透支未来”的生活方式,也必将导致人类不知不觉地面临资源的枯竭,在看似辉煌的当口陷入自身消亡的绝境,这犹如将青蛙置于常温水中,然后一点一点注入热水,青蛙就会在浑然不觉中,舒舒服服地被烫死,即所谓“青蛙效应”。
根据这样的分析,我们可以初步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类意欲拯救自己,意欲可持续地生存或永续再生,必须过一种低消耗的简单、简朴、简约的低碳生活。
庄子知足常乐、知不足亦乐,崇尚一种平易恬淡、寂漠无为、少私而寡欲(《刻意》)的生活,“涉于江而浮于海”(《山木》),“逍遥于天地之间”(《让王》),不受制于人,没有人身和物质依附关系,不受世俗的绊累,自由自在,即便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列御寇》),也是悠然自得、其乐融融。这种生活方式,显然是庄子对外物“自然任之”哲学的逻辑归宿。庄子写道:
余立于宇宙之中, 冬日衣皮毛, 夏日衣葛絺;春耕种, 形足以劳动;秋收敛, 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逍遥于天地之间, 而心意自适。[20]
这种“自适其适”(《 骈拇》)的简朴生活, 随顺宇宙生命节拍,将自己融化于大自然之中,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其所消耗的物质资源是最低值的,极其和平而低碳。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生活方式, 几乎不会引起人际的冲突,也不会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苦恼, 更不会对他人生活资源构成任何形式的侵害或损毁。
在佛教,尤其汉传佛教,真正出家受具足戒的僧侣可谓身无长物,几乎没有私有财产。佛法倡导“以佛为师,以戒为师,以苦为师”[10]38,仅《梵网经》(卷下)所载“十重戒”、“四十八轻戒”之“杀戒”、“酤酒戒”、“饮酒戒”、“食肉戒”、“食五辛戒”、“贩卖戒”、“为利倒说戒”、“ 恃势祈求戒”、“独受利养戒”、“受别请戒”、“别请僧戒”、“损害众生戒”、“为利作师戒”、“破法戒”等出家人需持守的戒律[7]208-305,就足以使得任何一个真正的僧侣生活清苦清贫清淡淳朴。
佛陀告诫弥勒菩萨、诸天人等:
自然无为,虚空无立,淡安无欲。作得善愿,尽心求索。含哀慈愍,礼义都合,苞罗表里,过度(自度度他——引着)解脱……横绝于五趣,恶道自闭塞……若曹当熟思计,远离众恶,择其善者,勤而行之。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不可乐者……勿得随心所欲,亏负经戒,在人后也。[11]177-186
佛陀所崇尚的悠游自在、淡安无欲、自益益他的生活,远离虚浮缥缈的奢靡荣华,是一种真正居安思危的可持续、可循环、可效仿的绿色生活。而要保持这样的生活方式,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一个正确的利欲或物质观。佛陀告诫阿难,“若能转物,即同如来。”[19]72就是说,一切圣贤,能转万物,不被万物所转,随心自在[21],即是进入了真如妙境。
太虚大师曾以四字告诫寺庙职事,第一就是俭字。他说,“第一,俭字,即节俭。去除奢靡的浪费,作为恰当的用度,即是节俭;出家人必须能节俭,乃能安其淡泊之生活……沩山大师警策文云:‘少求简用,免逼迫于心田;知足除贪,播馨香于异地。’”[22]198佛法认为,贪嗔痴乃是人生痛苦之源,知足恰能消除贪欲,而知足就是要节用、安于淡薄,其核心还是应一心向道向佛、注重人格的培养。太虚大师有偈曰:“仰止惟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22]76
显然,佛教的这种不慕荣华、淡安无欲的生活情趣,与庄子思想若合符契。毫无疑问,庄佛所共同崇尚的简淡生活,耗费的物质资源极少,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低碳生活。
佛教“转万物,不被万物所转”的物质观,与庄子“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理念,更有着惊人的内在相通性。而这样一些思想,对于身处娑婆世界的当代的人们,尤其是对于那些染患未寂或贪婪成习成性的人们树立正确的利欲观,挣脱外物的牵累,摆脱心灵的奴役,选择一种可持续的健康的悠游自在的生活方式,全然地善待自然,无疑仍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孔子安贫乐道,即便身居陋巷,粗茶淡饭,“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也能“乐在其中”(《论语·述而第七》)。
孔子曾赞许颜回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第六》)
有一次,孔子要几个门徒谈谈自己的志向。曾晳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
由此看来,孔儒与庄、佛在崇尚或肯定简淡的生活态度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这又不能不令人想起方以智等人提出的儒、道、释三教会通归一说,以为这是“万古不易之义”[23]。但这不是本文的主题,在此不论。
五、余论
2006年4月,在中国浙江——杭州·舟山举办的首届世界佛教论坛的主题是“和谐世界,从心开始”。“从心开始”,也可以说就是从认知开始,就是从树立“正见”开始。“见”是对事物的见解,“正见”即对事物的正确见解。[24]
我们上所述树立整体性或依正不二世界观、尊重生命或慈悲为怀、齐物或众生平等、崇尚简淡生活等,从生态文明角度看,最具人文或生命关切、最具前瞻性的人类所最应具有的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人类倘若真正身体力行,真正持守或切实奉行这些“正见”, 毫无疑问,必将有助于实现世界生态和谐的理想。
需要强调指出的是,诚如上文所说,天地人一体和谐共生,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相存相依,人类参与了世界的创造,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每一生命都至为宝贵、都值得精心呵护,有鉴于此,人类必须要有“藏天下于天下”(《大宗师》)的天下胸怀,对世间生灵应怀抱一颗仁爱之心,任何“藏天下于筐箧”(《明夷待访录·原法》)、任何价值霸权、任何歧视或虐待生命、任何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或所谓“过把瘾就死”、生活奢靡、享乐第一等陋俗恶习,都将给自然生态乃至人类生存造成毁坏或威胁,都应该被人们坚决加以摒弃。
套用首届世界佛教论坛的主题,我们似可以发挥说:生态和谐,从心开始。这又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佛陀对长者子宝积的开示:
宝积,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所以者何?菩萨随所化众生,而取佛土;随所调伏众生,而取佛土;……随成就众生,则佛土净;随佛土净,则说法净;随说法净,则智慧净;随智慧净,则其心净;随其心净,则一切功德净。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4]14-16
上述佛陀开示再一次让我们明了: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相依、互生、共存;人类怎样对待环境,环境就将怎样对待人类,这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心净,则佛土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是人类时时需要谨记的金玉良言。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庄佛生态智慧博大精深,我们的探讨只是初步或尝试性的。倘若我们的某些分析,能够引起学界或社会人士的注意或某种沉思,那就非常让人感觉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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