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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阶级斗争及革命诗学——大卫·哈维《巴黎城记》研读

2014-04-17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哈维现代性巴黎

刘 丽

(南京大学哲学系,江苏南京 210093)

哈维的《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以下简称《巴黎城记》)毫无疑问是研究现代资本主义城市的一部经典著作。然而,怎样深入理解哈维从空间的偏好来展示其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分析的逻辑和理论,以及如何去展现马克思主义对地理学的景观变迁的一个局部性成果,却是讨论和研究中的难点。从表面上看,哈维的巴黎,是政治经济学的,或者说,它的历史是以政治经济学的面目出现的,可深入下去,我们发现哈维的巴黎恰恰是美学的,在历史叙事中他给予巴黎以诗意的解释和再现。在本文中,我们试图为解答这个问题提供一条可行的途径。我们认为,可以将《巴黎城记》与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以下简称《雾月十八日》)对照起来进行分析。通过对照不难发现,哈维在空间中不是简单地去谈论空间的技术构成,而更重要的是重构意识过程。如果说《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从时间的偏好视角运用唯物史观生动描述和精辟分析重大历史事件的最好文本,那么我们则可以毫不夸张地宣称,《巴黎城记》是我们今天从空间的偏好来推进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典范。

该文本的核心贡献在于哈维选取一个独特的城市巴黎为个案,通过对历史叙事和地理想象的书写,批判地分析了巴黎在资本和权力共谋中建构出的地理空间,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关系和空间意识。哈维要通过对巴黎过去的了解来解释当前巴黎的现代性空间,甚或用巴黎这段时间的相关知识去预见历史发展的未来,正如他本人所宣称其目标是“尽可能重建第二帝国巴黎的形成过程,以及资本与现代性如何在特定的地点与时间结合在一起,还有社会关系与政治想象又是如何通过这样的结合而被启动。”[1](P.21)这既是哈维不同于本雅明的地方,同时亦构成了文本逻辑的起点。

一、意识形态:空间建构的一种谱系学表达

城市,作为特定区域内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聚集体,既是资本积累最为集中的地方,也代表了社会关系的粗暴浓缩,因此成为阐释空间性和表现社会结构的最佳载体。哈维笔下的巴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巴黎,是承载了1848年欧洲危机和现代性生成的巴黎,是第二帝国的巴黎,充满着“创造性破坏”的巴黎,遭遇开肠破肚的巴黎,是充满现代性神话的巴黎,故而它成为哈维表述和检验其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这样一个研究纲领的典型案例。

如何理解空间建构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空间是意识形态作用的结果,同时也参加意识形态的塑造。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空间不仅是各种历史和自然因素的产物,而且是一个社会的产物,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是一种由社会和物质实践所组成的社会结构。如何通过意识形态来建构空间?这涉及到我们对意识形态的理解。

在当代语境中,意识形态多是被当作某一阶级(政党)的政治思想观念或倾向来使用,却很少关注这一概念所依附的哲学史框架和社会文化语境。真正对意识形态概念发生革命性影响的人是马克思。他曾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就昭示出马克思主义探讨意识形态的两条理论途径。一条是通过理性批判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科学研究,最终发展成《资本论》那样的经济学——哲学著作;另一条则是通过对既有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的批判,创立新的意识形态观,以指导无产者的政治行动实践。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概念与马克思对社会结构的看法紧密相关,在《雾月十八日》中,意识形态的内容被具体化,指的是创建于物质条件和社会关系之上的各种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马克思的这一界定不但揭示了意识形态生成和运作得以依赖的社会物质关系,而且还进一步揭示了居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为使自己的存在更具合法性而采用的种种话语策略和隐蔽手法。马克思之后的哲学家列宁、卢卡奇、葛兰西等人以及法兰克福学派和法国的阿尔都塞也从不同程度发展了意识形态理论。

我们认为,对于意识形态的理解应该从话语权力斗争的视角,将意识形态的讨论落实到对具体语境中的知识、话语及行为进行意识形态分析的实践上。具体到《巴黎城记》中,第二帝国巴黎的历史叙事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资本主义发展遭遇现代性在特定时空的必然。正如哈维在本书导论部分所宣称的,“现代性的神话之一,在于它采取与过去完全一刀两断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就如同一道命令,它将世界视为白板,并且在完全不指涉过去的状况下,将新事物铭刻在上面——如果在铭刻的过程中,发现有过去横阻其间,便将过去的一切予以抹灭。”[1](P.1)至此,对于巴黎是在何种情形下可能遭遇“创造性破坏”,我们已经一目了然。其实,笔者认为奥斯曼对巴黎的改造与其说是一种“创造性破坏”,倒不如说是一种对旧有意识形态的擦抹,是一种新的书写。

汪明安曾指认《巴黎城记》不但是一本讨论空间的著作,同时也是一本历史之书,是对空间生产的还原,对历史情势的还原。笔者则认为,《巴黎城记》表达了空间的建构与生产并非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先验所指,而是在历史性维度之上的差异之网建构。空间一旦生产出来,就意味着它同过去的决裂,意味着生产了新的社会关系;对空间的建构与生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新的宽阔大道、百货公司、咖啡馆、餐馆、剧院、公园,以及一些标志性的纪念建筑,它们均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换言之,奥斯曼对巴黎城的改造本身就说明,一个新的政权,需要重新书写历史,为其合法性进行理论与形象的阐释,这样一来,新生产出来的空间本身“既是意识形态性的(因为是政治的),又是知识性的(因为它包含了种种精心设计的表现)。”[2](P.30)新巴黎作为空间的典型代表,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在特定历史时期,空间的建构与生产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表达了一定的社会结构和权力关系。在权力关系(政治的、经济的、符号的以及武力的)所划定的空间界域内,权力关系同时也会生产出与自身相契合的空间样态和空间美学。这些空间均是凝固的权力文本,在其中社会格局得以形成,不同的社会阶层在其中占据不同的位置,都有自己的位格,每一个位格都是权力的一种空间隐喻。故而哈维赞同并坚持列斐伏尔所宣称的空间建构与生产具有特定的社会意识形态功能,具有以同一性压制差异性的特点。

二、阶级斗争:空间区隔之必然走向

在哈维看来,空间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一旦生产出来,就立即重新塑造新的阶层区分,塑造新的社会关联,阶级的区分不得不铭刻在空间的区隔之上。空间改变及其造成的阶级斗争的变化,与第二帝国的所有问题以及与巴黎公社之间构成了什么关系?是奥斯曼的大道在“无意间打开了自我封闭且深奥传统的都市贫民世界”,还是“奥斯曼化所造成的空间区隔乃是所有问题的核心”?这一切得从巴黎所遭遇的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危机说起。

资本主义发展到1848年已臻于成熟。金融状况、鲁莽的投机以及过度的生产等因素又加深了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的鸿沟。哈维指认,这是由于资本主义过度积累所造成的危机,资本与劳动力出现大量剩余。1848年,到底是对资本主义体制进行改革还是以革命推翻现行体制,选择已经迫在眉睫。此外,传统的老旧的社会结构支配和制约着制造、金融、商业、政府与劳动关系,并限制着这些活动与实践的城市物质空间。巴黎已经无法有效满足苛刻的资本积累新条件。

如何化解各种政治和经济危机?在1853年6月,帝国成立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路易·拿破仑授权奥斯曼对巴黎城进行改造。对于拥有话语权的奥斯曼而言,他必须动员的力量就是资本的流通。胸怀野心的奥斯曼在皇帝的直接授权下在对巴黎城改造的过程中并未能以他初始的目的来进行,在巴黎城改造之初是权力决定一切,然而到了后期却摆脱不了资本逻辑统摄一切的命运。第二帝国要存续,就必须吸收过剩的资本和劳动力,用来转变巴黎内部空间的公共工程,可以吸收过剩的资本和劳动力,通过在现有环境下建造特定的空间配置,可以促进资本的自由流通。然而资本在脱离了封建制度的束缚之后便按照自己独特的原则重新组织巴黎的内部空间,使得巴黎成为一座由资本流通掌控的城市。

在资本与权力的合谋下,新巴黎被创造出来,并在一定程度上分裂成郊区、边缘地区和卫星城市群,它同时也变成了权力的中心和巨额利益的中心。城市空间越来越具有工具性一面,这在奥斯曼对巴黎城改造的过程中体现尤为明显。工人阶级被驱赶到周边的住宅区和社区中,占据了被波拿巴主义和统治者的战略所排除的那种空间。工具化的空间,首先进行的是一种普遍化的隔离,这就是群体的、功能的和地点的隔离。在郊区的独栋住宅和“大型集居区”之间——在那些继续存在的中心,那些拒绝破坏的中心,那些作为决策中心而被巩固的中心,那些被非城市化的郊区——所存在的冲突,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第二帝国时期,外向性、公共性与集体化风格的都市主义工程改变了巴黎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平衡。然而,外表看起来开放了更多空间,实际上却是通过强制贫民窟化与激烈地进行排他等社会实践来施以更多的区隔与封锁。空间区隔直接的后果就是带来无产者的贫困,只能靠出卖劳动力为生。在第二帝国时期,巴黎劳动市场在规模上的爆炸性发展与空间上的逐渐分散,工人对劳动市场的控制渐趋式微。此外,在巴黎改造的过程中,由于房租拉动,生活成本的提高,几乎抵消了工人增长了的名目工资,巴黎劳动市场在地理分布上比较零碎,使得工作地点与住家越离越远,加重了工人的负担。巴黎广大的人口在未能拥有稳定的家庭生活所需的情况下,最终势必走上街头与广场,轻易地成为政治煽动与集体行动意识形态的牺牲品。

哈维在文本中费了大量笔墨去指认阶级斗争,正如他所言,“1848年7月在巴黎街头发生严重冲突的是两种现代性概念。第一种现代性概念是纯资产阶级式,建立在私有财产上,追求言论自由与市场行动自由,即所谓的自由平等是与金钱力量携手并进。”[1](P.96)“第二种现代性概念不如第一种连贯,它建立在社会共和国的观念,要求养育法国人民,并将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民从贫困与堕落的生活环境中解救出来,它们对私有财产抱有暧昧的态度,并对所谓的平等、自由与共同体感到困惑。”[1](P.97)“第三种现代性则产生于第二帝国时期,这种现代性混合了专制独裁,以及对私有财产和市场的尊重,同时加上拉拢民心的种种举动。”[1](P.97)因此,1848 年革命实际上是前两种现代性概念的冲突。1848年之后,占有巴黎的是奥斯曼、土地开发商、投机客、金融家以及市场力量,他们依照自己的特定利益与目的重塑巴黎,留给广大人民的只剩下失落感与剥夺感。在外部环境的强大压力之下最终导致了这两个现代性力量在1871年爆发,直接导致更为血腥的冲突。

哈维对阶级斗争的描述是基于第二帝国巴黎剧烈转变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上,从对巴黎内部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的运作和互动中去描述和分析。当然,较之马克思的《雾月十八日》,哈维的对阶级斗争的分析结论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更大的含混性,这一含混性恰好见证了两个方面问题:一方面阶级分析视角是抽象的,但阶级分析的过程必然是微观而具体的。另一方面从阶级分析的理想类型出发,基于内部集团和派系在独特的历史条件之下,当事人的独特背景和气质也会出现。哈维在文本中强调,现实总是充满偶然、含混、复杂,不可能从单一的理想化的类型出发来理解巴黎这一案例。尽管社会历史趋势非常明显,但其具体实现过程恰恰是充满了偶然、含混。这个含混一方面见证了创造历史的困难,但另外一方面也会发现所谓的希望,机会恰恰是在含混中依赖特定的当事人的抉择和行动。

三、革命诗学:巴黎的一种历史书写

《巴黎城记》作为表述和检验其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这样一个研究纲领的案例,哈维从地理学视角,借助马克思主义理论来书写第二帝国的巴黎,他像诗人一样去预想历史的展开与范畴,并以此负载其解释历史事件的理论,他对巴黎的书写以及所采用的解释模式意味着它是一种诗性领悟的体现。这从文本的结构便可窥知一二。

这本书的结构分为三部分。第三部分是著名的案例,“建造圣心堂”,这是巴黎公社之后保守派为了表达救赎而建造的,这里我们暂且将之放在一边。先看前面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分,第一部分我们称之为“表述”,或者再现,研究是1830-1848年的巴黎,第二部分称之为“物质化”,研究是1848-1870年的巴黎。“表述”如果说是一种话语、欲望、想象、价值的表达,那么“物质化”在空间上的体现就是实践,由此,这两部分的关系就非常清晰了。第二部分是1848-1870年的巴黎,那么自然推论,第二帝国时期巴黎所有空间的变化,它就是要实现在1830-1848年之间形成的有关空间的一个想象,那么在这个时期,呈现出来的空间的想象,到底有哪些核心内容?

在《巴黎城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梯也尔与瓦尔兰、奥斯曼与拉扎尔、普鲁东与布朗基、佩雷尔家族与罗斯柴尔德家族匆忙地行走于巴黎的时空中,他们会与手工工人与流浪者、游客与娼妓、地主与投机商、大学生与街头诗人、店铺老板与房地产商人偶然相遇:这些历史面孔在哈维笔下游走于相同的城市空间,同时也改变着城市的面貌,形塑着城市的社会关系。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马克思与圣西门、列斐伏尔与本雅明、巴尔扎克与波德莱尔、福楼拜与左拉、杜米埃与马维尔、福柯与萨义德也与哈维“一起”关注巴黎这座古老而有魅力的城市如何成长为迥异的现代之都。在对资本与空间、阶级与共同体、现代性与传统整体关照下,哈维不断旋转研究的万花筒,以期获得巴黎研究的全面性:从资本的空间改造与生活方式到资本的空间压缩与生存体验,再到资本对空间区隔和流动与现代性的悖反,哈维完成了展现新巴黎的产生,同时也完成了对现代性的历史批判。

哈维不是纯粹的历史学家,而是历史唯物主义地理学家,是一名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然而,他却深知历史“是以叙事散文话语为形式的语言结构”[3](P.2),是一种写作,是一种埋藏在历史学家内心深处的想象性建构,而这种建构总是有意无意地遵循着一个时代的特有的深层结构。于是乎,在《巴黎城记》第一部分“表述”中哈维通过各种文学、政治文本对巴黎的定义,如借助于杜米埃的漫画,去展示由于空间关系转变所带来的震撼;借助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等人的文学作品去展示现代性历程带来的传统空间的崩溃和时间的碎片化,以及在如何描绘巴黎社会的轮廓和如何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与空间位置时产生的一种深刻的“表述危机”,共和国叙事的危机。在这里,恰好又与马克思的《雾月十八日》这一文本对应起来,因为哈维笔下第二帝国的起点恰好在《雾月十八日》1848年的二月革命以及1851年的雾月十八日的波拿巴的政变。

马克思不仅深知法国历史,更为重要的是,他运用自己创立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对1848年革命进行科学的分析,从而证明了“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局势和条件,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4](P.580)他通过总结这场革命的历史经验,提出了许多有重要意义的科学论断。马克思认为,改造世界的理想、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就必须抓住阶级斗争问题。就这一点而言,哈维是非常清晰的,《巴黎城记》无疑是在向《雾月十八日》致敬。

哈维作为一名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一直强调从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两个维度来分析资本主义(即现代性)城市化过程从而揭示开放未来的可能性,那么哈维对巴黎的城市历史书写能否给我们当下的城市化进程带来某些思考?城市之所以为城市,正在于其是人类追求自身实现欲望的最集中的投资场所,而城市中的每栋建筑都是一种建筑意象和空间意识的布展,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称为一座纪念碑。然而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每一座纪念碑都是要被推倒的,就连具有辩证意象的南京长江大桥也在等待归零”。[5]当前,在轰轰烈烈的城市重组运动中,似乎已经形成一个规律,即城市的现代化总是先破除旧有的图像和表述,让城市变得陌生化,随后再大规模生产自己的图像,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遭遇现代性之后,城市是正在“烟消云散”还是已被新的图像所取代?这些全新的图像,是否还能让我们看清楚城市曾经的时空面容?

[1][美]大卫·哈维.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法]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胡大平.南京长江大桥[J].学术研究,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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