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芳:让每个日子都充满阳光
2014-04-17谢云
谢 云
(绵阳市涪城区教师进修学校,四川绵阳,621000)
一个人对于他者,是绝对的秘密。无论是初相逢,还是长相守——即使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你能看到他的头发、眼睛、嘴唇,沉默或躁动,感应到他的呼吸、脉搏、舒缓的笑、轻微的叹,但他心底的波澜、血液的回环、意念的闪烁、想象的卷舒,于你,都不啻另一个世界,如宇宙:巨大,深邃,辽远。除了猜测和想象,谁也难以企及。
这些感慨,因王蓉芳而起,但显然,绝不限于王蓉芳。
初识时,只知她叫“竹影清梦”——网络上的认识,只是虚拟语气,顶多算两个符号的邂逅,或者两只蜗牛远远遇见,彼此举起触角,微微地示意和招呼。
但她剀切,爽直。加我QQ后,寒暄都没有,就说“偶然读到你的文章,觉得好,就加了”,仿佛在自家园里摘菜,看到好的,就摘篮子里了。我一向喜欢用钱钟书的调侃:觉得鸡蛋好吃就行,何必一定要看生蛋的母鸡?所以,刚开始我很淡定。但是她说,自己是老师,在江油某乡镇中学——江油,与李白有关,与窦团山有关,也与我早年的经历有关——那些温暖的记忆,让我对她顺便有了好感。更何况,她首先表达了对我文字的好感。
得知她在新浪有博,便“移驾”围观。文章不少,草根,安静,却有明显的气流和气场,绵密在字里行间。她对教育的理解,对工作的用心,对生活的从容,让我感动。她颇有才情,能写、善画,常通过网络,帮人创意或设计——这样的人,却偏居乡镇做“孩子王”,以我所见,大多会觉得怀才不遇,或明珠暗投、哀叹、抱怨、心事重重、神色晦暗,直把自己弄成上天的弃儿,或教育的“怨妇”。
但她不是。她的文字里,有激动的血、热情的火。印象最深的是那篇《谁来唤醒教育的春天》,读到它时,正是三月,虽微凉,有薄寒,时令的春却已萌动。她所感叹的是:“自然之春的激情,却无法点燃教育的春天。”尽管整天奔忙、疲惫、艰辛,但她忧心于“理想的教育依然是冬天的童话”。她不断追问:“到底需要怎样的风力,才能吹暖这块沉寂的土地?需要怎样的雨,才能滋润种子青葱的梦?需要怎样的暖阳,才能融冰化雪,点燃生命的激情?”她期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来将其唤醒”,她期望“教育者用生命的激情去唤起受教育者生命的激情”,她期望自己能够与孩子们一起,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这样的情怀和文字,没有对教育的切肤理解,没有对孩子的深度同情,很难写出。所以,我径直把她归并到我所说的“好教师”行列里——这样的人,认真、敬业、执著、勤谨,对教育有自己的思考和理解,对学生有朴素而本质的悲悯。我曾感叹,在我们身边,“优秀教师”很多,各种类型、各个层面的,选拔、评估或表彰出来的,都顶着荣耀的光环,但是,真能配得上我指称的“好教师”的,不多。而一旦遇到,我极愿意引为同道。
我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教育——她说经历、感受、困惑和迷茫。那样沉重和沉痛,几乎每个真爱教育的人,每个用心孩子的人,每个良知未泯的人,都有,而一线教师,似乎更多。只是太多的人,面对难以改变的现实,最终选择了认同和屈服,沉郁和麻木。以我的经验,在越清醒越痛苦的时代,越有思想和追求的人,越容易孤单和迷茫,妥协和放弃。但她没有——作为农村中学教师,她所面对的是农村孩子、留守家庭,她所承受的是现实困境、质量压力。但她并未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她在窘困的现实里,坚守着起码的底线。
这种坚守,为她赢得了尊严——我说过,一个人可以不穿底裤,但是不能没有底线。作为教师,不一定要有高远目标、宏大蓝图,但应当有必要的规范和起码的约束。比如说,认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就应是起码的底线,尊重学生及家长,也应当是基本的要求。在此基础上,再辅以对事业的敬畏,对美好的追求,这样的教师,更容易赢得尊严。
那时,她教两个毕业班,一个快班,一个平行班,质量的“鸭梨”很大,但她并不抱怨或哀叹,而是始终“对那些学生充满同情”,却又苦于没办法帮助。我说,同情也是教育力,至少能让他们觉得这世界并非毫无温情。她说,以前当班主任时,总会定期带学生出去,或春游,或野炊,让他们在野地里撒欢,但是现在,管得越来越细,“细到学校里任何时候都很安静”。我说,这是教育最大的悲哀,我们养育的不是生机,而是死气。
以我的理解,一线教师,始终置身教育前沿,时常满怀美好却满目悲惨,想象无边却能力有限。她却始终心存美好梦想——就像她的网名:在竹林的掩映里,做着美好的清梦,或轻梦。“一个梦想者,要坚持自己的主张,需要更多地承受误解、压力,甚至诽谤。”她说。同事在办公室里,总是谈论家长和里短,麻将和输赢,她觉得很孤独,缺乏同道者的孤独。但是她说,接下届学生,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教”。她近乎贪婪地学习别人的经验、做法,每天花大量时间在网上晃荡、吸收。“网络真的很好,它让我看到更远的彼岸。”她说,“我喜欢听着轻柔空灵的音乐,在安静的夜里,在网络里到处寻觅。”
她不断尝试着突破,想冲出“应试”的包围。她从课堂开始,为孩子们打开一扇扇窗户,哪怕很小很小,但能透光、透气——她给孩子们推荐优秀的书籍、文章,让他们感觉到世界的广大和美好。她曾以我的一篇文章作“教材”,让孩子们体验生命的艰辛、幸福的美好。她的课堂,虽也顶着考试与升学的压力,却并不逼仄、憋闷。她说,一个教师,要坚持理想的教育,必须抛开很多世俗的东西,比如考核、绩效之类,我非常赞同。我说,一个真正的好教师,是需要有所取舍的。
“你的教育观念我非常认同,仿佛在孤独、迷茫中,看到了前行的光亮。”她说。那时,正值知行社四周年庆典,我给年度作品选《万物生长》写了一篇序言——“总有一种声音召唤我们不断向上”。她看了后非常激动,立即转到QQ空间,并把我和我的团队推荐给好友,一位本地的年轻校长。这就有了知行社后来的“双河小学之行”——根据校长的意思,我带了两个老师去上课,然后,我作了两小时的讲座。我谈到教育与我们的关系,谈到小学的“小”,小学的“学”,激动而絮叨,她在下面听得眼睛发亮。
“哪怕只能发出微弱的光,也一定要将自己身边的园地照亮。”后来,在QQ里,她说。短暂的沉默后,她告诉我,说这句话时,眼里含了泪。
在我怂恿下,她加入了“一加一”,取名“面朝阳光”。我玩笑说:“面朝阳光,风景浩荡。”但这句玩笑,居然美好成真了——她在那里,获得了更多安慰和鼓励。“我发现:教育路上,原来我并不孤单。”在某篇文字里,她说,“这让我感觉自己又有了力量,更加坚信自己,努力向前,为教育的梦想。”
很快她便说,想加入知行社。“我想跟你们一起走。”她一再申请,直到我破例接纳——她是这个以本地教师为主的民间社团的第一个外地成员。不到一年时间,她又成了知行社的“年度人物”。但她的获奖,并非因为“第一”,而是因为她的“阳光”,她对生活的从容,她对教育的美好行动和记录。除了篇幅不少的博文,她还有众多的“微博”,捕捉和记录着生活里的“闪念”——团队里有这样的人,我感觉自得和自豪。
她先生也是教师,和她同校,孩子就在镇上读书。他们考虑过进城,参加过所谓的“公招”,笔试、面试成绩都不错,但涉及不公开的“加分”,就被别人轻松超过了。“我们也懒得求人,做不了那些。”她神色淡然,毫无埋怨,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现在想,这样安静的小镇,我与这些淳朴的孩子在一起,闲散愉快地学习,也挺好的。”
“我在想以后究竟怎么做,才能既让学生考好试,又能获得更多考试外的东西。”她问我有没有好办法。我说,戴着镣铐跳舞。她说这会很累。我说:“再累也要跳,如果不舞蹈,就没了自己。”她其实是一直舞蹈着的,在镣铐和束缚之外,在自己的心灵里。无论对教育,还是生活,她都坚守着自己的时空。她家阳台上,种了许多花。她说小时候就喜欢种花,天旱时,会跑老远去提水来浇。有次跟弟弟吵架,弟弟说要扯她的花,本来占上风的她,立马投降——为了花,愿意放弃原则,这是妥协,更是坚守,对美好的坚守。
按学校惯例,她所教的平行班的孩子,未及毕业,就要提前离校,她伤感而无奈。她嗓音不好,但她给那些孩子唱歌——《春天在哪里》。“孩子们用手为我打节拍,气氛真好,我很快乐,他们也快乐。”但是很快,她又忧伤起来:“快班的同学,就享受不到这种幸福和快乐。他们的功课实在太多。”她惭愧地说,“孩子都是好孩子,我们有罪——我们都在犯罪,每天给他们讲授太多知识,目的只有一个:高分。”
她是清醒的,虽然无力,但依然不肯妥协,依然有所抵抗——她说自己“从来不拖堂,课下不布置作业,所以罪要轻点”。
有次外出学习,她记录的感想里有“驾御课堂的智慧”之语。她把文章发给我,疑惑着问,应该是“驾御”还是“驾驭”?我说是“驾驭”。她问“二者区别何在?”在搜索引擎里得到印证后,她说:“我昨晚也想了的,先用的是‘驾驭’,后来看这个‘驭’带有‘马’旁,觉得有把学生当牲畜的感觉,不妥,就换成‘驾御’了。”
这个细节,让我深有感怀。在很多大场面上,我们可以做作、修饰、打扮,但在一些随意的场合,平常的状态,那些属于本质的东西,会自然流露出来。我愿意相信,人心的好坏,往往就体现在这样的细节里。去年暑假,我的朋友木春一家从福建过来,她听说后,一定要我把木春拐到江油。她要请素昧平生的木春喝酒,原因则是她喜欢他的文字。她本不胜酒力,但是那天中午喝了,晚上又喝,一杯又一杯地劝,竭尽“地主之谊”,其热情和真诚,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
有一次,谈到纪伯伦的诗:工作的时候自己应该像笛子,用心去吹,就会变成美妙的音乐。她说:“工作本身应该是愉快的,如果我们不用心,什么都不会快乐。”她絮絮地说起那些孩子怎样跟她亲近,怎样给她送生日礼物,虽然那个日子,并非她的生日。她说,很多时候觉得,做教师挺幸福的,抛开那些浮云般的名利,跟心灵纯净的孩子在一起,你给予一点阳光,他们一定回应你百倍灿烂——说到这些,她总是容易激动,甚至冲动。惹得我只好一再表扬她:能从职业本身获得幸福的,都是好老师。
她有很多网名,但QQ签名,一直是“面朝阳光,内心安详”。她曾感叹,人生就是一场修炼,不断地,将自己的柔软修炼坚强,把自己的脆弱尽量深藏。她说:“呈现给别人的,总希望是正面的、阳光的、向上的。”在博客里,她曾写过一首诗,题目就是签名的那八个字,模仿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式和格调:
“从今天起,做一个从容的人/备课,教学,找学生谈话/从今天起,关心生命和生活/选一扇朝阳的窗口,安静地坐下,认真阅读/让心灵在文字中飞翔,让浮躁沉淀//从今天起,和孩子们做真诚的朋友/告诉他们如何穿越花花草草的诱惑/寻找最为纯美的理想/让他们懂得,活着必须坚持一种信仰/即使天空偶有阴霾,内心也要有阳光。”
在铺陈了对家人和朋友的感情后,最后一节,她如此诉说:
从今天起,我要让每个日子充满阳光
温暖自己,内心安详
祝愿所有的人都能拥有幸福
祝愿所有的人都平安健康
从今天起,我要面朝阳光,内心安详
忽然记起,她似乎在微博里说,“喜欢这样的情景:遥远的路、耀眼的光、行走的脚步”。然后,是诗一般的抒发和咏叹:“在远方,有希望;在路上,有梦想;在脚下,有路径。”也许,远方实在太远,但是总有召唤和希望;也许,道路实在太长,但是我们总有双脚和梦想。也许,正因怀揣梦想,行走路上,所以她才能让每个日子,都充满灿烂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