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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中篇小说)

2014-04-16曾伟

滇池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宝

曾伟

少说有半个月,陈小宝都陶醉在给同学打电话写信的快乐中。尤其是一些上了大学又回到县上的高中同学,当他们得知他进了州政府,都觉得想不到他会分配得这么好。的确,在80年代中期,毕业分配,绝对是人生一个重要的起点。“一切都是运气,当然,还要感谢国家对我们少数民族大学生的关照。”不过是刚进了这道门,但他说这类话已不会脸红了。而已经在省委办公厅上班的同班同学马军却对陈小宝表现出来的兴奋趣味索然,他抱怨说他一坐在办公室里就打瞌睡,“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整个都不灵了,就像海明威的大脑被人动了外科手术,别说还写作,就是把西班牙的斗牛全都放出来也提不起劲……我他妈的看来不是做官的料,但现在又想不出做什么合适——”马军的唉声叹气让陈小宝心里十分不快,他也算是坐在全省的宝塔尖上了还那么地不知足,这种人不就是有一个好爹么,有什么了不起;为了堵住马军的牢骚,陈小宝赶紧把话题扯到了校园“诗圣”许凯身上,马军告诉他,许凯想漫游全中国的计划已正式泡汤,这家伙因为没钱买火车票而被兰州铁路的派出所遣送回来,就在上个星期,他们还一起喝了一顿烂酒呢,据许凯说,他下一步要去北京去会他的那帮写诗的哥们……“唉,我现在他妈最羡慕的人就是他了,你想想,在全班同学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人类的平庸献身了,包括你我也不过如此,就只剩下他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说是不是?”马军的“羡慕”大有吃肉吃腻了的官宦子弟的无聊,他的“不求上进”在陈小宝是无法理解的;至于许凯选择的那条路,在陈小宝心目中也只是一条故意无所作为的路,这样的人生道路,别说是羡慕了,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倒是才子彭嘉宾的情况相对还比较正常,他说他和他的对象就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对这一点他似乎颇有微词,不过他也不愿多讲。在谈到出国问题上,他似乎有点失落,有说他到了省外经贸才发现这里人材济济藏龙卧虎,会说几门外语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要排队论资格等出国的话,那他就是过完两辈子也恐怕轮不上。显然,彭嘉宾是为出国而活着,而对陈小宝供职的组织部很不以为然,他以一种纵览众山小的口吻对陈小宝说:“国家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是搞经济建设,现在有很多外商都挤进来了,咱们这些人也不能眼睁睁地光瞅着老外赚钱,中国有很多地方都是最好的原材料基地,我知道你在的那地方有很多稀有木材,所以我想你老兄要是能去一个搞经济工作的部门其发展空间会更大些。”对彭嘉宾的这番说教,陈小宝没感觉,在他心目中还是仕途比金钱更重要。

凡是能联系上的电话陈小宝都一一打过了。但有一个电话一直是他想打而直到最后都没打的。从李小燕的口中他得知沈惠珍就分在东川矿务局的工会里搞宣传,小小的矿务局自然比不了他所在的州府,要是沈惠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的绝情呢?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一走了之,他们的爱情就是被她葬送掉的。确实,每当陈小宝一想到这件事,心里依旧会隐隐作痛。

有道是,人的一生中,初恋留下的痛是最难消除的,他很想让沈惠珍也尝尝被别人捉弄的滋味。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给她写信,在电话里说话就像办公,况且,他不想让周倩嗅出其中的蛛丝马迹。还是写信更妥当些。于是,陈小宝给沈惠珍去了一封信,信写得很长,他一反常态地回忆了他们在水磨房里的恋情,并且有意回避了她当初不辞而别的不快,倒好像是两个人昨天才刚刚分手似的。总之,他写这封信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想去看她,但更希望她会对他有一种内疚,说不定她会恳求他的原谅。

一个星期之后,沈惠珍就回信了。信只写了半张纸,令陈小宝极度愤怒的是,沈惠珍对他的现状冷淡地表示了几句书面语言式的祝贺并告诉他,明年春节她就要举行婚礼了。

这么快就去嫁人?难道她一离开学校就立刻背叛了他?海誓山盟的爱情居然经不住几个月的时间?可气可恨的是,在自己的心里他写过的信何止才这一封?尤其是和周倩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老是想起她,而这个婊子却早已把他抛到九霄云外,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愤怒归愤怒,奇怪的是,用不着闭上眼睛,陈小宝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留在沈惠珍脖颈上紫色的印痕,只有想到这一点,他内心的愤怒似乎才得以平息。

站在办公楼的窗前就能看到州府最中心的容貌。一到了白天,似乎全城的人都出动了,尽管这里仍然是地处海拔3800米高的小城,可路面却修得十分宽敞,路面上跑的车辆很少,仿佛这大马路是专修给行人走的;站在上面往下看,最显眼的还是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年轻姑娘们,其中有的还抹着口红,穿着高跟鞋,一些花哨的衣服和裙子可能是从缅甸边境贩过来的,当然不是缅甸自产自销的,它们据说是从香港和日本辗转到缅甸。总之,算得上是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旧“洋装”,别看这些穿过的“二手货”,它们在云水的街头上仍是追逐时代潮流的象征。

这年月,“思想解放”的潮流不仅体现在服装上,哪怕是在边陲小镇,人们同样感受到它给日常生活带来的变化。特别是在昏昏欲睡的办公室里,男人和女人的话题多少是大伙调笑的作料,而陈小宝是机关里少数没有结婚的人,于是,包括其他部门的人拿他开开心就成了很自然的事。

在表面上,陈小宝一遇到这样的话题总是很腼腆,他已经红着脸拒绝了好几桩别人给他介绍对象的建议,就连顶头上司老宋都给他介绍他自己的侄女。这女孩在电影院里卖票,人长得一般,看上去老实忠厚,一开口就是满嘴的土话,可能从家乡出来还没多久吧。也就是应酬一下,在老宋的亲戚家吃过一顿饭后,陈小宝就再也没敢去和那个叫素芳的女孩打照面了,因此,老宋对他的“不领情”颇为不满。但陈小宝心里有一盘棋,素芳是老宋的亲戚,他不想成为老宋可操纵的棋子。

在别人眼里,陈小宝是一个纯洁又上进的小伙子,他具有农村孩子特憨厚的神态,对谁都很客气,又舍得吃苦,工作是自己的,成绩归功于领导。“舍得”这两个字隐含着多少世人的智慧呀,有“舍”才会有“得”,“舍”和“得”是肉眼看不见的因果循环。所以,每到年末去各乡县搞党支部工作调查一般被认为是苦差使,但陈小宝从不计较自己的身份,他默默无闻地听从所有的人差遣,一年下来,部门里的其他人是清闲了不少,可一些本该由党员来做的工作居然都少不得他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工作热情”谈不上有多么真诚,更多的是为自己能尽快入党做好铺垫,他必须尽快熟悉其中的每一个环节,让同志们和领导们对自己感到放心和顺手,这就是一般人理解的“领导和人民的信任”,一个像他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步”也只能如此。endprint

在工作之余,陈小宝最感兴趣的就是翻看一堆堆已经过去了的、别人根本不感兴趣的会议纪要和简报,从中多少好是能看出一点云水州官场风云的变化的脉络,譬如,每一次的换届结果、每一套班子的人员结构,最让他感兴趣的当然是寻找在位的每一个人沉浮在其中的影子。总之,把听来的和看到的稍加综合,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乐趣。显然,看别人的闹剧是为了借鉴,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经验,但他身边的人和事就是最好的教材;最典型的活榜样就是孙淦,这家伙本来也是想找一棵大树,跟了老宋五年,最后却连个科长都混不上,和老宋关系再好,说不定老宋就是利用这一点好把他死死地控制在自己手里,也许孙淦后来也明白了,可要再换主人为时已晚——一个人一旦在人们的看法中定了型,以后想要另谋生路,恐怕就只能另换地方了。另外,身为组织部副部长的老史情况就更特别了,他要是懂得顺势而为的话,本来是很有希望接老宋的班,据说上一届的领导班子是把他作为后备干部来培养的,遗憾的是,这家伙太自以为是,总是抱着文革时的观念不放,他的头脑似乎接受不了时代急剧发生的社会变革,这无形中使他成了一些极左派言论的代表人物。更让州领导反感的是,老史开口闭口还是老毛时代的那一套艰苦朴素的做派,倒好像在全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中只有他觉悟最高,对革命事业最忠诚。更滑稽的是,他竟然将这些带有“老左”观点的东西写成材料上报到省里,他在汇报材料里说:如今在一些村社基层,党组织的建设正在被经济建设的大潮所冲击,偏僻地区的党支部过组织生活只是走走形式,很多地区的宗教势力日见猖獗,有的党员甚至背叛了党而投入到了“上帝”或是“天主”的怀抱。还用说么,他上报的这份材料显然是给州党委的工作抹了黑,州一级的领导挨了省里的批评自然十分恼火,而老史自己也没落上什么好,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必他的副部长一职也干不长了。

这两个人,陈小宝把他们当成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两面镜子,他在这两面镜子照出了人生较容易出现的两种失误:第一种是孙淦式的失误,俗话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中,“人和”是最重要的,孙淦显然是没有找对人;而第二种就是老史式的失误,这第二种失误是人最不应该犯的错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谁都懂,可偏偏老史不想懂,这还能怨谁呢?如果把他这种人当作文学作品来看,那么他的悲剧就如同一个玩笑,造成他今天失败的原因恰恰不是因为他的私欲,而是因为他不合适宜的“献身精神”,哈哈,他的可笑就在于他没有找对献身的战场。是啊,近一年来,陈小宝是眼睁睁地看着老史一步一步地走向没落,他的模样苍老了许多,外表退化得几乎与本地的公社干部相差无几,最明显的是,他眼角上的鱼尾纹变得又黑又深,来上班时经常胡子也不刮,皮鞋上尽是泥土,粗糙的皮肤透着憔悴和疲惫,一天到晚把头埋在报纸里,一看就是一副走下坡路的样子。

善于总结综合的陈小宝得出的结论是:大脑里有水,小脑才能养鱼;“水”就是一个人生存的大环境,有了大环境“鱼”才能在小环境里茁壮长大。至少要懂得把个人的好恶与社会生活分开来,没必要把两者扯在一起。社会生活是过给别人看的,至于自己内心里那一部分,不管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最好是人不知鬼不觉地烂在肚子里。所谓播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道理人人都懂,但不见得人人都会认真去实践。

事实上,被众人认为纯洁上进的陈小宝差不多有一年的光景都悄悄在和周倩秘密约会。每次两人约会过后,陈小宝都惶惑地问自己:和周倩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呢?周倩比他大整整八岁,又是结了婚的人,而且还是军婚,听她说他丈夫是个副营,他们的部队是在海拔两千四百米高的边境线上巡逻,一想到这个没见过面的男人长年累月地独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陈小宝的心里也会常常感到一丝内疚。不过,周倩给他的感觉是用不着内疚,因为他并不是与她约会的唯一男人,有时,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她偶尔也议论一下她的丈夫或者其他男人,听得出,她对不同品种的男人非常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既有善解人意的一面却又如此冷酷,这让陈小宝百思不得其解。

对周倩的迷恋,是因为难以排遣的孤独?还是突如其来的艳遇?陈小宝自己也说不清楚。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沈惠珍对他的绝情多多少少改变了他对女人的看法。老实说,刚开始和周倩有感觉时,陈小宝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多么希望找一个干干净净的处女,过去他以为,一个女人倘若与自己有了一腿,那就意味着她已经属于了自己;可他在沈惠珍身上有过的记忆又否定了这一点,也许吧,沈惠珍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处女,但又怎么样,她是从什么时候不是处女的,是和许凯?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不得而知。那么,就算她是处女又能改变什么?还不是说完蛋就完蛋,连个招呼也不打。因此,对女人主动送上来的爱情用不着太认真。

冥冥之中,陈小宝隐隐约约觉得“艳遇”这男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似乎在自己的命运中有着一股惯性的作用——凡是与自己有瓜葛的女人好像都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沈惠珍如此,周倩也如此。记得第二年的夏天,他出差在碧禾县,说是去检查工作。这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区,离云水大约有5个小时的车程。这天晚上,他到一个叫老黑的县文化馆的朋友家吃饭,他们一起抽烟、喝酒、聊天,那家伙不仅精通巫术,而且喜欢谈女人,并不时开一些性方面的玩笑,倘若是在云水或是别的汉族地区,人们会把老黑这种人当作新潮人物,而在这里,这算不得什么新潮,对当地人来说,性和爱是混杂在一起的,没有性,爱也就不知为何物。

吃过饭之后,老黑拉他一块去了河滩,陈小宝知道这地方是当地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幽会场所。情歌对唱是从太阳落的时候开始的,随着歌声一波高过一波,河滩上全是穿着百褶裙、头插鲜花的姑娘。她们有的围成一圈,有的手拉手,其中还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每一伙姑娘中都有个领唱的,陈小宝发现,领唱的姑娘一般情况下是这群人中最漂亮的,这似乎也符合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法则。

老黑一到了那就活了,他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独自一人的他顷刻间也被姑娘们包围了。首先是领唱的姑娘率先扬起嘹亮的嗓子,然后围在身边的是一个个清亮委婉的女声,这些姑娘发自肺腑没有丝毫的扭捏,每一个拖长的尾音带着全身心的响应,仿佛是从脚板心一直穿过脑顶向上,向着天空升起,这声音全出自本性,奔放不加控制,每个人都竭尽身心地想把自己的心上人吸引过来。而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们就更直接了,他们几乎是把自己的脸凑到姑娘的脸上,被看的女子离小伙子的脸越是近就唱得越起劲,此时,要是双方都对上的话,那姑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双双离开人群,独自闪到黑暗中去了。endprint

被包围在一片春情之中的陈小宝,突然听见一声叫“哥”的汉话,定眼一看,是刚才那个领唱的。她身上的短衣缀满了五彩绣片,微微颤动的胸前挂着一串串银光闪闪的银泊,随着歌唱的节奏,那挂在脚踝上的银镯子在夜色中发出一串碎银般的有如天籁的吟唱,歌词的内容虽然听得不太清楚,可一看旁边的姑娘都捂着嘴在笑,陈小宝立刻明白这姑娘是看上他了。或许,她惟一会说的一句汉话就是“哥”,但这又何妨呢,对她而言,男人和女人要是相互看得上,用它来示爱就足够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陈小宝还是看清了这女孩的脸。她长得很好看,启开的唇间亮出一排闪闪发光的细牙,乌黑的眼仁分得略开,高而饱满的额头,翘起的鼻头尖尖的,一张一合的小嘴就跟嘟起的花蕾似的。瞬时间,他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哦,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少年时有过的生活就是和她手拉手踏着轻快细碎的步子扭动胯骨踢踢踏、踢踢踏、就地转圈儿,是的,已经丧失了的那种悸动,如野兽般一起昂首嚎叫、一起在草丛中赤身裸体打滚的悸动又回来了,他浑身躁热,不由自主地向姑娘跟前贴近了一步。此时,他只要伸出手去,这姑娘就会立刻跟他走。然而,就在剑即将出鞘的一刹那他收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现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国家干部,他的命运不再属于这一群体。于是,他赶紧笑着摇了摇手转身就走,并且头也不敢回地走出了这片如梦似幻的伊甸园。

留在身背后的歌声渐渐遥远,他缩着脑袋想使劲甩掉不时断断续续随风飘过来的声音,就在他经过河岸一带的树丛时,一对对情侣紧紧依偎着,有的影子似乎混成一团倒在天地之间。他们不在乎有路人经过,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是啊,虽然这是一个他曾经在诗里讴歌过的自由王国,可他做不了苏维埃的叶塞宁,也做不了法兰西的兰波。虽说他跟他们一样,都是大地之子,可他只能是现在的陈小宝,对他来说,这一诗性的王国早已成了远古的传说。

回到县委招待所,他心绪怅惘地盯着窗对面幽幽的山影发呆,眼前,寂寥的天空中挂着一个脸盆大的月亮。

忽然,好像是有人敲门。是,确实是有人在敲他的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周倩!她怎么会出现在这?这个女人怎么老冲着他笑?陈小宝一时回不过神来。

“怎么,刚走了没几天就不认识啦,”她边说边推了他一把走了进去。“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是住在招待所。”她说。

“你……你怎么来啦?”

“我已经在这等了好一会了,你野到哪去啦?”

“和一个朋友吃过饭就去河边走了走,真好啊,那有很多年轻人在对歌。”

“是不是一个都看不上?”周倩抿着嘴揶揄道。

陈小宝苦笑了一下:“喂,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中午就来啦,是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乱了一个下午,他们这会可能还在闹房呢,我一想你肯定在这,所以就跑来啦。”

“哦,”听周倩这么一说,陈小宝真有点伤感,偌大一个世界,只有这女人还记着他。“累了吧,我给你倒杯水。”

水瓶是空的,他想出去重新拿一壶。周倩笑了笑说:“算了,都这么晚了,服务员恐怕已经睡了,你就不要再打扰他们了。”她说话的时候,两颗亮晶晶的耳环令人心醉地在她肉红的耳垂上晃悠着。

“喔……”像她这样体贴入微的女人要是被男人搂在怀里会有什么样的表现?陈小宝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老是浮现出与性有关的东西。

“你有心事?”周倩问。

“没有……是看见你高兴的……”

“鬼话,哈哈,不过我爱听,嗨,想不想也喝点人家的喜酒呀,还有喜糖呢,我走的时候是他们硬塞给我的。”

回来时的不痛快被周倩意外的到来彻底打消了。陈小宝朝她做了个鬼脸说:“老实交代,是你偷来的吧——”

“是又怎么样,你要是敢再说一遍,我……”她一扭身,装做生气的样子。

“好好,偷就偷啦,别不好意思承认,我可是饿极了。啊,酒,你行行好吧,你是我最亲爱的兄弟姐妹,你快可怜可怜我这受苦的人吧——”

“哈哈,才不可怜呢,人家要知道你这么坏才不来看你呢……”

周倩的声音发嗲,只是脸部的表情与她成熟的年龄不怎么相称。此刻,她拽着他的胳膊,像个霸道的小丫头,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得很天真。多年以后,陈小宝才总结出,成熟女人的天真与她们骨子里的风骚只隔着薄薄的一张纸,在这张纸未捅破之前,她们的天真多半是装出来讨好男人的。

还是言归正传。那天晚上,招待所的灯泡像蛋黄一样,它发出的光很容易激发人的情欲,再加上女人身上香喷喷的香水味,这暧昧的氛围似乎是在等着他做出什么举动。与此同时,周倩也在没完没了地讲述她朋友的故事——一个结了婚又离婚又结婚的女人,她要陈小宝说说对这种事的看法。为了成全她的好奇,陈小宝承认他一向对诸如此类的事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不过,能这样折腾几个来回的女人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辈。

“那你觉得我呢?”周倩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说来听听。”

房间里随之漾起了一股酒香,“霸道的小丫头”正弯着腰关上旅行包的拉链,只见她胸前的两座小山一耸一耸的,大红色的丝绸裙子勾勒出她浑圆的屁股,显然,他已经不年轻了,可她身上也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那是从成熟女人毛孔中溢出来的勾魂气息。

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地跑来问你对她的看法,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表示了。陈小宝就是这么理解女人所谓细腻的情感世界的。

按这个路子,他的话说得让她两眼发光,但究竟都说了些什么,陈小宝反正是记不清了。

“几点啦?”周倩两眼朦胧地问他。

“快一点了,你累了吧,怎么你一来,时间就过得这么快。”

“哟,我该走了,明天一早我还得赶车。哦,我好像喝得有点头晕。”

“太晚了,你还上哪去呀,再说,明天是星期天——”陈小宝心想,她平时在饭桌上可以喝整整一瓶白酒,而今晚她喝得并太多,看来这女人是在给自己找借口。endprint

“别担心,我已经在这开了房,就在你楼上,连钥匙我都拿了。要不,你送我下去?”

“我不送,我不想让你走——”陈小宝胆子大了起来。

“咦,这么快就学坏了。”周倩拍拍他的脸,然后把手伸进她的前胸,果然,她从两座山之间掏出了一把钥匙,她靠得太近,以至于陈小宝感觉到她的胯骨不时轻轻地撞了他,同时,在灯光下,她的手很白,粉红色的指尖很饱满,那把放在她手上的钥匙此时在他的眼里完全变了形,似乎变成了女性身体最隐秘的部分……

“别走,我要你住在这——”他一把拉过她的手,并学着外国电影里的绅士那样,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手背上。

这一夜的经历对陈小宝来说是极为特殊的。这房间除了有一个搪瓷脸盆放在床下外,连放衣服的凳子都没有。

这种感觉陈小宝还从未有过。一锁了门,这女人就把他引向床边,她很熟练地一下就坐到了他的膝盖上,那高耸的乳峰正好堵住他的嘴和鼻子,他试着把头埋进去,哦,与沈惠珍的身体相比,眼前这柔软的峡谷怎么变得这么深这么高,似乎是永远探不到底,如此丰硕的身体,竟让他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黑暗中,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好像捏揉的部位也不对头,他听见她“扑哧”地笑了一声说:“嘿,你真笨,拉链在这。”顺着她的手,他摸到了一条藏在连衣裙左侧的小缝,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找不着那埋在线缝里的拉链头。“等等,我想先去上个厕所,你这的厕所是在哪?”“就在楼下的院子里。”他说。“喔,真麻烦……”周倩的意思陈小宝明白,这招待所的老楼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走起路来就特别响,何况她还穿着高跟鞋。最后,还是女人有办法,只见她弯着腰,从床下把那个搪瓷脸盆拖出来说:“转过去,用被子把你的脸蒙上,可不许偷看哇。”陈小宝是没有偷看,只是人一旦闭着眼睛,听觉神经就直接转换为对情欲的想象,隔着一层被子,那搪瓷脸盆里叮叮咚咚的响声仿佛是直接敲击他的太阳穴,这动人心魄的涓涓细流把他搞得十分兴奋。是的,他不是在做梦,不是有意去扯坏她那条很精致的内裤,这东西实在是太轻、太薄,好像不是用来穿的,倒像是一贴勾魂剂,只轻轻地一碰就烧化了。相对于他的狂野,女人挺身应承,她汗津津的两只奶似乎总能把他裹到漩涡的最深处。与此同时,她的嘴唇和粘乎乎的臀部仿佛有一种他从来没感受过的魔力,就在他已昏昏沉沉地沉入海底的时候,这股魔力仿佛是又从地心里涌出一股热流,它轻柔但坚决地一次一次地唤起了他,也不知是漂浮过了几个世纪,陈小宝觉得自己的半个身子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突然,他们被一阵砰砰的打门声惊醒,是的,楼道里还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和吆喝声。

“可能是派出所来查夜。”周倩已经反应过来了。

陈小宝僵住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因为他的下半身还没有从海底里挣扎出来。

慌乱中还是周倩找到了他的短裤并递给他说:“别慌,你就说我是你老婆,然后再给他们看你的工作证,他们不敢对州里下来的人怎么样……”

“可……”陈小宝紧张地说不出话。

“派出所的,开门。”又是一阵敲打。只听见一帮子人大声地在问服务员,楼上楼下的房间也传来一片混乱的走动声,显然,每一间客房都在盘查。

躲是躲不过了,陈小宝只好胡乱套上裤子去开门。

一帮人把他推到一边,手里拿着电筒走了进来,并朝一个早已选定的方向围了过去——陈小宝一看,差点没晕了,老天,周倩连动都不动,她脸朝里面的墙壁躺着,被子下的躯体整个是一副高山流水的曲线图,在刺眼的灯光下她还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后背,这胆大包天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像是睡得醒不过来。“她是谁?”他们用电筒指着她问。“噢,是我老婆。她休息,是专门下来看我的……”陈小宝干咳了一声,以便掩饰住自己的惊慌。“你们带结婚证了吗?”一个小伙子厉声地问。“又不是出来旅游,谁会整天带着那东西乱跑,你说是不是?”来人打量了一眼陈小宝道:“你说你是州政府下派来的干部?”“喔,我到你们县来检查工作的,差不多完了,可能下个星期就回去——”他们拿了他的证件在灯光下仔细看了看道:“她呢,她有工作证吗?”说着又用电筒指了指她。陈小宝不清楚周倩有没有带工作证,但他已经镇定下来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伙人了。他慢吞吞地道:“我看没这个必要吧,她今天累坏了,坐了一天的车,帮我洗了一下午的衣服,要不,我可以把你们县的县长找来……”里边一个年纪大的人急忙上前对他笑着道:“不用不用,陈干部,您别生气,我们也是公事,在找一个和您年龄相近的通缉犯,这家伙准备从这偷越国境……打扰了,请接着休息吧。”“应该的,都是在执行公务嘛,同志们辛苦了。”俨然一副大首长的语气,把对方蒙得一愣一愣的。

门外的响动终于渐渐远去了,可陈小宝还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上,他点了一支烟,听着表上的指针滴答滴答在走。

“哈哈,还‘同志们辛苦了呢,我差点没笑晕过去。”周倩一骨碌爬起来说。

“怎么,我难道就不能当一回首长?”陈小宝得意地道。

“是,你还真像首长,可要是他们真把县长找来了,我看你怎么办?”女人温软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她软软的奶一弹一弹地抵着他的后背。

陈小宝笑着说:“他们不敢,好歹我也是从州政府下来检查工作的嘛——”此刻,陈小宝的心里真是感慨万千,如果他今天是一个平头百姓的话,恐怕现在就是另一种处境了。当然,他没好意思把这感受说出来。

“还行,你还真像个男子汉,我喜欢你的这种气质,男人嘛就是要有一点男人样。”

“可你也是女中豪杰哇,躺在被窝里大义凛然英勇睡觉,脸不变色,心不跳,有几个女人能有你这点能耐……”

“哈哈,其实我也很怕的,但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女人边说边用嘴调皮地嘬着他的耳廓,她散落下来的头发细针一样刺得他脖子根一阵发麻。

周身的末梢神经又兴奋了起来,陈小宝心潮澎湃,“姐,今天晚上我怎么觉得你很特别,一点都不像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endprint

“那你说我平时是什么样?”

“哦,说出来可别生气呀——”

“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哦,可能机关里的许多人都会觉得你太骚,可他们根本看不出你身上有很多藏而不露的东西,有时,我觉得你的头脑比男人还厉害,有点像‘四人帮里的江青,是真的……”

“你这坏蛋——”她用她的小拳头使劲擂着,那样子真是万分迷人。

“别,我还没说完呢——”他侧身抱住她,喃喃地俯在她光滑的小腹上吻着道:“我爱你,爱你,你是我的小妖精,你和别的女人真的不一样,和你在一起我好像突然自信了许多……”

听到这,女人在他的怀里突然不动了,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他发现女人的一张脸忽然变得很忧伤,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噙满了一闪一闪的泪光。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啦,你哭了……”

女人伸出手抚摩着他的脸颊,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刚才说你爱我,很多男人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可我从来不信,男人想要和女人做这种事都会这么说,别那样看着我……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永远不要骗我,不要……”

“我发誓——”陈小宝热血沸腾地说。

“别,我不要你发誓,我只要你……”

此刻,语言的表白是无法尽情的。

也分不清究竟是谁抱着谁,两人就这么紧紧地一直缠绵到天明。如果说先前的冲动是由情欲而掀起的暴风雨,那么在后来掀起的热浪中,两人更多的是陶醉在难舍难分、欲仙欲死的交合中。

一种恨不能扒了皮的感觉深深地留在陈小宝的神经末梢里,对一个女人如此深入骨髓的依恋和缠绵仿佛还掺和着另一种陈小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爱情?还是性?说不清——这一夜确实很奇特,它好像不仅仅是欲望的满足,其中掺和着身份属性?掺和着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首长”的感觉?是的,从刚才经历的那一场面中他获得了新的自信和胆略。哦,还有这个女人的疯狂,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一次裂变。

一连几天,陈小宝独自反反复复体会着这一次不同寻常的“艳遇”,冷静一想,他还是觉得在招待所里发生的事太危险,联想到他的丈夫迄今还是个在职军人,陈小宝就脊梁发麻,凭直觉,在皮肤与皮肤的镶嵌中,他隐隐约约感到周倩的内心里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可一想到她的身体,他就控制不住对她的思念。

一个女人竟然成了他生活中的靠山,这是具有大男人意识的陈小宝做梦也没想到的。“无奈”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已不是一句空话,在没有任何依附的境遇里,周倩的优势更加醒目地显露出来。

现在,他常常盼着被领导派到下面去,越边远越偏僻的地方越合他的心意,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就是一只自由飞翔在天空的小鸟。她也常常赶来和他尽情地幽会,这倒不是因为他还保留着一个所谓诗人浪漫主义的情结,而是因为他身上积蓄了太多的男性荷尔蒙。从他懂事起,他就不得不经常靠自慰来解决问题,特别是到了机关之后,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不得不沉溺在这种难以启齿的罪恶中。是啊,读大学时弗罗依德的书他看过好几本,光看有什么用,老弗罗依德谆谆诱导人们不要压抑自己的欲望,但只有面对活生生的女人,这一切才能办到。而在城里,他却不敢太放肆,真他妈的是太压抑啦。惟一的期待就是躲进荒无人烟的伊甸园,像远古时候的蛇和野兽,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快乐!快乐!快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在冰凉而柔软的泥土地上,他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喘息和呻吟,用不着害怕被谁听见,也用不着害怕突然出现的手电筒,他要大声地把这一切都释放出来,大声地对阳光下赤裸裸的她说:我要!我要!我要!

在与女人“你死我活”的交合中,他体会到所谓男女之间情感的升华并不像诗歌里描绘得那么高尚和温情,成熟女人的热情和大方使用起来虽然很尽兴,但偶尔也不免有一种“来得太容易”的失落,大概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这样,“太便宜”了反而缺少一种由征服所带给男人的快感。

尽管不是十全十美,可自打有了所谓爱情,有了周倩上上下下的暗中协调,陈小宝和州长、副州长的关系日渐亲密。尤其是主管这一口的何副州长,他们之间便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了一种老乡的情分,但他还是很聪明地把握住了这一分寸;与何副州长的关系更多的是在私下进行的,而在大面上,他和另外几位州一级的领导、包括其他部门里不起眼的小科长也得小心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良好的平衡关系,他深知官场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变化莫测、盘根错节的,作为一个小小的科员过早地投靠哪一方并不明智;难啊,周旋在其中的陈小宝犹如是从后方注视着战争,一方面他时刻不忘自己的目标,另一方面他觉得每走一步都必须像在战场上那样做到稳抓稳打。最奇妙的感觉能够将这两种思维运用于同一时空:陈小宝开始时是很不习惯机关开会,没进会议室之前,人的脸还比较自然,只要一正经发言,那人便立即扳起了面孔正襟危坐,更有趣的是,每个人说话的腔调里都明显地流露出不同级别的身份特征;既然都是做样子,陈小宝没用多久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让自己的内心独自匍匐在沟沟坎坎的肺腑里,但在嘴上却响起的一片光明灿烂的画外音,这效果赢得了众人对他的称赞,他惊异地发现,这种功夫不仅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智慧,而且还能与众人保持一致,他希望自己能“进步”得更快一些,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入党。

在机关里,一个人取得“进步”的第一个阶梯就是入党,只有入了党将来才能以更快的速度去“进步”。

政府机关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进来的年轻人要求入党是最基本的,据同事小罗自己说,在没到组织部之前,他写过三次申请都没过,小金就更形象了,他说这种事能让人褪一层皮。具体怎么个褪法,小金没说。不过,陈小宝下了决心,他可不能走他们的老路。是啊,表面上看,好像是老党员对新来的人要求很严格,其实不尽然,谁都清楚,入党是步入官场的第一步,你要是表现得看不出什么“狼子野心”,那入党可能还容易些,但如果表现得太火,这反而会引起众人的戒心,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而没有得到提拔,或是提拔得不尽人意的老同志,他们往往会千方百计地给你设置障碍,让你一不留神就永远排在被“考验”的队伍中。endprint

一切考虑周全之后,陈小宝想了一个稳妥的办法:让何副州长和他的顶头上司老宋做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这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在心里他很清楚,老宋是不会真心帮他,明摆着,孙淦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一个活化石,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他可以忍受孙淦的无能无为,但他绝不让寄生在自己身上的虱子长大。老史就更不用说了,陈小宝一度也试图和他搞好关系,甚至还替他搞过治肺结核病的偏方,可这种人软硬不吃,陈小宝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就明白了,老史是从骨子里鄙视自己。他想,他之所以如此凶狠,大概是因为在官场上受苦太深,而要想让他对自己和善则需要忍耐;至于老宋嘛,他和周倩一块分析过,他很会看风使船,他不能也不敢与何副州长过不去,况且,此人表面上一直以陈小宝恩人自居,想必他也会跟着使一把顺风船,这把握陈小宝还是有的。

事情差不多就是顺着他的设想发展的。在老宋的指点下,每隔上半个月,他就向党组织汇报一次思想,有很多思想都是汲取了很多人的经验直接从党章中摘抄下来的,他们告诉他,党章里提供的思想是最保险的,一个人要想入党入得快就不能随便说错话。有时,陈小宝一边抄一边觉得好笑,难道上级领导不知道这东西是抄来的?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年的夏天,陈小宝终于入了党。这一天,他首先郑重其事地给父亲写了封信,晚上,又和周倩在偏僻的小饭馆里美美地喝了一顿酒,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啊,从今天起他就是组织成员了。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不出意外的话,说不定他在三十岁以前就能升为科长、三十五岁最好能干到副处级,老史虽然比自己“进步”得快,但他已是秋后的蚂蚱。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古书上说,一个人三分是命,七分是运,命和运是相辅相成的,其中,一个人对运势的把握尤为重要。

这天两人是越喝越兴奋,周倩还送了他一件礼物,是一张她在文工团时拍的舞台照片,还是上了粉红颜色的那种。陈小宝就是喜欢她站在舞台上的这种模样,他禁不住趁她不备,猛地搂过她并在她腮上吻了一下。“疯子。”周倩说着急忙推开了他,陈小宝不理会,他俯在她的耳旁悄声地说:“给我也来一个,你敢不敢?”“有什么不敢。”她噘着嘴,在他脸上快速地点了一下。“不算,你这是应付,再来一个。”喔唷,陈小宝真有点儿得意忘形啦。

两人走出饭馆时,街面上的铺子和商店已经关张。从一家铺子的门板缝里泻出来的是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此刻,他第一次发现云水这座小城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凄婉低靡,它没有太多的斗志与豪情,但看上去是那样纯净。抬头看去,只见深邃的天空像是矮了一大截,沿江两岸的群山仿佛变得像纸一样朝后退去,星星大颗大颗地贴在峰峦之间,犹如是舞台上装置出来的布景。是啊,微醺时的他潇洒地把领口打开,让夏夜里的小风迎面吹过,身旁紧挨着自己心仪的女人,人生还有什么比这一时刻更惬意的呢?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人一旦把梦做大了就免不了时常掂量自己在现实中的位置:一个普通的科员,什么人都能对你呼来唤去,如果这也能称之为仕途的话,那真是有说不出的伤心。人与人的争斗,既有趣又可怕,在老宋身上,他看到了一个过去式或未来式的自己,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但三年了,他并没有像他当初想象的那样成为平步青云的火箭干部,他至今还只是一名普通的科员。

事实确实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他入党后的第二年春天,领导上就让他做了一年的下派干部。当时他还真拿它当回事呢,因为机关里的人都清楚,这里边通常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他有可能被领导发现和重视了;第二,倘若领导真有这层意思,那么下派回来的人一般都会得到程度不一的提升。

老实说,他表现得还是十分卖力的,他下派的地方离家不远,可他一次都没回去过。家里人轮流着来看过他几次,每一次他都很自觉地拒绝了村干部的好意,他没带家人去公家的食堂吃过饭,一次也没有,这地方太穷了,村里的财政支出靠的就是仅有的几座砖窑,所以岂能为了吃他们几顿饭而兴师动众。一次,他大哥和大嫂来看他时想要让他顺便搞一点化肥,他考虑过,但最终没答应。一气之下,两人连招呼都没打就赶夜路回去了。他心里也觉得这样做是不尽人情,因为他老家的习俗是一般不能拒绝别人的开口求助,除非是做不到;显然,在他哥嫂的眼里,他已经是州政府里的大干部了,连县长都敬着他几分,几袋国家支援的化肥算得了什么?唉,一想到大哥那过早佝偻的身子,他心里虽然不好受,但还是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被人抓住把柄。

遗憾的是,他下派回来都快两年了,提升的事连影都没见着。这期间,他们把周倩提成了副主任,小罗、小金也升了科长,除了经常请病假的孙淦,另外的几个也都有科长和副科长的头衔,总之,在这个部门,任何人都可以支派他,在“水深火热”中“打底”的依旧是自己。仕途漫漫,陈小宝隐忍着。不过,他从不当众抱怨,毕竟是从中文系出来的,他从一些报纸和杂志上读到了很多新的东西,比如,深圳特区的发展速度不仅是从经济上,最明显的是从观念上给所有的中国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在外省,私营企业和乡镇企业迅猛的发展速度也惹来了党内是姓“资”还是姓“社”的辩论,尽管在理论上还存在着许多是是非非,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多国营的中小企业已经开始实行程度不一的“政体改革”,类似破除旧观念、批判封建主义的文章在各个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中国人好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洗脑。总之,中国社会的基础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它与过去有过的政治运动不同,以前的运动基本上是围绕着人的上半身来进行的,可现在它踏踏实实地回到人们的脚下,那就是土地,让土地属于自己是过去农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出身于农民的陈小宝本能地从这一例子中感受到了眼前进行着的社会变革将涉及到它的方方面面,令他觉得十分兴奋的是,有关体制改革和一系列人事制度上的改革已成为了时下的热点,在权威性的《人民日报》上也明确提出了当前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性和急迫性,“建设高度民主的现代化国家,是政治体制改革的长远目标。”这些话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操作条款,但从风暴中心传递出的内涵陈小宝是一遍遍地品味过了,照他的理解,现阶段的革命事业已不再是简单地给穷人吃饱饭,而是要解放自己的身心。很多例子都在说明一个事实:人只要有胆量解放自己就不愁没机会。endprint

激动归激动。在云水,机关工作仍然是按部就班。客观地说,陈小宝在平凡的岗位上确实花了不少心血,他已经熟悉了这里面的很多道道,掌握好什么时候该事事请示,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在一些所谓的微妙问题上,他学会了既谨慎又能灵活变通,这样一来,领导和同志们都觉得他越来越顺手,所以他的人缘和口碑也不错。没有人比他干得更多,他们这一部门的许多文案工作、包括令人头痛的大小材料汇编和上上下下的跑腿几乎都是他独自啃哧啃哧去做的,时间长了,人们对他的“贡献”已习以为常,于是,凡是这类事都推给他去干。没说的,他的能力和勤快是有目共睹的,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终日忙忙碌碌,既卑微又可怜,其地位与成天光动动嘴皮子的人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也倒是,憋不住的人就总爱在办公室里发牢骚,毕竟,这个时代人们可以在公开场合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骂领导骂官僚骂种种不尽如人意的事已算不上犯忌了。不过,陈小宝看得很明白,牢骚最多的往往是那些干了一辈子而就快退休的老家伙,别看他们脸都骂青了,可在他们的内心里依然是对拥有权力的神往和即将失去的无奈,图嘴上的一时痛快顶个屁用?

尽管陈小宝心里也并不好受,可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好冲动好表现自己的毛头小伙子了。离下次换届日子还有半年,有关下任领导班子谁上谁下的传闻已在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虽然这只是涉及到州一级和部一级领导的事,但中国自古就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所以他想这里面也不乏会有自己的机会。

轮流去各位要人的家里去坐坐,并且利用过年过节的机会给他们送点土特产,反正土特产也不是自己掏钱买的,下面的乡镇干部一碰到像他这样从州里下来的人总是很热情,他呢,只需要摸清这些领导的口味就成。陈小宝做起这类事如今已是驾轻就熟。值得庆幸的是,他听老宋说,拉木州长这次可能要下了,而何副州长将扭正为一把手,并且有可能会独揽整个州的大权。不管是真是假,陈小宝是听进去了,于是,他去何副州长家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开始,这大人物似乎也并不十分情愿过多地见到他,但随着换届日子的临近,他也变得有些欢迎他去了;毕竟,陈小宝是联系人民群众的纽带,几年来他经常被派到下面跑基层,自然和各乡县的干部都混得很熟,在这种时候何副州长当然愿意更多地从陈小宝的嘴里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就这样,陈小宝隔三差五地总免不了要到何副州长家去汇报汇报,不是么,这个人曾经在关键时候改变过他的命运,他只要有朝一日能独揽大权,那自己的“进步”还愁没有保证?另外,在与何副州长保持密切关系的过程中,周倩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早就看出,不管哪一种场合,只要有周倩在场,何副州长的小眼睛就特别亮,精神和情绪也与往日大不一样。哦,陈小宝怎么会不明白呢,何副州长的老婆是个土哩巴叽的黄脸婆,好像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听说是在州里的红旗小学搞总务。总之,一看就是那种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况且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整个看上去要比她红光满面的丈夫至少大上好几岁。明摆着,正当壮年又精力充沛的何副州长怎么能对靓丽时髦的周倩不倾心呢?在那个年代,云水城里还没有公开的娱乐场所,“情人”这个词在人们的生活中还没有大规模地兴起,男女间的调情往往是通过跳交际舞来搞感觉的,不用说,何副州长非常喜欢学跳交际舞,最好的老师当然是周倩啦。于是,陈小宝总是不厌其烦地陪他们一块上各单位举办的舞会,有他在,周倩也高兴,而何副州长呢也有了一个给自己扛大刀的,不必藏着掖着,只管尽兴好了,反正遮丑的事彼此都心照不宣就成。

何副州长欠他的情,这一点,他心里应该清楚。周倩呢,女人嘛,假装不知道才显得有味道。其中出牌做庄的陈小宝内心最明白,这女人和这帮老家伙的关系多半是保持在暧昧这一层面上。最真实的情况是,在这几年里,他和周倩的恋情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他们之间的了解仿佛已跨越了彼此年龄的限制,随着热恋的升温,对自己经历一贯守口如瓶的她对陈小宝几乎是没有保留的。她说她早就是一个死过一次的女人了,十几年前她父母在文革期间被打成“保皇派”之后,她也被下放到了农村,她当时只有十五岁,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在学校里响当当的文艺骨干突然变成了众目睽睽的改造对象,其惨状可想而知。不过,她在农村去干粗活的时间不长,公社里的宣传队缺人,没多久,她在那里就成了顶梁柱。后来,宣传队里的女知青有的招工回去了,有的还上了工农兵大学,她呢,凭着天生的聪明劲也明白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她只好去找公社书记帮忙,书记说他白天很忙,如果她要汇报思想,那就等他晚上值班的时候再去汇报。就这样,她去了,而且还是主动去的。应该说,在太阳落山之前,她似乎是有准备的,可一到了黑灯瞎火的紧急关头她又歇斯底里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这一来,书记对她恼羞成怒,第二天就让人给她派了一个活,叫她晚上一个人去守公社的粮仓。这个仓库孤零零地盖在半山坡上,其实里面根本没有粮食,不过是堆了些稻草和农活用具……

记得那天周倩对他说这段故事的时候,是她三十五岁的生日。当时,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都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说话;熄了灯,欲火中烧的他和一个女人肌肤相挨,而这个女人却在讲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听的事,再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了。

“想听我说下去么?”她拉了一条毯子盖在两人赤裸的身上。

“我听着呢。”

她说那天晚上书记就在仓库里强奸了她,并且许诺下次一有招工名额就让她走,但在这期间她必须随叫随到、随时向他汇报思想。

“给我一支烟。”她捅了捅躺在身旁的他。

黑暗中,暗红的火光一闪一闪,她接着道:“……后来我怀孕了,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把这身上的东西弄掉,也想过去找我的父母,可一想到他们我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干净。也怪,一旦下了去死的心,人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于是我去了县上,找到了县委里的人把一切都统统说了,我还说了其他女知青的事,在公社里谁不知道他对宣传队里的女知青是一个都不放过啊,后来,县革委会的人叫我写了份材料,说是他们会调查解决的……”

“后来怎么样了?”陈小宝问。endprint

“嘿嘿,能怎么样,戏文里常说的‘颠倒黑白你没领教过吧,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在公社的调查材料里我成了勾引公社干部的小骚货,我为了一个招工指标三番五次地主动送上门去,领导也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上了我的当。至于说到仓库里的强奸,嘿,他们说,要真是强奸为什么不早去告?现在肚子都大了才跑来说,保不定是张冠李戴呢。再说了,仓库里有大门呵,你不开门谁会进去……嘿嘿,我挖坑埋自己也就只能埋一回吧,这次仇没报成,反落得个诬告领导,思想品德败坏,不安心务农,生活作风有问题,立刻调离公社宣传队的下场……”

“那你……”他实在听不下去,借着微光他看见她脸上没有眼泪,只是眼珠子直愣愣的。他想伸出手去把她拥过来,可她却仰着脸一动不动。

“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会生孩子么……一个当地的老巫医可怜我,她给我吃了一种很厉害的草药,我在她家里整整折腾了两天,那肚子里的东西才掉出来,后来又昏睡好几天,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不过,说真的,在受过这些不是人受的罪之后我就再也不犯傻了,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他知道你的这些事吗?”陈小宝指的是那个在她称之为老实人的丈夫。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不清楚,不过,我从不跟他讲我自己的事。”

“那你们谈了多长时间的恋爱?”

“算了吧,恋爱这个词就免了,我和他从认识到结婚也就是只见过几次面——”

“怎么会,又没人强迫你嫁给他?”

“是呀,没人强迫我,是我愿意的。我那时已到了文工团,整天围着我转的男人很多,可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去翻我过去的历史,所以就想把自己打发了,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你就找了他?”

“哈哈,不是我找了他,是我父亲帮我找了他,他当时摔伤了,正好住进军区医院,说实话,像他这种老实人对我是比较合适的,我想至少他不会嫌弃我吧……”

“哦,我原来以为你这个人骄傲得很呢——”

“那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截臭狗屎呀——”

“何必再侮辱自己,其实,我的意思是生活中每个人的痛苦是以另一种形式来表现的,比如,我很害怕过深地陷入到另一种东西里去……”

后半句话陈小宝没有说出来,他确实不忍心说出来,要是平时,他会以开玩笑的方式告诉她,你很特别,但我不想整个地陷进去。哦,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他抚弄着女人硬硬的奶头,仿佛感觉到奶晕的颜色变深了,这颜色就像一道伤疤,弄得他连欲望都没有。

而周倩也不回避,她仰面躺着,睁着一双大眼,她说她的身体从来不是她自己的,活到现在,她有的只是耻辱和寂寞。

时间长了,陈小宝已经学会在需要共同分担痛苦的时候把自己从中悄悄地分离出来,反正两人共同拥有的东西就是如何排遣寂寞,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想知道。已经二十八岁的陈小宝现在对性事已如同嚼口香糖,爱情却是铁树开花,所谓原始的本能的爱他已经领略过,可奇怪的是,他的孤独感并没有消失,在有的时候,他甚至为自己如此沉溺于肉欲而瞧不起自己,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他想不出;在人家给他介绍或是他自己接触过的女人中,他还是觉得那些胸脯扁扁的女孩都不及周倩对自己有吸引力,仅仅是胸脯么,他也说不清楚;是的,有比她年轻的,也有比她长得漂亮的,可他偏偏还是迷恋这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女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男人是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而女人则是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的。”确实,周倩没动一个手指头,就把他的整个身心控制住了。

情欲和性欲,这两种东西很难分清。做朋友当然比做情人和爱人安全得多,这一点陈小宝何尝不是这样去做的呢?也许正是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而正是这种明明白白的“不可能”才使两人隐秘的通奸变得疯狂和没有节制,尽管他对自己如此贪恋她的躯体感到后怕,可冒险的感觉毕竟比四平八稳的做爱更让人刺激。

她的小屋就在靠机关大院围墙的一角,左边有一扇后门,院内的平房里也住着四五户人家,他们一般都睡得很早。他每次去通常都是在夜里十一点以后,这时,院里四下漆黑,几棵老白果树和路边的金银花美人蕉把通往她房间的小径遮得严严实实。每次都一样,一听到他敲门的暗号,早已等候在里边的女人变悄悄挪动门杠,他一侧身,人就闪了进去,一踏上那条小径,他便习惯性地吸一口树丛里的清香,顿时,舒张开的肺腑即刻变得恬静和自信了。

屋里布置得很温馨,虽然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可席梦思床是柔软的,印着大花图案的窗帘一直垂到地面上,陈小宝心想,在云水这座城里,恐怕没几户人家舍得像她这么浪费。另外,这房间的最大特点是有点儿像他刚到云水时只住过一夜的“云水宾馆”,只见床头柜上也照样摆着一盏罩上了橘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紫红色的沙发也像宾馆里的那样放在床的一侧,稍稍不同的是,茶几上方挂着一个小镜框,里面是她和她丈夫拍的结婚照,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副地平线一样的宽肩膀和两道很浓的眉毛,他目不斜视,一副标准的老实人模样。而站在一旁的周倩神情怯怯的,她细长的脖子和低垂的眼睛有一种阴郁的气质,两条小辫一丝不乱地垂在胸前,身上还挎了一个军用书包。真不敢相信十年前的她是这般模样,陈小宝不禁有些感慨,一个女人倘若一与权势厮混不清,其先前民间的本色也就丧失殆尽了。

每次看到陈小宝盯着这张照片,周倩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把照片挂在这是有用途的,“用它来对付某些人很方便。”她说。

谁不知道呢,打周倩主意的男人很多,因为她给人的错觉是容易上手。听她这么一说,陈小宝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可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反正到这屋里来的男人又不只是他一个,这女人是机关里众所周知的骚货;她胆大,敢玩火,但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足以使和她玩火的人一块下地狱;所以,他何苦太在乎这女人是否对自己忠诚,总不至于壮志未酬身先损吧?当然,避免不快的办法就是尽量换不同的地方作爱,也许是因为这一原因,陈小宝似乎不喜欢和她躺在那张大床上做事,他很惊异地感觉到身体的触角其实也是很挑剔的,它也有自己相应的对应物,比如,在水泥地上和垂着厚窗帘的那个角落里,陈小宝才由衷地感到没有顾虑和尽可任性地放肆。endprint

“我是不是很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送上门的贱货。”放肆过后,这女人经常都这么说。她还说,正是他唤起了她心里的许多东西,不止是性,要是她还没有被别人操过,那这一切该有多好,她至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他请到家里来。

“你为什么老要贬低自己,用不着老惦记着过去。”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是男人,你不懂得一个女人的感觉。”她靠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要是当初强暴我的那个人是你就好啦,真的……”

“你疯了,我可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他哆嗦了一下。

“是啊,是我疯了,我原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可你让我重新又活回来……”她的声音顿时像裹上了一层绒。

陈小宝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每次都一样,只要一谈这类话题他有的就是一片茫然。“我,我是爱你的——”他已经习惯了总说这句话。

“别,别跟我说这个,每个男人做爱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每个?多少个?据说现代社会的性关系是以金钱和权利来定位的,前二者的流动性也造成了性的流动性。想到这,他皱着眉不想说话。

“难道不是吗?”她看着他,那坦诚而不知羞耻的眼神真让他心烦。

为了尽快从沮丧中摆脱出来,他只好重复道:“……是……是真的,我心里只有你……”他的手滑过她的肩膀。

她笑着把他的手从她的乳房上挪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你还会有别的女人,也像现在你我这样,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只守住一个老太婆呢……”

逼着对方表态,想必这是女人一贯的通病,她总要刨根问底深入他人的内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编织一个罗网,一个让自己和他人都跑不出去的罗网。

“别这样糟践自己,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你用不着老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你说给我听听,其他人是什么样?”

“呃……是……说白了人和动物都一样,你我也是动物,只不过人比动物更会欺骗自己,哈哈,还有人随时都可以交配。”

“还行,我就喜欢听你说真话,还有呢?”

由女人来审问气氛总是很沉闷。他只想把握住轻松的东西。

“得了,我困极了,我总得留一点给自己嘛……”

女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柔声地问:“告诉我,你想为自己留什么?”

“现在,就是现在这样,只有你和我——”他闭着眼睛拉着她一块倒下,让身体去覆盖身体,与层出不穷的废话相比,身体的感知和从被窝里嗅到的烈性气味相对更靠得住一些。

“哎呀,别动,我就喜欢这样躺着说话……”

没必要给自己编织很多理由把自己困住,让她去想入非非好啦,这种时候,他只能以静制动。他感觉到自己光秃秃的后背不断有穿堂风经过,仿佛这密封的爱情已经布满了裂缝。

女人要的东西从开始到结束无非是爱,女人的哲学就是爱的哲学,她们活着的惟一理想就是想得到爱。这话是谁说的,他不记得了。通常都这样,周倩一次次的试探使他感到茫然——她要的是爱,并且还是天长地久的爱,这种要求对他来说真是太苛刻了;可自己也确实是舍不得离不开她;以后会怎么样?他不敢想,也不去想;不过,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最急切的需要就是好好睡上一觉,闭上眼睛,死死地睡过去,踏踏实实地在女人怀里睡上一觉比任何做人的玄学都管用。

每一年的年底往往是新旧交替的关口,机关里一到了这个时候各个部门都会显得比平时紧张,况且从现在起,换届的筹备工作已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

人事处的人已经来打过招呼,孙淦要是再不来上班就按“自动退职”处理。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机关里的很多人早就在议论,说孙淦请病假是假,这段时间他根本不在云水,而是经常回他在大理的老家。据说他们一家人在最热闹的大理古城开了一间蜡染作坊,没想到这土得掉渣的玩意很招外国人喜爱,于是,老家的人打算让孙淦回去帮着打理,这一阵子,他就是忙活这些事去了。

几天以后,从人事处又传出了爆炸性的新闻——孙淦本人已经申请停薪留职,他要卷铺盖回去赚美金了。一时间,各个办公室的人都在谈论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有人认为当个体户虽然能赚到钱,可在社会地位上毕竟没什么身份,个体老板手上戴着金戒指一副人模狗样的派头,可戒指再大再光芒万丈,见了什么人还不是要点头哈腰;还有人说,成天和老外打交道也危险,现在虽说是国门打开了,可安全厅的人也不会就此解散,美金有那么好赚的?难说一不小心被外国人把情报套了去,稀里糊涂进了大牢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况且,他孙淦懂什么蜡染,做生意这碗饭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下的,何苦呢,放着人上人不做,偏要去小心伺候老外,这没什么可羡慕的。

是啊,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往好处说的人不多。表面上大家都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但事实上孙淦将要去赚美金的消息比起换届这种大事来更能刺激起众人的想象力。包括陈小宝在内,他认为孙淦之所以选择回老家肯定是出于无奈,毫无疑问,下次的整个州政府班子调整,各路人马的晋升提拔自然也轮不到他头上,他不走,留在这当陪衬怎么能受得了?想到孙淦之所以有今天,这全怪他自己平时太懒惰,一个在学校就入了党的大学生本来是很有前途可奔的,弄到这一步恐怕也不能全是命的错,关键是他自己没把握好,即便如此,也用不着非走这一步棋嘛,机关里混饭吃的人多的是,何况他也不是彻底没希望,走极端是掩饰自己无能的另一种形式,自己非要去淌这浑水也就怪不得谁了。

这天下午,孙淦办完了手续到办公室来收拾东西,没几分钟,他就把抽屉腾空了。“滚蛋喽,你们以后到了大理就来找我,我一定请客。”他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往墙角的垃圾桶里一放,一副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穿了一身新西装的孙淦,看上去气色很好,往常阴郁的苦瓜脸仿佛变得开朗了,看到他满不在乎嘻嘻哈哈地和其他人说笑,陈小宝心想,他的无所谓是强装出来的吧,自己先走人,好歹也能捞回一点体面。endprint

“喂,你真的不回来了,一点不留恋?”小金捧着个茶杯走过来问。

“怎么,你以为我是没事闹着玩哇?难道我还有退路吗,我现在就是想回来也晚了,本人宣布,从此时此刻起,我失去的是枷锁,得到的将是气壮山河的自由——”孙淦夸张的语气真是一改往日说话的风格。

小罗拍着孙淦的肩膀说:“自由?没那么潇洒吧,身份这东西一旦习惯了就会上瘾的,不过,你老兄呢这一次的赌注可是孤注一掷呀,别不好意思承认。”

“嘿嘿,你这鬼机灵,还是你了解我哇,人生嘛,整个晃过去就是一个赌场,有的人喜欢慢慢下注,我呢就是想豁出去赌一把,赌赢了是自己的运气,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照样能吃能喝——”

“喂,你这阵子不在单位,我可给你透个风,单位上马上要调整房子,要是错过就太可惜了——”

孙淦笑了笑,说:“调来调去还不是破房子,算逑,古人说无官一身轻,况且我连芝麻大的官都不是,有什么可在乎的。”

“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他们也跟你一起回去?”周倩说。

“这倒不一定,她和儿子暂时留在这,我怎么混都无所谓。”

孙淦的模式与当时报纸上的很多宣传相似,男人下到“海”里,女人留在“岸”上,这不失为冒险与稳定的双重选择。另外,社会上对一个男人的衡量也有了新的标准,出身和学历不再重要,有本事的男人需用财富来证明自己的成功,会挣钱的男人开始受到了舆论的吹捧。

“小孙,你还是悠着点,昨天晚上姜老四十万火急找我,你可能还不知道,他现在日子难过得很,信用社的人这几天正追着他的屁股让他还贷款,他拿什么还啊,去年新开的一个矿眨眼间被泥石流给埋了,贷来的五万块钱泡都没冒就没影啦,嘿,他硬拉着我去陪他找冯金贵说情,去啦,可冯金贵这小子整个是一个黄氏仁,你没看见姜老四那样子,跟电影里的杨白劳也不颠上下,惨噢……”

老宋刚说完,孙淦就冷冷地道:“还是宋部长想得周到,不过我呢跟姜老四有本质的区别,我是想个明白,死个痛快,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这年头一天到晚坐着喝茶看报纸,人就像玻璃瓶里的苍蝇,是看得见光明,找不着出路,我反正是坐不住了,跑出去试试总在玻璃瓶里闷死强,我也跟您句实话,我堂叔一家两年前在山沟里搞大理石开发,一年下来就净赚了将近30万,他不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么,斗大的字都不认一个,可如今大理州政府把他树为致富的典型,还他妈整天用小轿车拉着他到处去做报告……”

孙淦的这番话显然是冲着老宋去的,还是周倩聪明,她马上扭转了话题:“是够风光的,干脆我也跟你一起去挣美金得了,我还没见过帝国主义的美金长成什么样呢。”

“哈哈,这可使不得,你们各位都是国家的栋梁,人民的脊梁啊,我呢,是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得,还是少发牢骚,呆会下了班,我请诸位到外面去吃一顿,想吃什么,随便点,想上哪,随便说,千万别客气。”

“好,咱们今天也尝尝应用美金做出来的菜,来它个翻身农奴把歌唱……”

“要不得,应该是宋部长请客才对,你要走,大伙也该表示个心意嘛。各位是否赞成?”周倩话一出口,大家都随即响应;还是这女人精明,她在为人处事上滴水不漏,时常在任何事情上都为自己留有一手。与此同时,陈小宝注意到,就在众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办公室时,只有老史始终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报纸。

没人注意到老史的不存在。失意者的虚荣只有失意者自己去玩味,这年头变化太快。

按孙淦的主意,一行人跟着他来到了一家新开张的饭店。这地方不设在市中心,它选在一个郁郁葱葱依山傍水的河弯里。只见整座建筑几乎是圆形的,粉色的拱顶被落日的余辉涂上了一层黄金般的色彩,两旁的树枝上缠着星星点点的灯饰,据说它是由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地人投资修建的,高大宽敞的饭厅比起云水宾馆的大堂来要气派得多。陈小宝早听说过这里的收费很高,并且内设有不公开的小型赌场,服务员多数是从内地招来,她们穿着打着黑领结的服装,仅从站立的姿势上就能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利索感。因为这是一块是非之地,所以一般吃公饭的人往往只能是偷偷摸摸地在这请客。

忽然从昏暗的街道上一下子转入到强光之下,会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想必人家向他们一行人倾泻那么亮的光线是有用意的,眼瞅着孙淦和饭店老板搂肩搭脖的那股亲热劲,再加上他十分娴熟的点菜和应酬技巧,陈小宝恍然悟出孙淦这些天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沉溺在“痛苦”中,他的张狂固然有点过,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已经推来了通往另一扇华贵世界的暗门,“下海”对一个人的影响也许绝不只是财富数量的变迁,冒险成功的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有着对人生重新定位的深远意义。

突然发现原先自己看不起的人与变化中的环境是这样地融洽,陈小宝在饭桌上对孙淦的态度也变得活络多了。平日里在暗中较劲的他这天主动给孙淦敬了好几杯酒,孙淦脸喝得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受了感染还是喝多了,他很诚恳地对陈小宝说:“……你我之间过去好像有点误会,现在回头一看觉得很无聊,本来嘛,咱俩都是从大山里杀出来的苦命人,骡子和驴不管打什么滚都不过是给人拉车的种,来,为这咱俩干上一杯。”

陈小宝心头一热,举起大半杯白酒说:“打我来到云水还真没有什么人对我说过像你这样掏心的话,唉,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我只觉得你不必急着马上就走,可以再等等……”

“等什么呀,我在州政府整整干了快10个年头了,得到的经验就是这三句话:在领导面前要做狗、在同事面前要做鬼、在下级面前呢要做狼,倘若想在场面上混出个人样来就必须演好这几个角色,我这人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清楚太明白……”

老宋脸色阴沉地盯着孙淦,但孙淦没理会。他接着对陈小宝道:“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在你面前我是班门弄斧了,不过我早就看出,整个州政府里,数你的能力和脑子好使,别看你来的时间不长,可大家对你的印象都不错,你好就好在比我能忍气吞声,吃得了这份苦,照你的发展势头,说不定用不了几年还是能混成个人物……”endprint

陈小宝不好意思地一笑:“得了,我可没你下得了狠,说放下就放下,下这样的决心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孙淦笑了笑并用筷子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道:“看见这两字了么,你奔的是‘前途,我呢,奔的虽然也是‘钱途,可这两字在众人的心里掂量起来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啊。”

当着大家的面,孙淦的恭维有点过火,陈小宝岂敢犯了众怒,他淡淡地道:“唉,别拿我打趣了,我一无资历,二无后台,有什么前途可奔,谈何容易啊。”

“别假装你很悲观,谁不知道你在省里有一个当大官的同学么,经常上他家走动走动不就成了,老实说,我要是有你这层关系,那不一定会守在这,屁股大的云水城撑死了也就是混个厅局级,而盯住这位子的人眼睛都熬出血来了,宋部长,你说是不是?”

陈小宝这才明白,孙淦这天当着众人对他所说的肺腑之言原来不过是唱给老宋听的隔壁戏。联想到半年前他上昆明去看望马军的情形,也就是所谓当大官的同学,他心里一阵堵塞。当时马军已经升为副处,接到他从车站打的电话他倒也挺高兴的,可等陈小宝提着土特产一身臭汗赶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这家伙和几个人正在聊天,听来听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讨论的内容无非是刚刚搞到了一个什么出国人员的指标正准备上外汇商店买一套所谓正宗的美国音响,接着他们又聊到了某某走了什么捷径不必经过托福考试就顺利出国的过程,继而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比较,美国、日本、新西兰、加拿大、澳大利亚,话题涉及到不同种族的政治、文化以及在出了国的人在国外闹出的笑话等等。一帮人为美国或是什么狗屁的澳大利亚争得面红耳赤,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坐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不是滋味啊,跟原先刚上大学时一样,他当时只能拘谨地端着茶杯坐在一旁当听众,这一切都怪不得别人,只怨自己对人家所谈的话题一句都插不上,回想起来够伤心的,虽说他的身份如今也算是个国家干部了,但人家说话的层次和从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对生活目标的追求与他小心翼翼想要得到的东西差距是如此之大,放在桌子上的是他装土特产的布口袋,它与整个办公室的装修是如此地不协调,与之相比,好像他这些年的奋斗突然间就给抹白了,他觉得自己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不过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更让他难过的是,马军悄悄告诉他,马老爷子年底就要正式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大部分时间是窝在家里,他的心情很郁闷,要是陈小宝愿意的话,他可以去看看他。马军说他晚上还要参加部里给一个香港代表团举办的宴会,他抽不出身来,不过没关系,老爷子对他印象一直不错,见了他会很高兴的。是的,他当然会去,不管怎么说,当初是借了老人家的光才有今天的,何况就算是他将来人退了,其影响力同样是存在的,这条线无论如何得长久地保持下去,他怎么能舍弃这一生惟一的依靠呢?当天晚上,他咬咬牙,花了近半年的薪水特意买了半斤天麻和一些虫草敲开了马家的大门。进了客厅,老爷子不在,一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年龄看上去有二十来岁的女孩正在看电视,中年女人可能就是马军的后妈了,她的客气里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对陈小宝说,马老临时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可以跟她说。就这样,他这次还是没能见到马老爷子,呆了不到五分钟,这年轻女孩就站起来冲外面的保姆喊道:“喂,你在干嘛呀,我的洗澡水放好了吗?”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保姆,想必是后来新换的,只见她蹲下身去用手里拎着的塑料拖鞋换下了年轻女孩脚上的绣花拖鞋,不用说,这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他暗自猜测,她可能就是马军说过的后妈的女儿,不就是一个带过来沾光的主吗,有什么可神气的?总之,他每一次上省城的感觉都会让他生出一种既失落又激奋的心情。更让他感到压抑的是,原先学校里的那帮熟人见了他都说,他身上的诗人气质如今是一点都看不出了。哈哈,所谓的气质不就是曾经有过的一点狂放么,这玩意要是放在大城市里可能还会被人当作思想解放的象征,而在云水,人们会把这当成缺点,说你胡思乱想不务正业。

这时,一个男人嘶哑的嚎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把他拽回到饭桌上: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就是这天,陈小宝才第一次听说崔健的名字。如果用先前他所学到的美学标准来衡量的话,那崔健唱的不是作品,而是一堆原材料;从某种意义上说,歌词中的这个男人正在试图挽留住属于男人生命本色的东西,他苍凉的嚎叫固然让人震撼,但从另一面也说明如今男人的尊严已面临世俗的挑战,乌托邦式的爱情正受到了每个男人来自内心深处的质疑;总之,“一无所有”给这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仿佛是男人们最后一次不肯认输的挣扎,那份“即使我一无所有,你还是要跟我走”的男儿气概尽管豪迈逼人,却也掩饰不住对自己的嘲弄;陈小宝默默地听着,从破碎的吉他中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炸药,他的脑子好像被震得懵懵的;多年后,当崔健的身影已在流行歌坛逐渐消失时,陈小宝仍然无法忘怀那一天受到冲击的情景,也许“一无所有”这四个字在那个年头已率先向他预示到了另一场危机的到来,只是那时候的他还沉溺在自己的仕途梦中。他清晰地记得那天临走时,除了老宋,每个人都醉醺醺地一路重复着“一无所有”的曲调;当然,对歌词最熟悉的莫过于孙淦,这顿饭的饭钱也是孙淦结的账,他坚持一定要付,说是他就是在“一无所有”的鼓励下才决定辞职下海的。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格外邪乎。按习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水地区通常是雨水不断,可奇怪的是,近一个半月来,许多地方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连续高温天气,风高物燥,森林火灾的消息不断传来,最让人担心的是这百年不遇的干旱气候直接威胁着一些靠天吃饭的山区农民,想想看,在云水地域内有很多被称为“大字报”的雷响田,它本来就是农民们从石头缝里刨出来的,产量虽然很低,可在当地却是家家户户一年到头的指望啊,于是,在户与户之间、甚至是寨子与寨子之间常常因为抢水的问题已经发生了多年不见的民族争端,每天来告状的人络绎不绝,这种时候,陈小宝也经常被他们拉着去主持了几次公正,但他发现这里边的矛盾很复杂,要想在这个问题上一碗水端平是很难的,因为土地责任制已经明确了土地的归属权,这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理由为自家的生存而据理力争。endprint

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影响州人代会在一个星期后召开,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陈小宝和周倩都被抽调到大会筹备组,陈小宝的工作是专门负责收集代表们的意见以及配合州党委搞好改选方面的工作。

旱情紧急,一部分人已随主管农业的赵刚副州长下去协助各区县的抗灾工作,小罗和小金也随之被派往边四县,两人走的时候自然是心存不满,因为这差使按规矩的话要轮也该是先轮到陈小宝,可突然间陈小宝似乎被委以重任,两人的心里自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另外,主管文教的副州长老米叫米天佑,他是彝族,五十开外,戴一副近视眼镜,早年家里是赫赫有名的大土司,在省城里上学的时候曾参加过党的外围组织,文革期间也经受过不小的冲击,因为有了这个经历他常以老资格自居,据传几年前省里曾想把他调到政协去,但后来一阵风过去了,也就没有了动静。他本人的解释是他不愿意离开云水,况且到了政协不就是一个喝茶的闲差么。所以,这一阵,他也在到处开会,他搞了一个所谓“全州教育规划细则与发展纲要”的可行性论证方案,名誉上是征求各部门各乡县头头的意见,实际上是趁此机会在铺垫一些东西;他偶尔到筹备组来走走,见了陈小宝也总是说:“小陈,最近忙得够呛吧,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啊,我们当领导的平时对你关心太少,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啦,有对象了没有?可别为了工作耽误了,你们年轻人求上进是好,但也不能什么都不顾哇……”对他的关心陈小宝并不感激,相反,他觉得这表面上平易近人的家伙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隐情,不过陈小宝还是面带微笑地说了一些感激的客套话,他并没有把一丝的不快放在脸上。相对于这两个副州长所做的事,周倩悄悄地告诉陈小宝,她说这会何副州长正带着财政局长一行人到省城里汇报去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趁这次千载难逢的大旱年尽快拿到第一笔中央拨下来的扶贫款,他们还打算为根本上解决云水州的脱贫问题必须尽快找一个实力强大的婆家来做后盾。一年前,国家交通部就有意投资云水州的公路建设,这可是云南省最大的一宗扶贫项目,因为涉及到的资金量大,此事一直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周倩说,这次何副州长是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到省里头头们的支持,至少能争取定下性来,给全云水州的父老乡亲吃下一颗定心丸。可见,何副州长才是真正有魄力有胆识的大手笔呀。

不奇怪,根据老同志们以往的经验,一般在改选之前,每位带“副”字头的州一级领导都有自己出招的路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换届与过去有所不同,根据全国“体制改革”的一系列做法,这次的人代会将真正履行它的功能,“民主选举”将赋予代表们更多的权利,其基本的措施有两条:第一,候选人必须在大会上陈述自己的观点;第二,实施投票表决制,并根据投票的结果来确定下一任的当权者。显然,新方法的推出让不少人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很多人开始议论,估计这次是玩真的了,但能“真”到什么程度,大多数人自然是先抱着观望的态度看看再说。

尽管选举与自己连边都不沾,可陈小宝的那颗心却怎么也不安宁,与周倩的幽会暂时终止,性欲这种东西也是可以转移的,把他调到筹备组是一个信号,他下了狠心,一定要让州党委对自己满意。

表面一切都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然而,就在一天凌晨,一个身影从组织部六楼的窗口里急坠而下,建在楼下的花坛都被碰掉了一大块。是一早起来扫院子的老张最先看见了这匍匐在地上的人,他提着扫帚走近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人早已断了气。

是老史。他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呢?

每个前来围观的人都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躺在地上的人半个脑袋和一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半张脸几乎全碎了,血流了一地,白乎乎的脑浆粘在头发上,在距他不到一米的墙根角下,溅出的血颜色很新鲜,想必他死的时间不长。

据公安机关现场勘察,发现靠窗户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死者的鞋印,窗户口上搭着一件崭新的毛衣,看样子是故意留在那的;引人注意的是,老史的办公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理得干干净净,烟灰缸里有许多烟头,从堆积的数量上看,他可能在这抽了很长时间的烟,收拾得很整齐的文件好像是按日期的顺序堆放的,在桌子的正中放着一支钢笔和写着他名字的一本银行存折,上面写明此钱请州党委转交给他当年下乡时所在的寨子,并注明:“钱不多,请按人数均分。”另外在一张空白纸的边角上,他写道:“共产主义必胜”,字迹像是随手写的,又像不是,写字的日期也很难判定。

后来的尸检也证明:“无搏斗痕迹”、“无暴力侵害”、“死者生前未发现有精神病患史,无遗言,但对个人财产做了安排”。尽管公安机关还未做出明确的结论,可事实上,老史的坠楼而死很简单——是自杀。

上午九点左右,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拉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老史的尸体旁,她就是老史的妻子和儿子,这女人好像被吓傻了,她除了哭,简直什么也说不清。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呀,他还叫我多炒了一点菜,说是要喝酒,我也没敢拦他,平时,我不让他喝,他的肺有毛病,一喝了酒一夜到亮就咳个不停,可我昨晚还是让他喝啦,没难为他呀,他说,他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看他高兴,我还跟他商量过几天搬家的事,家里有事他是什么都不管,从结婚到现在我也没怨过呀,呜……”

“他最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公安局负责记录的人问道。

“没有哇,他的事从来都不跟我说,说了,我也听不懂,在家里他除了听广播就是写呀看呀,写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能不能把他的那些东西给我们送来?”

女人止住哭摇了摇头说:“没啦,前几天他跟我说要搬家,这些东西留着没用,就烧了,全烧了,连过去发的奖状和他留着的报纸都烧了 ……”

一个州组织部的副部长跳楼自杀的消息立刻传遍了这座小城。应该说,在云水,“史国柱”的名字曾为很多人所熟悉。

对于这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州政府的高层一般保持着谨慎的态度,那时,“抑郁症”这个词还没有兴起,多数人还是从老史的经历去找原因:

“老史最近几年过的不开心,想想看,七十年代他可是云水响当当的红人,全州的老百姓谁不认识他,可后来呢,时代变化得太快,他的脑瓜子好像一直扭不过弯来,他爱认死理,总喜欢把国家大事都琢磨明白,可惜改革开放都快十年了,他还愣是没琢磨清楚……”endprint

“我看不见得,这年头谁会像你说的这么傻,我想老史也许是对这次换届有想法,前一阵子他像疯了一样总喜欢和人辩论,辩又辩不出什么名堂,除了自己生闷气还得罪了不少人,明摆着,他脑子里的玩意已经过时了,太左,左得不可思议,现在的人就冲着这一点,谁会选他?”

“可不是,他当初给省里写材料的时候我就劝过他,没意思,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觉悟总是有限的,国家叫干什么干好就行,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像有的人成天跑官说大话就不错了……”

“不奇怪,像他这样的老‘左在中国不止他一个,在咱们这可能不明显,我在报上看到有的‘老左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说这些话的人可能跟老史都差不多是一路的……”

“算啦,留点口德吧,人都死了,死者为大嘛;客观地看,老史对咱们云水还是有功劳的,人家十七岁知青就到了这,不说别的,一个大城市来的人能安心呆这二十年也不容易……”

所有的说法似乎都可信。老史究竟是为什么去跳楼,还真没人能说清楚。据公安局最后的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与他有利害冲突的人,况且他的家庭关系构成很简单,在本地除他老婆和儿子之外他与女方的其他亲属基本没有来往,也没有过往密切的朋友,总之,一切证据都排除是他杀的可能,最后结论就是这样。

可是,既然是为“真理”抗争,照理总要有个明确的交代,倘若真是怀着某种价值目标去追寻业已幻灭的期望时,他的理由也应该是明确的,而不是沉默。也有少数人认为老史选择这样一种结局也未必不是一种“正果”,中国古代臣子中类似人和事屡见不鲜,总之,这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狗屁,为了坚持真理?坚持一堆空洞的口号而去跳楼?这理由在陈小宝看来还是太牵强。如果以理性的角度看,他宁可把这一切解释为一个人对自己仕途的失望。古今往来,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当陈小宝和周倩谈及这件事时,周倩还总结出一个有趣的现象。她说,吃安眠药自杀的人往往是死于徇情或是情杀,而为仕途去死的人相对要决绝惨烈得多,她还看过很多文革时期的回忆录,其中一些名人或是老革命在遭到迫害时基本就是跳楼,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性格太过于刚烈,所以,刚易折而水无形啊。

也许周倩说得有理,可这件事用他老家人的说法来解释也未尝不可。在陈小宝的家乡,克伦大婶会摇着铃铛说,此人是被“卜郎”(即鬼)缠住了,他的魂游荡在外收不回来。是啊,受过高等教育的陈小宝之所以愿意这样去想是因为他觉得老史死的正是时候,冥冥中老天爷也在助他一臂之力,因为平日里老史跟他总不对劲,而且这种不对劲是刻在骨子里的,老史看他的眼神从来都带着蔑视,反正这几年陈小宝一见他就不自在。

几天后,老史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从上海赶来,老史的父亲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两个姐姐好像都是工厂的工人,他们自然不愿相信自己的亲人是自杀,但又没有任何证据来否定在一点,一家人暂时被安排住在招待所里,惟一向组织提出的要求是希望能体面地给老史开一个追悼会,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这追悼会能不能开?要开的话,也就意味着州政府对老史的死所持的某种态度,至少是对他生平的肯定。州长拉木没有做出明确的表态,几个副州长的看法是人代会召开在即,老史一案基本上已定性为自杀,这本身就不光彩,只能说明了现阶段的思想解放还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而其中盘根错节势必会在大会期间造成不良影响。一句话,追悼会不能开,善后的事情能冷处理就不错了。

州党委将安抚家属的工作交到了陈小宝头上。老宋说,小陈,你是学中文的大学生,能说会道,你只要顺利地把他们一家人打发走就成。这件事一定不能出岔子,别让他们在这把大会搅得乱哄哄的,现在已经有一部分人为不给老史开追悼会的事想小题大做,无论如何,要保证这次大会的主基调。听老宋这么说,陈小宝不寒而栗,他开始体味带了一点人们常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想,老史这是何苦呢。

然而,就在人代会开幕的当天早晨,拉木州长正在做这一届的州政府工作报告,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贴在了州政府大会的入口处,其内容是这家人在招待所设置了老史的灵堂,追悼会的日期就在当天举行。明摆着,这家人是对州政府的冷漠表示出某种愤怒。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陈小宝懵了,此时,撕掉告示已无济于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州政府的领导被搞得十分被动。

尽管陈小宝在代表中间尽可能地在口头上传达了州党委的意思,但还是有一些人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这一套,“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指手画脚,人家老史当年可不是拍马屁拍上去的,像人家那样吃苦耐劳的干部在云水也没几个,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家属要求开个追悼会不过是想留个安慰,说是自杀,谁说得清究竟这里边是怎么回事,我们地方上的人也不能太没有天良。”

陈小宝被众人说得脸红红的不知如何是好,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些人看他的眼神怎么跟老史一模一样,那种鄙视和不屑真让他脊梁发麻,这下,他才悟出老江湖们为什么要把这差使派到他头上。

果然,一等开幕式结束,原先与老史熟悉的一波人就已经提前离开会场到招待所去了,后面跟上了一大波看热闹的人,陈小宝一在招待所露脸,史家的两个姐姐就把他当成了单位的代表,硬是要逼着他表态,陈小宝一看这阵势赶紧溜了,毕竟,从来没经历这样的围攻,他想先请示老宋,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还没等陈小宝把话说完,老宋就破口大骂,他把陈小宝训得头都抬不起来:“你连这屁大的事都办不好,叫你好好安抚,你是怎么安抚的,要是这帮人趁机闹起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我……”陈小宝现在是有口难辩,他想我他妈一个小小办事员能有多大能耐?我能封住别人的嘴么,要是照我的想法,人都死了,人家讨一个说法也不过分。也许是还有一丝恻隐之心,他一冲动就不顾一切地把话说白了。这倒好,老宋眯着眼睛看了看他道:“原来如此啊,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站在错误路线一边。既然你已经搞成这样,那你自己去收拾吧,我看到时你怎么跟州里交代。”endprint

老宋说完夹着文件扬长而去。陈小宝呆呆地站了一会,一开始,他想先去找何副州长,但转念一琢磨又觉得这个办法太笨,这不明摆着给上级领导出难题么,他们要是能解决还犯得着用他这个小毛虫来顶数,于是他决定先去找周倩商量一下,看她有什么主意。

他满头大汗地跑到云水宾馆的饭厅,只见周倩正陪着领导们在吃饭,此时,她正忙着给周围的人夹菜,没说的,她已喝得一脸的灿烂。一瞟眼,老宋也坐在邻边的另一桌,其他几桌坐得都是各乡县的头头脑脑。一种本能告诉他,这时候他不能提这件事,在现任领导的心目中,这件事牵扯着太多的是非,有的人认为像老史这种“极左”派是自取灭亡,而也有一些人趁机说老史的死是因为他给省里写的那份报告,就算他观念极“左”,但他反映的情况也是有据可查的,所以,现任领导的官僚作风也有压制民主、打击言论自由的是非之说。无怪乎那些希望得到选票的人谁也不愿去踩这潭混水。总而言之,这件事是给他们出了难题,而他陈小宝千万不能在公开场合再去触犯这一敏感的话题。

要想撤退已经太晚了,何副州长隔着众多的桌子大声地招呼他:“小陈,没吃饭吧,来来,前一阵你们筹备组的同志是最辛苦的啦,喂,服务员,加一份碗筷。”

这桌子岂能是他坐的地方?不过,何副州长显然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他对下属的理解和关怀,陈小宝赶紧说自己吃过了。一想到老宋刚才对他的痛斥,他一阵感动:“何副州长,说句真心话,有您的理解,我们下边的人就是再苦干起来也就有劲了。”

喜欢猜测种种意图的基层干部听陈小宝这么说也点头称是。

周围是热烈的回应,何副州长笑哈哈地招招手让陈小宝坐在他的身边,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说这个,我这个人呢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的,我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身上有四大优势:一是知识水平高,眼界开阔思想解放,这一点是我要学习的;二是敢于尝试新鲜事物,不怕犯错误,这一点是上了年纪的人最缺少的;三是年轻人的社交广泛,有难得的渠道优势,这对我们云水这么偏僻的山区要发展经济是非常有利的;第四嘛,他们本身就是群众中的一员,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什么事都明察秋毫,年轻人就更是如此喽……”

“看看,老何几句话就把什么都总结完了,这就叫高水平。”说话的是省委办公厅下来的镀金干部戴涛。

何副州长这番话,表面是由陈小宝而发,其实是讲给戴涛听的,能争取到戴涛这类人的支持,这才是他的目的。因为这次人代会的主基调是解放思想发扬民主,最麻烦的就是被人指责为思想保守,观念跟不上形势,于是,他刚才对年轻人的赞扬其醉翁之意就是想证明这一点。不过,在这样特殊的场合,何副州长毕竟给了他陈小宝一种自己人的姿态,他心里一热,觉得自己再委屈也值了。

看到领导们都放开了喝酒,陈小宝推辞不过,也一杯接一杯地纵情起来,几个乡镇的头头已换掉了八钱的小杯,改用足有三两容量的大玻璃杯,这才方显民族干部的本色。在他们眼里,喝小杯只是做做样子,而像现在畅快淋漓的豪饮才是兄弟加同志的友情。

没说的,这酒一下去,一堵火墙就横在胸口那了,耳边的喧嚣突然听不见了,他全神贯注想保持住内心的镇定。

“痛快。再满上。要来就来龙抬头。”桌上爆发出的人声似乎很远,从他朦胧的视线看出去,桌子边的人脸和大厅里射进来的阳光都异常妩媚。

一连干了三杯龙抬头,第四杯是他家乡所在县的县长递过来的,这县长对陈小宝道:“兄弟,下次回家可一定要上我那去坐坐,不要出来了就把家乡人都忘了……”听到这话,陈小宝真是感慨万千,想当初他联系工作那会是多么想在他手下的县委机关谋个差使啊,可当时比登天还难,一转眼的工夫,这乾坤就颠倒过来啦。没说的,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行,我……”没等陈小宝缓过劲来,尹恩江抬着杯子道:“刚才那杯你是替州长喝,这一次是专门敬你的,来,我看你还不太像那些读过几年书自以为了不起的人,行,够义气,咱们交个朋友,在这,我当着在坐的面拍胸脯,以后在我的地盘上你有什么事尽管吭个气,一切我包了——”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小宝只好抬起杯子又来了个“龙抬头”。

“老何,就冲你这小兄弟的爽快,我投你这个州长的票。”尹恩江大笑着说。

何副州长摆摆手道:“别乱说,咱们都一样,都还要经过人民代表来选举,当不当这个州长,我个人无所谓。无所谓的,都一样要干好工作,让咱们的云水尽快赶上全国的发展。小戴,你们城里人说话斯文,你看,我们下面的干部说话随便惯了,可不要在意喔。”

戴涛表情复杂地嗫嚅道:“看您说的,我现在也是您手下的干部呀,这么说就太生分啦。”

“好,君子无戏言,还是小戴爽快,怎么说就怎么做,这就叫‘透明,喂,投票是定在哪一天哇?”

“嗳,不谈这些,大家下午还要开会,别光喝酒,吃菜吃菜——”在众人面前,何副州长保持着应有的理性,他当然不会公开违反组织原则,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小辫。

酒气。人气。喜气。彼此达成的默契已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陈小宝觉得自己的内脏仿佛是被放在火盆上烤着,桌上的盘子和人脸完全都变了形,那拼贴出来的带毛边的图案晃得他一阵头晕。

突然,总务处的韩丽英急匆匆地朝饭厅里跑来,她一进门就大声地嚷嚷道:“喂,你们快出去看呀,他们来了,那一家人抬着相片来了,有很多人,现在已经找这来啦。”“谁来啦?”“是老史——”“嘿,大白天闹鬼呀?”“不是,是他们开追悼会的家属……”

“什么乱七八糟,”何副州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朝刚从他身边走过来的老宋吼道:“这事不是由你负责处理吗?你是怎么搞的,现在居然闹到这来了。”

“是……”老宋一看陈小宝就坐在何副州长身边,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陈小宝一看这阵势,心一急便头重脚轻地栽倒在地上。

后来上演的一幕,陈小宝没有看到。听说是半个云水城的老百姓都来看热闹了。等他醒来,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他发现自己这会已躺在医院的白床上。猛然回忆起刚才的事,他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扎着输液管呢。endprint

“嗳,你怎么下来了,快躺下,还没输完液呢。”朝他说话的护士是个眼睛很大,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姑娘。

“几点啦?我怎么会躺在这?”陈小宝看了看这间写着“急诊室”字样的房间,心想自己在饭桌上的洋相真是出大了,要是按平时的酒量不应该啊,而且还当着那么多的人,这下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姑娘扑哧一笑说:“放心吧,已经早过了下班时间了,快躺回去,让我看看你手上的针头松了没有。”

“不行,我得马上走,你替我把输液管拔了,我还有事。”

她没发火,而是抬头看了看输液瓶细声细气地说道:“最多还有一个半小时,再忍一忍好吗?”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去看一看,如果没事了回来接着打,这可以了吧。你几点钟下班?”

“哦……可是,这针水就报废了。”

“你可以重新帮我配呀——”

“好吧,今天是我值夜班,不过,你最好还是早点来。知道么,你进来时的血压低得吓人,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责任就大啦。”

“好,听你的,我去看看没事的话我马上回来,我保证不食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白,叫白帆。”

“真好听,是白帆船的意思么?”

姑娘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父母都是云水一中的老师,我妈是教语文的。”

“喔,难怪啊。说真的,我喜欢你的名字。你在这等着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他食言了,因为当天晚上他去向周倩了解情况,根本就没有闲心去想什么白帆船。

事实上,老史一家人当天下午就被州里用车送走了。他还得知这天的追悼会不仅惊动了全城,而且最后是公安局出面向死者家属做了工作,这件事才很快得以平息。

然而陈小宝没想到,就在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州党委为了尽快解决老史一家在当地造成的影响便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从会上传出的消息说可能要处分负责处理这件事的直接当事人。更要命的是,老宋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并指责他陈小宝对工作不负责任,居然在这个时候喝酒都喝醉了,可见作为这件事的直接负责人,他是有失其职的。另一个落井下石的人就是表面上十分关心他个人问题的老米,他的反应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他提出应该马上停了陈小宝的工作,并且把他发配到抗旱第一线去。幸好拉木和何副州长都不同意,理由是在机关里他的笔头来得最快,人代会上需要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就这样,他才又留了下来。其实,老米不是冲陈小宝而来,他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何副州长这几天“蒸蒸日上”的人气,老宋后来也恍然大悟,米天佑肯定无意于搞陈小宝,他是冲着何树清来的。不奇怪,逢着这样的契机,老米是盼都盼不来,他是想杀鸡给猴看。况且,他不能把矛头指向老宋,老宋毕竟是组织部长,所以只有陈小宝最合适不过了,反正一个小小的科员能怎么样,况且他还在工作时间喝醉酒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这算不上是冤枉的吧。

当周倩把以上情况告诉陈小宝时,他真是越想越害怕,这不就等于是当着全州来的各套班子的领导干部把自己送上看不见的“绞架”么,大到县里,小到一个村的村长通常是看上面人的脸色行事,如此传出去的话,他还有何脸面对下面的人指手画脚;还有更可怕的,如果在这个时候往他的档案里加上一个处分,他还有什么希望在仕途上混,想想看,人代会后一系列的机关人事调整就近在眼前……

他和周倩一直聊到深夜。躺在她的床上,陈小宝发现自己的欲望一点都提不起来。黑暗中他抚摩着身边的女人,眼前晃过白帆的面容,尽管如此,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周倩忙得满身冒汗,几乎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但今天却怎么也不能把陈小宝刺激起来。“你是不是太累了?”她问,陈小宝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你先睡吧,我抽支烟。”

看着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烟头,陈小宝心想,性欲这东西按人性来说是没有社会属性的,现在看来也不竟然啊。是啊,此刻,从嘴巴到屁股眼,不管是酗酒和做爱都如同是一次战场上绝望的狂欢。他真想永远闭上眼睛,免得看见自己在阳光下的丑态,而这,只有在睡梦里才做得到——

突然,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悲凉使他独自窝在枕头里发呆,这是一次剧烈的变形;旧的忧愁,新的烦恼,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尚且还充斥着一股无名的怨恨——这一切虽然不是赤裸裸的毁灭,但来势却十分凶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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