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真与心灵之诚
——从自传视角看《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的风格差异
2014-04-17杨飞
杨 飞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历史之真与心灵之诚
——从自传视角看《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的风格差异
杨 飞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分别是革命者方志敏和瞿秋白在狱中写下的自传性作品。两篇作品所记的历史时间与革命事件大致相同,但前者偏于客观写实,饱含慷慨激昂的情感基调;后者重在内心剖析,是一篇忏悔录式的心灵独白,显得抑郁深沉。这种迥异的情感基调与风格特征,主要是由不同的自传目的、拟想读者、自传者的身份认同决定的。理性层面的真实与道德层面的真诚分别是判断这两种自传真实性的重要标准。
方志敏;瞿秋白;《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多余的话》;历史真实;心灵真诚
方志敏(1)和瞿秋白(2)是20世纪中国两个伟大的共产党人和无产阶级革命者,为共产主义信念和民族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奉献了他们毕生的精力。二人一生从未谋面,家世背景和个性气质也相去甚远,但却走过了大致相同的人生道路:同于1899年降生在风雨飘摇的晚清中国,经历了相似的从私塾到新式学堂的中小学教育,然后四处借债远离家乡寻求新知。在这个过程中饱尝了人世的冷暖辛酸,目睹了社会的黑暗混乱,忧心于中国的积贫积弱,在“五四”运动的热血浪潮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革命工作中,他们肩负不同的职责,拖着同样的病躯(二人都患有严重的肺病),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为革命队伍的建设和苏维埃政权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在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在1935年先后被捕、就义。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他们带着对生的留恋和死的从容,在监狱中奋笔疾书,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的历史资料和精神财富。方志敏在狱中写下了十篇文稿,其中《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具有很强的自传性质,是对自己一生的革命道路和斗争经验的总结。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剖析了自己一生矛盾纠结的心路历程,是一种忏悔式的心灵告白。《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写于相同的背景之下,所记述的历史时间和革命事件大致相同,风格却迥然有异:前者朴实稳健,积极乐观,慷慨悲歌,读来令人内心起伏澎湃;后者含蓄隐晦,伤感失落,沉痛深刻,给人忧郁压抑之感。文章试从自传的视角来对比分析这两种不同风格的产生原因,并探讨如何评价这两种不同风格的自传文本的真实性。
一、自传目的和拟想读者与材料的选择和组织
自传是某个人有意识地对自己生平的回顾与总结,是一种自我探索,自我体认。自传者通过自叙他公开的或私密的生活经历,反观自己的人生经历,认识自己和社会,同时把自己的生命历程展示在读者面前,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经验和体悟,从而满足人生而有之的一种交流的渴望和被理解的需求。具体到个人的自传创作时,其目的倾向会有所侧重,不同的自传目的决定了写作时的选材、思路和行文。大致说来,主要有两种风格的自传文本:某个人生活阅历丰富,经历了一些重大特殊的社会历史事件,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经历反映一个时代,他在追述自己的人生时旨在告诉人们“这样的社会生出了这样的一个人,或者也可以说有过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1];或者某个人在某个领域的事业颇有成就,他的努力奋斗过程对他人有借鉴意义,于是他回顾自己的生涯,旨在告诉别人学习成长中的经验和教训,这类自传作品偏向于叙述外在的历史事实,多以时间顺序组织人生经历,叙述较为客观。现代文学史上的自传作品多属此类,《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即是旨在总结经验教训的一部自传。另一种情况是某个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遇到生活与思想上的新的转变,需要通过对过往的生活进行回顾与反思,认识并界定自己,为未来的人生定向;或是进行一种精神忏悔,自我解剖,自我辩白,自我救赎,这类自传则偏重于追忆内在的心理情感流程,往往以个人思想情绪的变化来组织材料,主观性较强。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即是这类作品。
与自传目的紧密相连的一个问题是读者,传记的目的、传主的身份和职业共同决定了一部传记作品的读者主体。任何自传的写作总是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尊重,因此自传的写作过程本身即是一种与他人的交流行为,自传者在写作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与拟想中的读者进行对话,而对话得以进行的前提,是交流的双方在对话的内容、思想、语言方面有着共同的关注点和某种程度的一致性,所以读者群的身份、职业、范围反过来决定着自传作品的取材内容和语言风格。
《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同是囚于狱中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在生命临终前对自己一生从事革命事业的回顾和总结,但是不同的自传目的和拟想读者使这两部作品在叙述的角度、思路、语调和取材方面大不相同。
一部自传作品的写作目的与自传者写作时的处境和心境密切相关。1935年1月,率领红十军在皖南与国民党军周旋作战一个多月后,方志敏决定带领疲乏不堪的队伍突破敌军的封锁线,回赣东北苏区休整,但突围失败被俘。被捕后的方志敏下定了拒降赴死的决心,但他并没有消极地等死,而是在死神来临之前积极活动。为了延缓死刑的执行,以实现越狱的目的,方志敏谎称要写一篇自己从事革命斗争和赣东北苏区详情的文章,获得了写作的权力。他利用这个机会,在四个月时间里写下了十多万字的文稿。在这些文稿中,他反复说明自己的写作意图:“我能舍弃一切,但是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我有一天生命,我就应该为它们工作一天!”[2]“实在,我却利用这个机会,写成了好些文稿保藏着,以揭露国民党的阴谋。”[3]172“这是说明一个×××员,是爱护国家的,而且比谁都不落后以打破那些武断者诬蔑的谰言!”[4]这些文字说明狱中写作是方志敏积极的革命斗争行为,在“以必死的决心,图谋意外的获救”的境况下,抓紧最后的时间,分析总结他在革命斗争中的经验和教训,给革命同仁以启示,并表明自己对革命和国家的忠贞与热爱及英勇就义的决心。方志敏在狱中结交了一个可靠的国民党狱友,知道自己的文稿有通过狱友之手秘密传到自己人手中的可能。他在写给党中央的一封信中谈到了自己的写作情况,文稿中也多次提到希望自己死后这些稿子能送到党中央。也就是说,方志敏在写作时,他心目中的拟想读者是明确清楚的,即革命同志、党中央。
在这种情况下,《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的目的是回顾自己参加革命的实践经历,总结革命斗争中成功的经验与失败的教训。作者先对自己出生的社会环境作了一个总的描述,然后以时间先后为序讲述一生的主要经历。童年经历对一个人一生的成长至关重要,是形成一个人的个性气质和思想性格的源头。所以在多数自传作品中,童年经历往往是作者详写重写的部分,也是读者最感兴趣的内容之一。但是在《略述》中,方志敏对自己的童年却略而不提,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求学经历和思想性格的发展历程,都只作了简略的概括式叙述,而把笔墨集中在革命斗争的始末过程。作者记述在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的清党行动中,自己化妆逃回弋阳时插叙说:“途中是经过了一些困难,也遇着一些有趣的事,如果是小说家用文艺的手腕描写出来,倒是一篇好小说,现在我是坐在囚牢里,是没有心情去写了。”[5]32这表明作者是有意识地以明确的写作目的支配叙述的详略取舍,为求真实可信,作者以平实简洁的语言和汇报工作式的口吻,向拟想中的读者对象(革命同志)详细叙述自己参加的每一次革命活动的行动目的、经过结果,分析其中的成败得失,并用条款形式把经验教训一一总结出来。所以这部自传作品重在叙述外在的重大社会事件,并对之作理性的分析反思,甚少触及个人的心理意绪。但是因为作者在叙述这些事件时或者用对话的方式使之故事化,语言平实但不乏生动,或者在记事时也写人,字里行间充满缅怀与悼念之情,所以读起来并不沉闷枯燥,而是慷慨悲歌,激励人心。
与方志敏的积极求生、慷慨激昂不同,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显得伤感失落、沉郁低迷。这与瞿秋白敏感多愁的文人气质有关,但更与令他身心憔悴的政治生涯有关。瞿秋白居于党内的核心领导位置多年,多次处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决策者地位和党内派系斗争的漩涡中心,“长期面对无情残酷的党内斗争,顺人不失己,外服内不服,力求保持人格的独立、个性的自由。这种外曲内直的精神生活,使对自身认真而又需要应付外力压迫的瞿秋白活得很苦”[6]439。所以在1931年被开除出政治局时,他产生了一种解脱之感。1934年,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瞿秋白却被强行留在那里,导致他的最后被捕,他黯然的心情可想而知。他谈到早已厌倦了政治生活:“我自由不自由,同样是不能够继续斗争的了。虽然我现在才要结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结束了我的政治生活。”[7]719政治使命已在他的内心消解了,此刻他最想做的只是回顾往事,剖析自己,了解自己,认清自己。“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7]694说出“内心的话”,是瞿秋白写作自传的主要目的。
这篇自传的另一个特殊之处是它没有确定的读者对象。在国民党官员宋希濂问瞿秋白正在写什么时,他回答说:“写完后可以公之于众,也会送给你看。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回顾往事,剖析自己,让后人了解我,公正地对待历史。”[6]428所以,作者心中的拟想读者是一切人:朋友、同志、亲人、敌人、陌生人。另一方面,虽然作者“甚想有机会能使之出版”[6]433,可是他知道这份手稿能够面世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就算有人能读到,也可能不被理解。因此他在开篇题上《诗经·蜀黍》中的诗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所以,也可以说,《多余的话》的读者对象既是一切人同时又空无一人,它不过是作者自说自话,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
与《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一样,《多余的话》也以平实简洁的语言记述了第一次大革命的失败、国共分裂、党内的盲动主义和右倾保守主义等历史大事,但是前者的回顾是为了从中总结经验教训,后者的追忆却是为了反观自己的心路历程,剖析自己的内心思想,批判自己的犹疑不决。追忆自己的内心感受,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解剖自己的忧柔怯懦,是《多余的话》的主要内容和行文思路,所以全文不是以自然时间而是以情绪的流动来组织材料。瞿秋白是一个有很高的文学素养的作家,在狱中还留下了两部未成稿目录,详细地拟出了这两本书要写的思想内容和时间线索,可知《多余的话》虽在七天内一气呵成,但并非随意挥就,而是精心撰结的。全文以一种对政治的厌倦和对文学的渴求而不得的矛盾对立情绪交织而成,同时因为一种独白式的写作,对个人心理思想的剖析显得婉曲沉郁,所以这部自传总体上呈现一种含蓄委婉的风格,文学诗味很浓。
二、自我身份认同与外部写实和内心独白
写作自传是探索自我、认识自我的一种方式,是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不管自传的目的为何,但每一部自传都必须回答一个相同的问题:“我是谁?”自传者不可能在一部自传中事无巨细地叙述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他的自我意识、自我认定决定了他对材料的选择和解释,通过他的叙述和解释,呈现出的自传形象符合他的身份时,一部自传作品才可能是成功的。所以在动手写作之前,自传者“必须确定自己的身份,才能回顾过去,对无数的材料进行选择和扬弃、使用和安排、解释和说明。他对自我的认识和评价,都同他对身份的自我认定有关”[8]311-312。而“身份的自我认定,是社会的文化机制和主体的自我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社会给予每个人身份,但是社会所认定的身份同他自己认定的身份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一致的”[8]311-312。当自传者的自我认定与他的社会身份一致,也即他主要的社会经历同他个人的心理诉求相一致,外在的历史事件就可以说明他的自我身份时,自传的写作就可能偏向于外部写实,如果不一致,即自传者不认同社会给予他的身份,他就需要通过更多地讲述个人的、私密的、内心的经验来解释、界定他的自我,这样的自传可能就偏向于内部剖析。
方志敏坚信共产主义,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临死之前,他始终没有卸下自己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重任。所以他在狱中不断反思战斗失败的原因,抓紧最后的时间,写下自己的斗争经验,以留给革命同志有益的启示。《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正是一部典型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成长故事。作品一开头向读者描述他的家乡,呈现出一幅衰败凋敝、凄惨黑暗的旧社会图景,写到自然美景时不过是要衬托社会的黑暗。这是因为作者要表达的不是他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而是想借一个村庄代表中国的村庄,说明整个中国农村的黑暗现实:“我这村庄的情形如此,其他村庄的情形——说远一点,全中国村庄的情形,据我所看过的,又何尝不都是如此!中国农村的衰败、黑暗、污秽,到了惊人的地步,这是人人知道,无庸讳言的了”[5]10。同时,这一外部环境的描写还意在解释作者的无产阶级思想的形成原因:“因为我所处的经济环境,和我对于新的思潮的接受,故对于社会的吸血鬼们——不劳而食的豪绅地主资产阶级,深怀不满;而对于贫苦工农群众,则予以深刻的阶级同情。”[5]12方志敏简要地交待了自己的出生环境和成长经历后,开始详细讲述他领导的每一次斗争实践,总结经验教训。他的笔墨集中于描述历史事件,对个人的生活和心理甚少涉及。读完这部自传,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形象鲜明地再现于读者面前:他出生在一个世代务农的乡村家庭,因其天资聪颖,家里破例让他读书求学,四处借债的求学生活让他饱尝了穷困之苦。目睹了农村的衰败、乡绅的欺压、洋人的横行,这一切激发了他的反叛精神。憎恶黑暗,渴求光明,他自然而然地接受新思想,坚定不移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一直到被捕前,他始终艰辛地做着第一线的革命斗争工作,创立了红十军,领导了赣东北苏区的建设,最后在战斗中被擒,决心从容赴死。方志敏在狱中抱着必死的决心,仍然积极活动,对狱卒进行宣传教育,奋战到最后一刻,这正是他以一个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体现。这一形象完全符合他对自我身份的认定。
在革命同仁眼中,瞿秋白是马列主义思想和革命理论的积极引进者和传播者,是共产党的领袖,是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奋斗者。但瞿秋白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否定了自己曾经的工作,认为自己多年来所从事的政治工作是“历史的误会”。他在自传的序言中说:“不幸我倦入了‘历史的纠葛’——直到现在外间好些人还以为我是怎样怎样的。我不怕人家责备,归罪,我倒怕人家‘钦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以前写的东西是代表什么什么主义的。”[7]694瞿秋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咏风弄月的旧文人,一个懦弱的书生。他不想妄担了革命者的虚名,要在生命结束前坦承一切。一面要否认社会所给予自己的革命者形象,一面要剖析自己的旧文人气质,这使得《多余的话》呈现出一种二元结构的文体特征:《历史的误会》《我和马克思主义》《盲动主义和立三路线》的内容是客观写实的。作者在这些篇章回顾自己的政治生活,反思、批判自己在政治工作中的错误观念和随波逐流,否定了“领袖”、“革命家”的社会身份,认为那是“面具”、“假面”,是“剧中人”,而不是真正的自己;《脆弱的二元人物》《文人》《告别》则是书写内心的真实感想,坦承自己真正的志向和兴趣,把多年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积郁释放出来,深刻地批判自己懦弱隐忍的性格。这两条线索在文中交叉行进,充分展示出瞿秋白精神上二元人格交织的痛苦,表现出他自我忏悔、自我批判的深刻彻底。
三、历史的真实与心灵的真诚
真实是所有传记的生命所在。但与历史学对真实的要求不一样,传记的任务不是要揭示历史事实的真相,传记的目的是人,是要通过对真实存在的人物事件、地理环境、时代背景的探究来解释人、评价人。不仅要写出外部世界的真实,还要写出人物心理情感的流动。一部优秀的传记作品应该在分析、综合所有史实的基础上,再现出一个完整的、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与他传相比,自传的真实性要求有其特殊性:当我们了解、评判他人时,应力求客观全面,而自传是一种自我叙事,是自己解释自己,自己确证自己,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一方面,自传者在回顾自己的生平时,并不会面面俱到,而只从特定的写作目的出发,选择那些他认为对自己有意义的事件进行讲述;另一方面,一个人可能同时拥有几种社会身份,但他自己也许只认同其中一种或几种甚至完全否定这些身份,这样,自传中所呈现出来的自我形象和别人对他的看法就会大不相同。如前所述,当自传者的自我认定与他的社会身份一致,而其写作目的又是要给确定的读者对象提供关于历史事实的启示和见解时,这样的自传往往偏于外部写实。如果所讲述的事件是客观存在的,他对这些事件的认识和评价符合历史事实和他的认知逻辑,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他对自己的回顾是真实的。当自传者的自我意识与其社会身份发生分裂,他写作自传是要剖析自己,忏悔过去,叩问灵魂,以重新确立一个新的完整的自我时,这样的自传偏于一种独语式的心灵自白,属于“内心的真相”,其真实与否不能用理性层面的真或假来判断,而是要看其自我剖析的心态是否真诚,真诚是一种道德理想。
“因为是叙述事实,我只要忠实地写下来就得了,绝用不着一点铺扬和夸耀,我写的态度是十分诚实的。”[3]172方志敏写在《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中的这句话适用于他全部的狱中文稿。《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是要总结自己在革命斗争中的经验教训,同时向党中央表白自己的忠诚和英勇献身的决心。他的经验要有益于后来者的革命实践,他的自我解释与表白要获得党中央和革命同志的理解和接受,他就必须如实地叙述自己的革命斗争经历,并对之做出客观的分析。在此基础之上,他的思想感情和内心表白才能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方志敏忠实地记录了他走上革命道路后所做的主要工作,对每一次斗争的情形和结果做了客观的分析总结。尽管方志敏对立三路线、王明路线等错误的指导思想不能从理论高度上做出正确清晰的判断,但他凭借自己的实战经验,感觉到理论与实际不符时,就有意识地加以积极的抵制。作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方志敏在讲述、评价史实时所流露出的热烈情感是真实可信的,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一生对革命事业的热诚和英勇献身的精神。
瞿秋白早年曾研究过佛学,一生热爱俄罗斯文学,也许是受二者的影响,他的文学作品中充满一种深刻的忏悔意识。在他著名的散文《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中,随处可见到自责自省的文字。《多余的话》中的自我批判、自我否定则达到了一种几近于苛刻的程度,可以说是他临终前的“忏悔录”。从奥古斯丁到卢梭再到托尔斯泰,忏悔录在西方成为自传的一个主要门类。“忏悔录具有特殊的叙事心态:真诚”,“真诚意味着一个人公开宣称的东西同他私下的感受是一致的,真诚理念的基础是发现自我同其身份的分裂及克服这种分裂的愿望”[8]335。长期以来,瞿秋白生活在“浪漫”与“现实”、“绅士”与“无产阶级”的双重人格的撕扯之下,孤独寂寞,身心疲惫,繁重的政治工作使他不能够坐下来好好地感受自己。现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需要清算自己的过去,找回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自己,才能安心地休息。他彻底地否定了作为“革命家”的非我:违反自己的兴趣和性情,误入政途,只会空谈,不懂组织和军事,不能完全专心于革命工作,且因袭着传统文人的怯懦,只想调和,缺乏为自己的见解而斗争的勇气,随波逐流,厌倦了政治生活,却为着“体面”,没有自动退出的勇气。同时瞿秋白又严厉地批判作为“文人”的自我:没有一种具体的、专门的知识,眼高手低,性格上脆弱、怯懦、躲避、优柔寡断。作者否定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却并没有否认共产主义理想:“要说我已经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确的”[7]707,他所否定的是一个不真诚、不合格的革命者,否定的是争权夺利的假革命,而不是整个的革命事业。同时作为一个“文人”的自我,他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兴趣和理想,没有在文艺事业上全力以赴。西方人在忏悔时,他们心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裁判者上帝,而瞿秋白的裁判者是历史,是自己,没有上帝的忏悔更需要一种深刻、清醒的自我意识。他说:“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7]720正是极致的求真求好的精神追求,才使作者感受到了人格分裂的异化的痛苦,促使他要在临终前“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通过真诚的否定和批判,忏悔中的我与“革命者”的我和“文人”的我三者合而为一,实现了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自我。瞿秋白终于解放了自己,“返于真实的‘故乡’”[9],安然地休息了。
《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和《多余的话》是两部风格迥异的革命者的自传性作品,前者偏于客观写实,后者偏向内心剖析,这是由于自传者不同的写作目的和不同的身份认同决定的。不过,前者通过历史的真展现了心灵的诚,而后者通过心灵的诚揭示了另一种历史的真。是否符合历史事实是判断前者真实性的标准,而是否真诚深刻则是判断后者真实性的标准。人生百态,或偏于外或倾于内,最难的是活得真实,不自谩而后能心安。方志敏和瞿秋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求得了最后的心安,成就了各自的伟大。
注释:
(1)方志敏(1899-1935),江西省上饶市弋阳县人。中国共产党人,革命者,政治家,军事家。领导红十军与国民革命军作战,1935年1月战败被俘,同年7月被枪决。遇难前,方志敏在狱中写下《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可爱的中国》、《清贫》等文。
(2)瞿秋白(1899-1935),江苏常州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与缔造者,作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1935年2月被国民政府军逮捕,同年6月被枪决。被押期间,在狱中写下了《多余的话》,回顾了自己作为文人从政的曲折心路历程。《赤都心史》和《饿乡纪程》是他著名的散文著作。
[1] 郭沫若.少年时代·序言[M]//郭沫若.沫若自传:第一卷.上海: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
[2] 方志敏.死[M]//方志敏.可爱的中国.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139.
[3] 方志敏.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M]//方志敏.可爱的中国.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
[4] 方志敏.可爱的中国[M]//方志敏.可爱的中国.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122.
[5] 方志敏.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M]//方志敏.可爱的中国.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
[6] 王铁仙.瞿秋白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7] 瞿秋白.多余的话[M]//瞿秋白.瞿秋白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8] 杨正润.现代传记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9] 瞿秋白.饿乡纪程[M]//瞿秋白.瞿秋白作品精编.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305.
[责任编辑:王乐]
2014-05-15
杨飞(1981-),女,贵州毕节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I207.5
A
1008-4657(2014)03-00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