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与英国妇女家庭地位的嬗变*
2014-04-17郭婷婷刘金源
郭婷婷 刘金源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江苏南京 210093)
20世纪初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其对英国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战争造就的急剧社会变化在英国人的家庭生活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从而引发了妇女家庭地位的嬗变。本文拟从19世纪中后叶维多利亚时期的妇女家庭地位入手,通过比较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妇女家庭地位的变化,来探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英国妇女家庭地位嬗变之间的关系。
一、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天使”
传统英国社会“领域分离”的思想观念由来已久,并在19世纪维多利亚统治时期在英国社会占据主导地位。妇女被排斥在政治生活和更广阔的就业领域之外,贤妻良母型的“家庭天使”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影响了各个阶层的妇女。一直到20世纪早期,英国社会仍将妻子等同于家的概念,妇女的社会属性几乎丧失殆尽。
首先,该时期的妇女在经济上依附于男子,对家庭经济的有限贡献决定了妇女对家庭财产的占有和支配程度低,对家庭资源只有使用权和消费权。
19世纪英国盛行的性别角色分工观念对妇女造成的负面影响日益加剧。妇女的领域被定位在家庭之内,其家外就业受到广泛限制。历史学家艾尔研究了伦敦区的中上层家庭发现,42%的妻子没有工作,94%的妇女依靠丈夫或其他亲属生活。[1](P.151)而即使是工人阶级妇女,通过就业进入的公共领域范围也很有限,并且普遍存在着工作条件差、劳动强度大、工资水平低等问题。资料显示19世纪30年代农场工作的男工工资一年是25英镑,而女工的工资只有 5 镑。[2](P.867)夫妻的经济状况决定了他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作为“依赖者”的妇女无法真正享有对家庭财产和资源的控制权。家庭财产及家庭生活方式将完全由挣钱的男性来定夺,因此绝大部分已婚女性只有在得到丈夫的同意及其财政支持下,才能购买医疗保健品、化妆品、时装以及类似的商品。可见,由于女性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因而在家庭收入的支配管理上不能享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力。
其次,母亲在家庭中的威望及对家庭其他成员的影响力要低于父亲。
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男权社会,父亲、丈夫在家中至高无上,拥有绝对的权威,女人在家中的角色是提供服务和依赖者。这首先体现在对待子女的影响力上。作为“家庭天使”的母亲对子女只有教化的动能,父亲无形的权威则体现在温和的家庭气氛之中。19世纪,在各个社会阶层都有值得信赖的、为其家庭辛勤劳作的丈夫。他们在外努力工作,回家以后陪孩子们玩耍,给孩子们讲故事。在这种温和的家庭气氛之中,孩子们特别崇敬父亲的力量、勇敢和见闻广博。[3](P.82)父亲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为一种权威的符号,母亲则完全是为了父亲的需要而活着。其次,男子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享有法律的庇护。19世纪的英国法律规定,“只有父亲才能对子女施以权威,母亲却没有这种权力,子女只不过尊敬她罢了。”“在家庭内法律支持社会的传统,即父亲的意志是最高的……法律赋予丈夫对妻子的几乎绝对统治权,对孩子甚至有更大的权力。”[4](P.302)
最后,就婚姻家庭对妇女自身发展的限定程度及妇女自我决策权而言,该时期“家庭天使”的光环将妇女束缚在家庭之中,抑制了妇女自我意识及婚姻自主权力的发展。
19世纪中叶,“家庭天使”作为一种主流价值观教导妇女:为了保持纯洁应当尽量避免外出,在家操持各种家务才是妇女的本分。“所有妇女从幼年起就被灌输一种信念,即她们最理想的性格是与男人的截然相反:没有自己的意志,不是靠自我克制来管束,只有屈服和顺从于旁人的控制。”[5](P.21)此外,在维多利亚时期,人们对性的态度十分严肃。女性的贞操被看作是女子最高尚的道德。若一个已婚中等阶级妇女在婚外有了身孕,那么她会即刻遭致整个社会的唾弃。[6](P.100)“家庭天使”一贯的逆来顺受也使其在家庭中丧失了许多自主权利,最显著的就是生育自主权。婚姻中的自主权力是指在婚姻关系中,男女两性个人有支配、决定感情与器官的权利,生育自主权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7](P.34)据 1860 年统计,63%的已婚妇女有 5 个以上的孩子[8](P.75),抚养孩子成为妇女的沉重负担。可见,狭小的家庭空间及繁忙的家务劳动抑制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妇女的自身发展及自我意识的形成,她们缺乏自我决策的能力,在家庭及两性关系中处于劣势。
二、一战及战后时期的“半边天”
20世纪初一战的爆发,使得英国政治、经济及社会各个层面都发生了急剧变化,这一社会变迁冲击了维多利亚时期传统的英国家庭模式,妇女的家庭地位空前提高。
首先,从经济上来看,妇女在家庭中取得了相对独立的经济地位,工资待遇的增长提高了其对家庭经济的贡献,妇女开始享有对家庭财产的支配权。
一战爆发后,妇女作为一个整体在战争中实现了广泛就业,就业人数从战前的493万上升到1918年 7 月的 619 万,增长率达到了 23.7%。[9](P.21)战时妇女的工资水平也明显提高。如军工企业女工的工资由战争初期的13-15先令涨到了1918年的2 英镑,平均工资水平大约是战前的一倍。[10](P.25)妇女对家庭经济贡献的提高也造成了20世纪初英国家庭支配和管理家庭收入形式的变化。对于妻子从事全日制工作的英国家庭来说,大多采用夫妻共同支配收入的形式。这种形式体现了英国家庭内部一种更为平等的夫妻关系,同时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该时期英国妇女家庭地位的提高。
其次,随着战争中大量男子被招募入伍,妇女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她们一度代替了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享有崇高的威望。
一战时期,大量男子应召入伍,妇女单独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如战争年代的一首歌谣所唱到的,“母亲做家务,没有任何仆人,还要去生产军需品,挣钱补贴家用。”[11](P.194)可见,妇女同时承担起了外出挣钱与抚养孩子的双重使命。正是妇女在这些岗位上的收入为孩子们的生活提供了保障。以安妮·纳什的经历为例。一战造成的巨大伤亡使16万妻子失去了丈夫,逾 30 万孩子失去了父亲[12](P.178),纳什家庭便是这些不幸家庭中的一例,安妮承受着巨大的悲痛独自抚养着三个幼子,除了领取微薄的寡妇抚恤金,其余都靠她外出工作来支撑家庭。[13](P.57)此外,战争时期,在“父亲”缺场的情况下,母亲则对孩子的生活开始起到支配作用。以战时“志愿救护队”中的女孩经历来说明。伊夫林·普罗克特是救护队中的一名成员,她热爱这份工作并希望在期满后能继续留下来。尽管她曾劝导性地对母亲说“几乎每个人都延期了一段时间”,但她仍然服从于母亲的安排,甚至表示“决定权完全在于母亲。”[14](PP.92-93)这正证实了“在家庭生活中,男性无为与父权制的权威发生矛盾时,母亲的作用便扩大到父亲领域。”[15](P.126)
最后,一战中妇女的社会活动领域大大拓展,家庭对其自身发展的限定程度大为减弱。通过参与社会生活,自由支配个人事务,妇女的自我意识及婚姻自主权利大大增强。
一战的爆发使一贯被视为弱者的英国妇女从繁杂的家务劳动中摆脱出来,“身影频频出现在各大城市的公共领域”,社会生活日益丰富。一战期间出现的体育杂志《女子板球》就介绍了当时户外女子体育运动的盛况,而在战后的20世纪30年代,英国女性更曾一度掀起了“骑车狂潮。”[16]一战中的特殊经历还使妇女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对自身的地位和价值有了重新认识。妇女不再理会传统性别观念的古老说教,她们开始选择与男性一样的娱乐和放松方式,衣着装扮上也日趋开放。妇女的性观念也不再保守,也开始在其中追寻幸福的体验。作为结果,非婚生率在1914—1918年间上升了 30% 。[17](P.216)妇女自我意识的增强提升了其自我决策能力,从而具备了在婚姻家庭中行使生育自主权的条件。女性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与男性一样享有性生活自主权,加之战后社会风气的日益开放使得避孕知识得到普及,这使得生育成为妇女可以控制的事情。据统计,英格兰及威尔士在1916—1920年间的人口出生率为20.1%,该比率明显低于 1876—1880年间的35.4% 。[18](P.98)生育率的降低不仅减轻了家庭的经济负担,而且还解放了妇女,使妇女的家庭地位得到了提高。
三、战争对妇女家庭地位的影响
由于一战提供的历史机遇,英国妇女的家庭地位较之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有了显著变化。那么,战争作为一种外部因素是如何促成了这些变化的产生呢?
第一,战争造就的特殊环境改善了英国妇女的就业状况及工资待遇,经济地位的上升是其家庭地位提高的决定性因素。
一战的爆发为妇女经济地位的改善提供了契机。由于男子参战而造成的人力资源短缺为妇女拓宽就业领域,享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创造了条件。数据显示,一战期间,中产阶级妇女在整个商业领域就业的数目从50.5万增长为93.4万,在政府部门的工作人数由战争初期的6.5万增长到1919年的 17 万。[19](P.165)从 1914 年到 1918 年,军火工业的工人阶级妇女增加了4倍;交通部门的女工则从1.8 万上升到了 11.7 万。[17](P.215)妇女的工作待遇也得到了改善。女工与男工工资的比值由战前的1/3 到 1/2,上升到 1918 年的近 2/3。[20](P.42)对于大多数妇女而言,他们是第一次从事有报酬的工作,因而也是她们首次有能力为家庭经济作出自己的贡献。妻子摆脱了经济上对丈夫的依赖,甚至夫妻经济收入接近持平后,作为“一家之长”的丈夫便会失去驾驭妻子的经济基础,其在家中的权威地位也因此受到威胁。由此一来,战争期间妇女经济地位的提高,是其家庭地位得以改善的决定性因素。
第二,战争中英国妇女以其巨大的牺牲精神和卓越的贡献改变了传统男权社会对妇女的偏见,社会观念的转变为妇女家庭地位的提高营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
在一战中,妇女与男人一样英勇地投入战斗,在国内的各条生产线上辛勤劳作,创造出了辉煌的记录。诚如《蓓尔美街报》所指出的,当妇女们几乎像战壕中的男性一样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之后,人们不应该再对她们的贡献有所忽视。[21](P.167)妇女的杰出表现终于使得传统男权社会中最保守的政治家也认识到了妇女的重要性,并给予了妇女高度的认可。丘吉尔认为,没有妇女就不可能赢得战争。甚至连向来轻视妇女的英国首相阿思奎斯也不得不折服,他说道:“妇女在用最有效的方法帮助战争。”[22](P.99)妇女所作出的贡献使得其赢得了社会的普遍赞誉与尊敬,由此强化了妇女在家庭中的威望。
第三,一战促成了英国妇女选举权的获得,妇女政治地位的大幅度上升为其家庭地位的改善提供了重要保证。
英国妇女选举权运动从19世纪中叶就开始了,一战的爆发,为妇女与政府双方调整自身立场,改变斗争方式,进行和解妥协提供了良机。妇女为保卫家园所作的杰出贡献获得了社会的高度认可,包括统治集团在内的整个英国社会意识到,再把妇女排斥于选举权之外显然是不公正的。妇女选举权问题终于在战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1918年,30岁以上的妇女获得了选举权,这是妇女在争取与男子平等的政治地位过程中迈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妇女终于在政府中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因而可以参与到立法活动中,并得以与社会其它反性别歧视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成为改变不平等家庭关系的重要力量。战后婚姻家庭法的改革便是妇女在政治领域内发挥作用的结果。可见,政治的性质在于它是维护利益的工具,因而妇女政治地位的提升与家庭地位的改善密切相关——并且前者上升的幅度越大,后者就越能得到保障。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作为一种推进剂,为英国妇女经济、社会和家庭地位的提高提供了机会。不过,当战争这种非常规的外在因素消失以后,妇女本已提高的家庭地位必然会遭遇到重回家庭的丈夫的挑战。赖因哈德·西德尔认为:“随着战后幸存的丈夫的回归,一场围绕家庭地位的斗争将不可避免。”[23](P.183)在这场家庭内的争夺中,尽管英国妇女的家庭地位稍有回落,但无论如何,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英国妇女,再也不会回到战前“家庭天使”时代中去了。从这种角度来说,在英国妇女家庭地位乃至总体地位变迁的历史进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确实是一个重要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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