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人畅抒测绘

□黄朋显（口述） 杜永刚 赵倩（整理）

引 言

黄朋显，1935年出生，1952年南京交通学校毕业并开始从事野外测绘工作，1995年退休至今，近八十高龄的他依然作为特聘测量教师受聘于山西省城乡建设学校，站在测绘教学的讲台上，每年依然带领学生进行野外测量训练并以教练身份随队参加全国职业院校测绘职业技能大赛，2013年被山西省劳动竞赛委员会荣记三等功。

我和黄工（对黄老先生的惯称）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因业务关系我们在晋北测区某县城相遇，刚从华北测绘职工大学毕业不久的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外业情缘使得我和黄工一见如故，当时他是山西省勘察院测量队的队长，我被他那野外测绘人员独有的性格和精益求精的作风所吸引，我也借机请教一些业务上的事情，午餐后各自开始了自己的工作。等到第二次见面时，我已经在山西省测绘局机关从事测绘行政管理工作，黄工依然是山西省勘察院测量队队长，并兼山西省测绘学会副秘书长。工作关系使得我们经常见面，并很快成为忘年之交。

从2006年开始，我承担了第二轮次《测绘志》的编纂工作，因黄工参与过第一轮《测绘志》编纂工作，也因他非常执着的测绘情感，已经年过七旬的他多次找我，主动要求参与新一轮编志，自告奋勇到各大专院校收集资料。此后，黄工只要路过山西省测绘地理信息局里就要到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谈一些过去的陈年往事。2013年12月的一次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从参加工作到退休，很少间断，非常不幸的是部分日记在文革中有所遗失，但仅留存下来的也非常难能可贵了。这件事引起我的极大好奇，不觉中我们已经聊了近3个小时，我被黄工传奇般的经历和执着的测绘情怀所吸引。我认为，时下像黄工年近八旬依然从事测绘工作的为之甚少，从他的身上折射出的是老一代测绘人的精神与情操，能够对后人以启迪，由此我产生了写作的念头。我当即希望黄工将他的日记都找出来，并根据日记追忆当年的一些情节，由我负责整理编辑，黄工欣然答应。时下的野外测绘工作，与建国初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文以黄工为第一人称，详细描述黄工从事测绘工作的主要经历，使读者由此可以看到山西省测绘事业的发展历史，并从中获得启迪。

难忘的旅行

我1952年6月毕业于交通部南京交通学校。该校是建国后，为了新中国的交通建设而成立的一所中级专业学校，当时该校有在校生320名，分测绘、道路、桥梁、房屋4个专业，每个专业2个班，每班40人。学校的专业课由交通部门的工程师承担，数、理、化等基础课由南京大学的教授承担。我当时在测绘一班，毕业后分配到山西省交通局工程处工作，与我一同分配工程处的共有8位同学，其中测绘专业3人、道路专业4人、房屋专业1人（后又增加桥梁专业的2人）。

1952年6 月29日，我校毕业生共200人包了2节普通客车，晚上8点从南京车站（现为南京西站）上车，大约在30日零点左右才挂到北上渡长江的货车上，从南京到浦口（长江北岸天津至浦口铁路终点站）。当时的火车是通过轮渡来过江，就是一个大的轮船，长度约60-70米，宽度约20米，上边有三股铁路轨道，渡江的方法是轮船和陆上码头铁路接轨后，由机车开上船，先拉出一股道的三节客车到陆上，然后送三节陆上客车到船上，直到把船上的全部拉到陆上和把陆上的全部拉到船上，每船装九节客车，这时轮渡载着列车起航，从南京码头到浦口码头，航行约一小时。到浦口码头用同样方法，把列车从轮船上一列列下到陆上，由机车拉到浦口火车站，总的时间大约4-5小时（现在有了长江大桥，只需10分钟即可）。

6月30 日中午12点到达浦口车站，把我们的2节包车挂在了上海开北京的列车后面，沿着津浦铁路往北前行，下午6点火车到徐州车站，100名同学由此转车去西安，参加西北地区的公路交通建设，大家互相祝福、握手、拥抱、挥泪告别。随后我们继续往北前行，7月1日凌晨一点列车到德州车站，我们分配到山西省的8名同学与分配到河北省的20名同学在此下车，与去往内蒙古、绥远、察哈尔等省、区的同学握手、拥抱、挥泪告别。

7月1 日早上7点，我们28人乘坐德州开往太原的火车，经过德石铁路，我的家乡河北省深州市王家井车站，从此站去我家琅窝村只有8公里的路程，我已3年多没有回家，多想回家看看年迈的爹娘，但是我们8位同学是分配在一起的，不能单独行动，只好在车站向着家乡方向深深鞠躬。火车11点到石家庄车站，分配到河北省工作的20名同学从此下车。最后剩下的我们8位同学继续乘车西行，从获鹿车站向西一路行来，多是高山峡谷，人烟稀少，进入太行山脉，经过井陉县，这里曾是汉朝韩信用兵以少胜多的有名古战场，有名的“背水一战”就发生在这里。下午2点到河北省与山西省交界的娘子关车站，这里曾是唐朝唐太宗的女儿镇守的地方，从车站可以看到城墙和城楼，非常壮观，还有瀑布流水，水上人家，是一个旅游景点。

列车过了娘子关车站，车上乘客少了，每节车厢不过半数，这时列车长就来到我们几位同学之间，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说去太原，他很高兴，因为当时列车上都有政治、时事宣传任务，想让我们给车上旅客读当天的报纸。我们同学当中南方人居多，只有我能说普通话，列车长就叫我站在列车中部为大家读报，一直读到阳泉站。

阳泉是山西的无烟煤主要产地，是石太铁路的中间点，主要土特产是砂锅和砂壶，车站上卖的砂壶里面都盛着白开水。因为那时列车上的开水是收费的，每杯2分钱，所以在车站上买比较合算，喝完水后的砂壶拿回家可以做熬药罐子使用。

石太铁路是1911年由法国人勘测设计的，阳泉车站的建筑也是欧式的，尖屋顶、塔楼，很是美观，现仍保存为历史建筑。列车过了阳泉继续西行，一路上坡，直到寿阳就到了最高处，路边有一水准点，上面注记高程1100M，和获鹿的高程60M，相差1000米左右，而两地距离约100公里，高差很大，因此就有“冷寿阳，热获鹿，不冷不热平定州”的说法。

到太原站后，我们在车站给山西省交通局办公室打了电话，他们派车接我们到了局里。那时没有招待所，我们8人就在办公室支了四张木板床，把自己行李一铺，挤在办公室住了两天。两天后局长找我们谈了话，把我们分配在工程处工作。

当时的太原唯一的水泥混凝土街道就是从五一广场到小北门的新开路，现为五一路。街道整洁，中间有花池、街灯。繁华的商业街就桥头街和钟楼街，山西省政府和梅山塔楼雄伟壮观。

山西省交通局工程处座落在南肖墙的西边，是原浙江会馆和关帝庙的旧址，均是平房四合院，现今为历史建筑。工程处设有测量设计队、公路施工队和桥梁设计科等机构。我们3个测绘专业的同学分到了测量设计队，宿舍在小东门南侧大教场院内，该院有平房数间，我们3人住一间，屋内只有一个土坑，上面铺张席子，连个桌凳都没有，窗户是木格，糊的是普通白纸。到工程处后，我们的第一项任务是协助复核一些原来测量的旧关到太原的公路纵断面图纸资料。我们每天清早6点起床，6点半赶到办公室参加早晨的政治学习，早饭后上班。我们的办公桌就是一张长条桌，旁边摆着长板凳，几个人在一张桌子上计算、绘图，工作条件非常简陋。

太军公路测量

1952年8 月1日，我们从太原汽车站（现上马街西口）乘汽车到交城县安定村，承担太军公路（交城——军渡）的测量工作。全队共35人，队长是孟兆祥，中线组长李万富，水准组长贾琪，地形组长岳敬贵，内业组长田进峰，政治指导员马维新。我们早上8点出发，中午到达交城县安定村，100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4个多小时。

当时我们使用日本产游标经纬仪测量水平角，用测绳丈量距离。水准测量使用的是日本产定镜和活镜水准仪，普通木质塔尺。公路测量的流程是：队长在前边选线，选出线路起点和转折点，打上木桩、插上测旗，中线组架设经纬仪测量转折点的水平角。水准组分中平组和复平组，中平组负责全部中心桩地面高的测量，复平组负责每1KM选定一个水准点并测定其高程。地形组紧跟其后，负责地形测量工作。

当年我就在地形组工作，用的是日本产的小平板仪。操作中，组长负责画图，我和另一名测工用皮尺量距离，一般测图范围是距中线100M左右，重要地物采用前方交会法，一般地形地物用目估法，等高线也是概略画出草图，等中桩有了高程后再注记，等高距为2M，这种地形图比草图好，比正规图差。我的工作就是拿着皮尺和另一名测工量取路基宽度。这种方法是精底低，劳动强度大。

当年我们的生活非常艰苦。驻地按小组分，伙房设在比较大的院子中，有两口大铁锅，一个做饭、一个炒菜，有一个茶炉供给开水。每天二餐，早上6点起床，7点到7点半政治学习，7点半到8点早饭，饭后每人发二个馒头，供中午吃，下午5点左右陆续返回驻地，通常两三天换一个驻地。

在安定村的第3天，队上告知晚上在文水县北徐村住。当年，队里要更换驻地，通常要先派人打前站，任务是与当地村领导联系好住的房子，然后按照组别分配好并标注在门上。下午天黑前我们测量到北徐村，吃过晚饭后，我们扛着行李，打着手电筒沿街在门上找到写着地形组的驻地，敲开门进去后，房东带我们进了要住的房间，实际是土窑洞，屋内有大通铺式的土坑（山西农村当年大多是这样）。

据传，北徐村是武则天的故里，村边有破烂不堪的庙宇（现已修好并成了旅游景点）。我们在北徐村住了两天，随后搬往汾阳县尽善西堡（现杏花村），村里很多私人开的酒坊，到处飘着酒香，队员们每天晚上都要喝点汾酒。在杏花村住的3天，别的不说，可把汾酒喝好了。

离开杏花村，我们搬往文水县，住在一个过街楼上的观音庙。房间里没有门窗，在地上铺些谷草，几个人挤在一起就睡。文水县云周西村是刘胡兰烈士的故乡，指导员组织同志们学习刘胡兰的革命精神和视死如归的英雄事迹，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

在吕梁地区，汾阳是一个较大的县，离开文水县后我们就住到了汾阳县的西关，就是过去的汾阳府，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封地。晋剧“打金枝”讲的就是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娶了皇帝的女儿，在郭子仪寿期，其他的儿子媳妇都是双双前去拜寿，唯有郭暧独身前往，在席前受到众人嘲讽，回到住处与公主争吵，并拳打脚踢，公主跑回皇宫向皇帝诉苦，要求处罚郭暧。这时的郭子仪也吓坏了，绑了郭暧到皇帝面前请罪。当时的唐皇不但没有责罚郭暧，反而为其加官进爵，同时批评女儿，嫁到民间就是民妻，不应摆公主的架子。此剧的发生地就在这里。

过了汾阳县城往西就进入吕梁山区，这里的条件更差了。我们的第一个驻地是靳家庄，就住在一个庙里，神像前的供桌就是床，晚上尽管有些怕但也没有办法，因为当时房子确实不好找。公路两边都是核桃树，汾阳的核桃是土特产，皮簿个大，是绵核桃，好剥皮。第二个驻地是王家池村，该村就是一个小山村，房子窑洞零散分布在高差几十米的山坡沟谷间，人多窑洞少，我们只能把闲着的供牛住的窑洞打扫干净，地上铺上秸杆草就是床。过去的条件绝对比不上现在，野外作业最差也住招待所，从驻地到工地都有汽车接送，技术装备更是没法比。

我们测绘的公路要经过筛公岑山区，坡度大、曲线半径小，盘旋曲折，两边荆棘醋溜、灌木丛生，进到里面测量，每次都把衣服撕破，每天从驻地到测量工地，上坡下沟要走两个多小时，在丘陵地区作业还可以喝路边的河水，但在山上，渴了连口水也没有。

第三个驻地是离石县吴城镇。此镇位于筛公岑西山下，以前内蒙古的皮货都是由黄河碛口镇转运到吴城镇，再运往太原等地，而太原地区的酒、茶、粮、棉、油、日用百货，则通过吴城镇转碛口沿黄河销往内蒙，该镇历史上商业发达，店铺较多。

从吴城镇向西沿湫水河两岸前行，都属于丘陵地区，公路的坡度小了，曲线半径也大了，好走多了，沿线一些旅店和理发店的幌子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其中有的旅店的名称就叫“起火店”，意思就是客人可以在店中自己生火做饭，节省开支。理发店门前有“朝阳取耳、清水剃头”的幌子，意思就是用淘耳勾朝着太阳给你淘耳屎，看得清楚，避免看不清刮破刺伤，清水剃头指每个人给你单独用一盆清水烧热洗头，比较卫生。现在旅店、理发店的设备都好了，已没了这些幌子。

在圪塔村住了两天便到了离石县城。离石以前叫石州，电视、戏曲都有清朝廉吏于成龙的报道，他就是现今吕梁市方山县人，从政多年当过多个地方官，从不贪污腐败，从北京回家养病时，途经娘子关，要检查他随身带的两个木箱，以为是黄金白银，结果里面全是一包包的黄土。据了解，凡是他从政过的地方，都收留一包当地黄土留作纪念，这使检查官员大惊失色，向北京汇报，皇帝也对于成龙这个廉吏深信不疑。于成龙的廉洁奉公对今天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我们在离石县住了3天。这里的商业比较发达，店铺也较多。县城西边有一个食品厂，当地称打蛋厂，就是收购鸡蛋进行食品加工。沿县城西行，我们住在了鸦沟村。这个村没有水井，吃的是河中的泥水，因此家家都有多个水缸，第一缸挑来泥水，澄清三天，成了半清水后转倒到第二个缸，再澄清三天后成了清水，转到第三个缸，就是这样通过多次澄清后才能饮用。现在都打了井，吃上了自来水，全山西已完成农村自来水全覆盖工程。

继续西行便到了柳林镇（现为柳林县），这里街道整齐，商业店铺较多，商品齐全，在当地称小北京，有香岩寺，建筑宏伟，现已为旅游景点。柳林是中共早期领导人贺昌的故乡，贺昌是早期山西革命倡导者，长征后留在江西苏区坚持斗争，后被捕遇害。太原市文瀛公园彭真纪念馆内有贺昌事迹展馆，当地有纪念碑。柳林县西南的三交镇是山西省第一个苏维埃政府诞生地，也是刘志丹军长牺牲的地方。柳林是山西红枣主要产地之一，从柳林到薛村，沿公路和湫水河两边全是枣树，现在湫水河的两岸都盖了工厂，修了铁路，已经见不到当初的景致了。

过了薛村经过一道土山梁，就到了黄河东岸边的军渡村了。这里是太军公路的终点（太原——军渡），也是一个较大的村子，黄河西岸就是陕西省吴堡县。为了新建的公路今后与陕西省连接，领导安排我们初步勘察架桥的位置，就是初步选址，首要任务就是测绘两岸的地形。为此，队长让我和另一个测工拿上塔尺、花杆到西岸去跑地形点立杆，河东岸小平板仪和经纬仪采用交会和视距方法确定西岸的地形地貌。当时，我二人乘小木船过河，小船在激流中飘荡前行，使人头晕目眩，水花溅湿了衣服，着实体会了一把黄河的惊涛骇浪。现在黄河水小了，流得也不是那样湍急了，惊涛骇浪的情景也没了。

在陕西省吴堡县宋家川沿河完成地形点和岸边测量任务后，仍坐小船返回军渡村住地，从8月1日到9月25日，55天完成太军公路勘测任务。完成外业任务后，返回柳林镇，全队在此休整3天，改善生活、评比奖励，开展文体娱乐活动，9月28日返回太原。10月份进行太军公路的测绘资料整理和设计工作，中线组把全路所有里程桩、转折点进行编号，曲线起、中、终点的桩号和半径、偏角值、切线长、曲线长等都编辑成册。水准组则把沿线水准点的位置草图，水准点的高程和每个桩号的地面高程、设计高程（坡度设计）和各个桩的填、挖深度，计算出来，并画出纵断面图。地形组就是把现场画的地形图，对估读的等高线按中心桩的高程注记，修改标注正确，底图着墨，并用透明纸描绘出来，晒成蓝图。对改线即新选变更的路段，要画出横断面图，计算出全路基填挖方的土方量。内业组把沿路调查需要、小桥的桩号和应设计的桥梁类型，长度、宽度、高度、回到机关用标准图晒绘计算。内业设计任务，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全线的设计任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