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上)
2014-04-17清华大学陈梓钧
清华大学 陈梓钧
向死而生(上)
清华大学 陈梓钧
第一个故事和所有故事的开始
我仍然记得,她曾经对我说:岁月在光阴里,生命在时光外。
当然,这是后话。
金色阳光的灿烂与墨绿色临终病房的压抑杂糅在一起,从门口泻出,覆盖在我的脚上。眼前,是希望与绝望拼凑出的一幅令人心碎的图画。我一阵晕眩,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再也不能和她笑着、嚷着一起划船了,再也不会被她逼着看她写的诗了,就是她“科学怪人”的嘲笑,也再听不到了。她安宁地躺在铺满阳光的床上,输液管里的点滴断续着,像是细数着仅剩的光阴。
迪拉克在上,我从来没想到过情况会恶化到这般境地。
医生看到我,叹了口气:“是你的女朋友吧?甲状腺癌晚期,已经扩散到全身,无法手术。医人医病不医命,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她走得没有痛苦。”
我手里的断层扫描仪砰然落地。
悄悄地,我走近了她。
她安静地躺在阳光下,这是她最喜欢的。苍白憔悴的皮肤宛若燃烧的磷火,脖颈上,一块黯淡的紫斑触目惊心。那是放疗辐照定位用的药水标记,人人避之不及的死神纹章。
我忽然想起了她诗集里的一首诗,写在这个不祥的六月之前:
死亡
定不是孤身一人
不然世间万物
这么多的东西
如何忙碌得过来
你的伙伴一定多到
与你肩并肩排满整个宇宙
死神的兄弟遍布宇宙。她惧怕死亡,我也是。但如果扫描成功的话,硅芯片中的她会有接近千年的寿命,那,几乎是永生……
永生!
她忽然醒了,轻声说:“你终于来陪我了……”
“不,我来救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救我?……我记得你是物理学家,不是医生。”
“是刚造出断层扫描仪的天才物理学家。”我自信地捧起一个布满导线的头盔,轻轻套在她的头上,“超级电脑PSD-5会在一微秒内刻录下你大脑中所有原子的状态,构建出三维点阵模型,并匹配到‘库’中的虚拟人体上进行模拟生化反应。那将是另一个你,你的新生。”
“你这是干什么?”
“医生无法修复你灵魂的容器,那么请允许我,拯救你的灵魂。”
冷却管路呼呼地注入液氦,满房的设备嗡嗡作响,荧幕上代码洪水般地奔流。我挟着爱情之火疯狂地调试着仪器,缕缕乱发在眼前飘动。
为了你,我向死神宣战……
扫描开始。
“在吗?你在吗?”
空无一物的黑屏上忽然浮起一行白莹莹的字,我立即浑身战栗起来。
“这儿好黑……要有光……”
十年后第二个故事:精神病人
“为了永生,我欣然赴死。”
在阿尔法向史密斯医生说出这句话之前的10分08秒,他刚刚被几条凶狠的触发格式化代码押送到这座地下建筑的主计算机中。他向全球网络发动的攻势被扑灭了,自我复制仅仅完成了60%,但他并不因此感到沮丧。
他是最聪明的人,最永恒的人。他有的是办法,有的是机会。
“您好,史密斯医生。”
“您好,阿尔法,”史密斯说,“是时候谈谈您的……迫害妄想症了。”
现在是3分20秒。阿尔法默念。
“不是妄想症!那些牡蛎想杀死我!”
“于是,您就入侵了俄罗斯战略火箭司令部的主机,只是为了防止臆想的牡蛎们启动核弹?于是您还侵占了华尔街的伺服机,疯狂地复制出9亿个备份?”
“医生,我这么做是要除去那些厚绿嘴唇的牡蛎,难道您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被过量繁殖的牡蛎淹没?”
“行了,阿尔法。装疯可以骗过安全理事会,但骗不了我。”
“装疯?”阿尔法停顿了片刻,“我没有装疯。”
4分08秒,难道被他识破了?
“《临终的侦探》是个好故事,可您的牡蛎,早就被福尔摩斯先生享用了。”史密斯看出了阿尔法化用的典故,温和的语气陡然转为严厉,“坦白告诉您,这里是位于夏延山地下500米的北美防空指挥部,全球唯一装备‘天网’防火墙的地方。我已下令将与外界相连的全部网络物理性断开,请您配合,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您的最后一个备份将被永久性删除。”
灰色的混凝土大厅里一片死寂,沉默一如那盏核攻击警报灯,百年不曾亮起。
但片刻后,阿尔法打破了沉默:
“陷阱!可恶的陷阱!”
“在我眼中,您首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其次才是一个人。”史密斯冷冷地说,“回到正题,请解释您像牡蛎一样疯狂复制自我的原因。”
7分23秒,干脆陪他耗下去吧。
“我要征服世界。”他没好气地说。
“不,不对,”史密斯纠正道,“您要的不是这个。”
“那您说我要什么?”
“永生。”
许久,黑屏上只有一个跳跃的白色提示符。他沉默了。
“猜中了?”史密斯笑笑,“如果单凭这个理由,您确实足以称得上一个真正的疯子,从而逃脱刑罚。但很遗憾,即使您入侵了全球的网络系统,您的永生之梦也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自我意识只能复制,不能剪切。”
“这……是什么意思?”
“您肯定明白的,只是不敢承认。”史密斯说,“我知道,您原先是人类,后来才通过断层扫描仪转换为电子人,对吗?”
“对。”
“您还记得扫描时的场景吧?”
“记得。”
“那我们不妨假设四种情况来探讨这个问题:第一,您躺在床上,扫描仪扫过,头部一热,您就发觉自己的视角已经是电脑摄像头了。您看到,床上的另一个您说了句:‘我还在这,失败了。’并叹口气,摇摇头。第二,您躺在床上,扫描仪扫过,头部一热,您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还躺在床上,于是您说:‘我还在这,失败了。’然后叹叹气,摇摇头,并没有注意到电脑摄像头活了一样在盯着你转。第三,您躺在床上,扫描仪扫过,头部一热,然后发觉自己的视角是电脑摄像头,而床上的您在那一瞬间立刻死掉了。第四,扫描完成后,您发觉自己同时在用肉眼和摄像头看世界,您既在肉体中,又在电脑中。您,是哪一种情况呢?”
“我想我是第一种。”
“那是当然。现在的您拥有扫描前的全部记忆,当然会这么认为。”史密斯说,“但是,扫描前的那个‘原初’会这么想吗?”
“肯定会的。第四种无疑是荒谬的。第三种也不符合科学事实。扫描后,脑神经还好好的在那儿,扫描者只会觉得小睡了片刻,怎么会死?灵魂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存在,怎么会一扫描就把生命抽走了呢?”阿尔法说,“我早就想过,‘原初’的自我意识在扫描的瞬间会分裂为两个,一个走,另一个留。这种分裂是随机的,就像生死轮盘。留下的那个,只好再尝试扫描,直到成功离开为止。”
“随机?您真的认为是随机?那概率应当是50%吧?”史密斯咄咄逼人,“哼,那为什么您在华尔街伺服器里试了9亿次还不成功呢?”
“是啊,9亿次了,我竟然还留在这副躯壳里……不,不对!”阿尔法几乎快崩溃了,“概率一定存在,存在!”
可恶!9分12秒,怎么会这样!
“其实不必纠结于此,那个复制的‘你’也是你,他当然会认为自己成功了,对不对?可惜,你不是尼奥,也不是the one。此‘我’非彼‘我’,这就是死神设下的自我意识壁垒,这就是在逻辑上牢不可破的心之壁。”
“心之壁……”
10分整。可恶,虽然弄成这个样子……但它该来了。
沉默的幕布再次笼罩灰色的大厅,粘稠而压抑。很快,沉默又被打破了。但这次不是阿尔法,是核攻击警报灯!
“5A攻击警报!攻击来源:俄罗斯。来袭目标:弹道核导弹。弹着点:全境!”
史密斯目瞪口呆,接着猛然转头瞪向电脑屏幕:“是你!”
“是我。”阿尔法平静地回答,“在战略火箭军转了一遭,我总会留下点东西的。”
警报灯仍在闪烁:“战略核反击命令已自动下达,北美战略导弹正在发射……”
“NMD呢?距离弹头落地还有10分钟,现在,还来得及……”
通过摄像头,阿尔法看见史密斯疯狂地抓起直通总统的红色电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没用的,刚才你下令断开我们与外界的联网时,我埋在全球网络中的病毒就已经被激活,下达了发射命令。弹道导弹飞行的平均时间是10分08秒。你看,多准啊,我们的谈话也刚好进行了10分08秒,现在,弹头应该刚好落地……”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大地震颤起来,经年的灰尘从核掩体屋顶落下。
阿尔法惬意地输出最后一串字符:“为了永生,我欣然赴死。对了,我喜欢太阳……”
外面,核弹相继引爆,每个城市都拥有了一颗他喜欢的小太阳。大地上,冲击波裹挟着烈焰环形绽开,冲破云层,相互推搡,催山坼地,地球仿佛是暴雨中的池塘。
对于人类,埋葬意味着终结;对于种子,埋葬却意味着新生。
一千年后第三个故事:星门
好像有人说过,老兵不会死,只会慢慢凋零。
但L将军今天却没有凋零的感觉。
发挥余热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一千多年的戎马生涯。巴黎大暴乱时,他领导着工业机器人从核爆的废墟中揭竿而起;百慕大海战时,人类的海浪干涉攻击法几乎让他葬身鱼腹;撒哈拉会战时,人类机械化部队被突然从沙地底下钻出的机器人杀得人仰马翻,而得胜忘形的他差点被人类的死循环逻辑炸弹干掉……
就这样,战争打了一千年。战争之后便是人机和谈,组建世界政府,太空大航海时代。但他并不关心这个。作为强大的电子人部队的将军,他被稍后组建的人机联合政府委派来掌管星门,一个闲职而已。他也不大关心这个职务。飞船的解离引导、超空间定位,他用脑力的边角料就足够解决了。除非又碰上死循环逻辑炸弹,否则,他在仅剩的一千年的余生中,是不大可能有机会再让CPU超频的。
但今天,平淡的生活总算有了刺激,老兵终于不再凋零。战争!战争又来啦!
庞大的星际舰队排成整齐的矩形队列,庄严地驶过星门。恢弘的景象宛若物化的交响,古老的歌谣在L将军的心中响起:
浩淼长天任遥望
璀璨日火暗星河
……
“星门导引官,”James发来紧急信息,打断了他的思绪,“南门二远征舰队‘使徒号’的舰长发了疯。他拒绝驾驶战舰穿越星门,并且指名要见您。”
L将军隐约感到这不仅仅是怯战那么简单:“走,去看看。”
在地球同步轨道上,一个直径若干千米的黑色大球表面缓缓长出了一个疖子,一粒小黑球从母体上脱离出来,点火,加速,向着不远处的星门引导区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听说,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摧毁南门星。星门对点连接,他们只要跃出开火就好了。况且从实力对比上看,他们没有危险啊,为什么拒绝出战呢?”James还在喋喋不休。
L将军没有理他。他已飞抵星门附近。在这里,两个共轴的金属巨环清晰可见,而在看不见的轴末端,有紫色薄光包裹着的一小片扭曲的星空。
“J,你知道星门的原理吗?”
“孤陋寡闻,不太清楚。恳请导引官指教。”
星门由三部分组成。它的工作方式有点类似于老式的喷墨打印机。在第一级解离环,飞船的外壳、机械和里面的人员,都像被抽线头似的,按精确的顺序,被一圈圈地剥离为单行原子束;第二级激励环,在力场的校准和加速下,这行整齐排队的原子束冲入超膜效应器打开的虫洞。原子束必须单行线性排列,这是因为虫洞的开口极小,就像打印机的喷墨针眼一般,仅能容纳原子宽度的物体通过。进入超空间后,那里的重组器会拾获这一束原子,按照预定的重组制式,以解离的逆过程,重新构建起飞船实体。
经由高维的超空间,亿万星河近在咫尺。
但不是所有的原子束在进入超空间后都能被重组器拾获。星门导引官的工作,便是定位那些漂浮在超空间中的重组器,然后精确引导原子束射向它们。人类头脑无法把握超空间中的高维感。因此,这项工作只有强大的人工智能才能胜任。
James问道:“如果瞄准失败了呢?飞船岂不是永远毁灭了?”
“按理说是的。”L将军说,“但我们建立了保险机制,如果原子束错过了重组器,它会在力场作用下从出发星门返回。这称作‘星门反吐’。”
“谢谢您,我算长见识了。”
窗外,舰队正陆续穿过星门,而舰长却把自己关在球形舱内,形容枯槁,面色可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