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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进程裹挟下的英雄成长叙事
——重读电视剧《士兵突击》*

2014-04-11

关键词:突击士兵文化

李 宁

( 北京大学 艺术学院,北京,100871 )

现代化进程裹挟下的英雄成长叙事
——重读电视剧《士兵突击》*

李宁

( 北京大学 艺术学院,北京,100871 )

在主导文化、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多元互渗的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中诞生的《士兵突击》,呈现出国家意识形态传达、批判现实与迎合大众审美的多重面目,实现了中国军事题材电视剧的类型突破。从表层叙事来看,许三多的成长,是一则从讽刺类型人物成长为高模仿类型人物的英雄成长叙事。其成长背后,有着深厚的中国家族成人传统,将其与阿甘进行比较研究,能看出两者的成长模式背后中西文化精神的差异性。如若立足21世纪中国社会语境对该剧加以观照,许三多这一人物身上还凝结了创作者面对被现代化进程所裹挟的当下中国时,对传统文化与精神的一种由衷的怀想与思慕。

《士兵突击》;类型创新;英雄成长叙事;文化精神;现代化进程

电视剧《士兵突击》由创作过《激情燃烧的岁月》等作品的导演康洪雷执导,改编自兰晓龙的小说《士兵》与话剧《爱尔纳·突击》。该剧讲述了出身贫寒、愚钝执拗的主人公许三多如何一步步从农村子弟成长为“兵王”的传奇故事,塑造了“中国式阿甘”许三多以及成才、史今、高成、伍六一、袁朗等诸多英雄群像。影片在励志故事、偶像演绎、人文思索与传统追溯的交织碰撞中散发出了蕴藉深厚又余味深长的美学意味。

以往对于《士兵突击》的探讨,大多聚焦在影片的人物形象塑造与成长叙事上,对于文本与历史语境、现实语境之间的紧密关联则有所忽略。本文在论述影片类型创新与叙事机制的基础上,力图进一步发掘文本在更深层次上所蕴含的文化精神,探讨影片是如何作为一种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言的“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反映当下中国历史进程并参与到当下文化语境的形象塑造之中的。这种对于《士兵突击》的重新发掘与阐释,有助于我们对21世纪以来中国艺术创作与社会文化状况形成更为丰富的认知。

一、多元文化互渗语境下的类型创新

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正处在愈演愈烈的现代化与全球化进程之中。主导文化、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等多元文化话语交织缠绕,形成了含义丰富又充满矛盾与张力的“三足鼎立”式文化场域。这种文化状况的形成,要追溯至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结构的重大转型。尤其是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重心逐渐由农村转向城市,进入90年代以来,“在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化和消费社会来临的新形势下,以精英旨趣为主导的理性沉思型高雅文化丧失了主流地位,并裂变成大众文化、主导文化(以群体整合、秩序安定和伦理和睦等为核心的文化形态)和高雅文化的三足并立新格局。当然,在这种一分为三的新文化格局中,大众文化是作为主潮兴起和存在的。”*王一川:《当代大众文化与中国大众文化学》,《艺术广角》2001年第2期。《士兵突击》正诞生于这种日渐复杂的多元文化互渗语境之中。实际上,正是在国家的政治控制、大众的文化诉求与知识分子的理性认知的合力掣肘中,《士兵突击》成为了多重文化交融的复合体,呈现出中国特色的主旋律理念同成长励志剧、青春偶像剧三者之间的奇特结合,从而实现了军事题材电视剧的类型创新与艺术突破。

毋庸置疑,作为一部军事题材电视剧,《士兵突击》首要的创作诉求乃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宣扬与民族认同感的激发。通过整饬有序的军队生活的展现、“不抛弃,不放弃”的当代军人精神的表露以及科技含量较高的军事技术的呈现等,《士兵突击》建构起了一个当代中国军队的想象共同体,潜移默化地强化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自信心和爱国主义精神。例如,剧中反复出现的钢七连的入连仪式便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仪式化场景。仪式作为象征符号与社会价值的浓缩话语系统,在一定的意义操演程序和规则中,往往能够负载重要的意识形态传导功能。例如在“十七年”军事题材电影中,英雄牺牲的场景往往是一个充满了象征意义的仪式。在这一场景中,英雄们大义凛然地从容赴死,《国际歌》等正义嘹亮的革命音乐陡然响起,英雄们在“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统治”等高呼声中倒下,最后辅之以傲然挺立的青松或阴霾密布的天空等空镜头。《青春之歌》中卢嘉川和林红的牺牲、《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的牺牲等莫不如是。这种牺牲仪式,将英雄之死神圣化,不断强化着新生政权的合法性与神圣性。而在《士兵突击》中,每个新兵在加入钢七连时,都会有一个全连人集体参加的入连仪式。这个仪式是由多重程序构成的。以许三多加入钢七连的场景为例:第一个程序是许三多被指示要牢记住自己是钢七连第4956名士兵,指认了许三多在钢七连中的具体位置;第二个程序是回溯钢七连57年连史;最后一个程序是全连官兵齐唱钢七连连歌,在“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的齐声颂唱中,一个钢七连一份子的身份感、自豪感与凝聚感油然而生。伴随着这一仪式全过程的,是老兵以重复性话语对于新兵身份的指认与强化,类似“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轻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的话语不断引导着许三多的身份认同与建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仪式的展演过程存在着绝对而专断的权力。通常它被视为‘公共利益’。行为上大都由长者来传递共同体的袭成价值和知识表述。所谓仪式,从功能方面说,它可以被看作一个社会特定的‘公共空间’的浓缩。这个公共空间既指称一个确认的时间、地点、器具、规章、程序等,还指称由一个特定的人群所网络起来的人际关系:即谁在那个场合做什么,谁在那个场合该做什么,谁在那个场合能做什么……都事先被那个社会所规范和框定。”*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酒神及其祭祀仪式的发生学原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4-45页。在这种慷慨激昂的入连仪式的濡染下,每一个士兵都在无形之中被钢七连历史沿袭的共同价值观所规范与框定。特种兵选拔的段落中,彼时钢七连已经解散,升为装甲侦察营营长的高城驱车回指挥所时发现了一个正在隐蔽的钢七连老兵马小帅。为了保住这位士兵的选拔机会,高城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车掉头。然而作为钢七连第五千名也是最后一名士兵的马小帅却倔强地自己选择了退出,并义正言辞地向高城喊道:“别看我刚来七连不久,就没长出七连的骨头!”这一令人动容的段落,间接体现出入连仪式所具有的巨大的情感渗透与理念传达的力量。

观看过《士兵突击》的观众往往有一个萦绕不去的感觉:整部电视剧在葆有刚健明朗的风格同时也充满了浓郁的感伤意味。实际上,这正是《士兵突击》中精英话语或曰高雅文化流露的症候。剧中对于两个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命题——孤独与离别的探讨,显示出创作者挥之不去的精英主义情怀。许三多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分别。离开家乡与父亲参军入伍、班长史今的退伍、班长老马的退伍……,电视剧将“离别”这种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人生体验描绘得真切而深刻。同时,电视剧着力探讨人生在世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状况,尤其是对于“孤独”状态的观照,显示出创作者不止于愉悦大众的更高层次的文化诉求。人是群体的生物,却无往而不在孤独之中。孤独是一种复杂的人生在世状态,既有消极避世的一面,又有积极能动的一面。就后者而言,孤独又往往与自由相关联,它意味着个体在其自由意志的驱动下进行人生实践。孤独并不单单是落落寡合、形影相吊,一个个体往往在孤独和沉思默想的时刻,在万籁俱寂的宁静时刻,才能抵达真正的自我。《士兵突击》常常用低沉的内心独白、忧伤的音乐、灰暗的色调与远景镜头,来深入许三多的内心,展现他不被他人认同的孤独与自由。例如五班驻地这一极富表现性的环境便是许三多孤独的内心的外化。这种对于人类生存状况的探讨,带有一种尼采所说的“形而上的慰藉”的意味。就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与生存快乐。”*[德]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71页。从这个意义上讲,《士兵突击》具有一定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可谓一曲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交织变奏。如果说昂扬向上的崇高感是《士兵突击》文化精神场域中高耸的山峰,那么反思人生的悲剧感便是支撑山峰矗立的广袤土地,是其一以贯之的底色。《士兵突击》对于孤独的探讨,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消费浪潮无比喧嚣中精英文化失落与知识分子遭遇放逐的孤独境遇。知识分子,正如剧中的许三多一样,成为社会群体中孤独而不合时宜的人。这种孤独与失落,被陈平原用“千里之堤溃于一旦,不免有点触目惊心”的凛冽话语来形容,正如他指出的那样:“物换星移,百年一觉,当初苦苦追求‘通于俗’、‘大众化’的精英们,如今反过来,必须为捍卫自己的文化理想而抗争。这一大趋势,说好听是通俗文化的崛起,说不好听则是精英文化的失落。”*陈平原:《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页。在《士兵突击》中,我们看到了精英文化在主导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围剿与挤压下无奈实施文化话语突围的孤独状态。然而,孤独的许三多毕竟取得了最后的成功,精英文化的未来何去何从却仍是一个令人悲观的话题。

正如前文所言,在当下主导文化、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三足并立的文化场域中,大众文化是主潮,并以其摧枯拉朽的势头体现出越来越强大的统治力量。《士兵突击》作为军事题材作品,尽管以主导意识形态为首要任务,但在大众文化与消费社会语境的裹挟中,仍然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向大众审美趋近的冲动。这种冲动与军事题材电视剧制作方式、制作理念的变化紧密相联。皇甫宜川就指出,近年来的军事题材电视剧已经改变了过去由单一的军方机构制作的方式,一些非军方机构尤其是民营机构开始大举而入,这种方式“不仅解决了过去由军方机构单独制作时面临的资金问题,而且因为这些民营机构在制片、发行和融资方面的经验,以及对市场回报的要求,至少保证了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尤其是表现当代军队建设和军人生活的电视连续剧,能够向更符合市场规律和大众能接受的方向被生产出来,从而完成了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从一种传统的部队‘行业剧’,向更能为广大普通观众接受的‘大众剧’的转换”*皇甫宜川:《价值新发现——新世纪军事题材影视剧的突破与创新》,《当代电影》2007年第4期。。《士兵突击》将主旋律、励志故事与青春偶像等元素相互糅合,通过平民化、戏剧化、情感化、通俗化等方式,完成了一次对革命题材经典模式的大众化改写。例如,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士兵突击》所全力摹写的许三多这一英雄形象不再是传统军事题材电视剧中“高大全”式的英雄,而是真正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英雄。伴随着跌宕起伏的剧情,这一小人物成长为“兵王”的传奇性故事就具备了吸引受众的戏剧性。再加上一群性格鲜明的华丽配角围绕在主人公周围,各擅其场,斑斓多彩,合力将剧情一次次推向高潮。与此同时,该剧没有刻板生硬的说教,没有直白的意识形态宣扬,而是往往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情感传递方式来打动观众。

《士兵突击》的这种大众化修辞策略,使其影像中的大众文化话语扮演了主导文化话语与精英文化话语之间的调和者。实际上,大众文化的社会功能一直是众说纷纭的议题。例如利维斯、霍加特等学者都强调抵制大众文化的侵蚀和破坏。以阿多诺等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则进一步发展出批判理论,认为大众文化具有虚假性、欺骗性和操控性。在消费社会中,艺术和文化作品受到商品原则的支配,在迎合大众趣味的同时起到了一种对大众的麻醉和操控功能,从而导致文化工业在本质上是反启蒙的。与上述论述不同,也有学者看到了大众文化的主观能动性。约翰·费斯克就在《理解大众文化》中指出:“大众文化是围绕着大众与权力集团之间各种形式的对立关系加以组织的。这种对抗总是包含着变成进步力量的潜能,而且实际上它通常就是这种进步力量。”*[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93页。这一论述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一书中对于大众文化的乌托邦性质的发现相契合。在《士兵突击》中,一方面对于大众审美情趣的迎合使影片得以用一种更为通俗化、更具情感感染力的方式将国家意识形态话语生动形象地传达出来;另一方面这种大众化表意实践的戏剧性、情感性也加强了受众对于剧中生存状态探讨的思索与认同。道格拉斯·凯尔纳曾指出,媒体文化是高度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这意味着不仅仅在社会-政治以及经济的语境中读解媒体文化,而且认识其文本的内在构成物是怎样或者使权利和控制的关系代码化,从而起到增进那种以牺牲他人利益为代价的统治集团的利益的作用,或者反对霸权性的意识形态、体制和实践,或者它们又是如何成为包容一种自相矛盾(既促进统治又鼓动抵制)的形式的混合物”*[美]道格拉斯·凯尔纳著,丁宁译:《媒体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96页。。实际上,在主导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等多重话语的牵制中,《士兵突击》呈现出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雅努斯面孔,兼具国家意识形态传达与权衡、批判和改造现实的双重面目。

二、英雄成长叙事:从讽刺到高模仿

英雄叙事是古今中外叙事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而成长作为每个个体生命都会经历的过程,也是被不断书写的基本母题。英雄成长叙事融汇了上述两个母题,在英雄崇拜与成长体验的交织中生发出更强烈的情感张力。许三多的成长故事,便是一则从讽刺类型人物成长为高模仿类型人物的英雄成长叙事。

英雄成长叙事在中国军事题材影视剧尤其是十七年电影中是非常普遍的叙事主题。自新中国成立开始,创造新的英雄人物的呼声始终是响彻文艺界的主旋律。在数量繁多的英雄谱系中,涌现出像董存瑞(《董存瑞》)、吴琼花(《红色娘子军》)、朱老忠(《红旗谱》)、马本斋(《回民支队》)、马龙(《独立大队》)、刘洪(《铁道游击队》)等一系列成长型英雄形象。这类人物的成长主要体现在阶级觉悟的提高上。在成长之前,他们往往有过敌人的侵略、幼年丧父(母)、失家等痛苦经历,怀着复仇的动机,通过参加革命、入伍、入党以及完成组织任务等方式最终成长起来。通过一个个成长型英雄的出场,中国电影完成了一次次崇高历史的书写。相对于上述英雄成长模式,《士兵突击》中的英雄成长叙事出现于迥异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成长方式与叙事指向。

在《士兵突击》中,许三多是代号“老A”的特种部队里最为优秀的特种兵,一位名副其实的“兵王”。然而,这位“兵王”的出场不免令人大跌眼镜。在老家下榕树村,初中毕业生许三多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在外时常被同村青年欺负,在家则常被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打骂,怯懦、愚笨是他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为了不让父亲再叫他“龟儿子”,他“逃离”故乡,来到部队,但仍然没有摆脱自己懦弱、笨拙的一面。被路过的装甲车吓得做出双手投降的动作;在新兵连训练时最简单的向后转都做不好;在写给家人的信中违反保密条例;演习时因为给班长藏了两个热鸡蛋,被侦察出热源,致使全连多日辛苦前功尽弃;帮助班长修理战车,又将班长的手砸伤……。一系列迟钝笨拙乃至荒唐可笑的行为也引发了战友们的极度不满与抱怨,用同班战友白铁军的话说:“猪都叫你气死了。”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一书中指出:“如果主人公论体力和智力都比我们低劣,使我们感到可以睥睨他们受奴役、遭挫折或行为荒唐可笑的境况,他们便属于‘讽刺’类型的人物。即使当读者感到自己处境与书中主人公相同,或可能沦于同样的处境,上述感受同样存在,因为读者是用更加自由的标准去衡量这种处境的。”*[加]诺斯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7页。可见影片开始时,许三多作为一个失败者无疑是智力上比常人低劣的一类人,以至于受众在观看的同时,往往会对他的愚钝生出居高临下的讥笑与同情。

在经历了接连不断的挫败与战友们刻意的边缘化之后,许三多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身份认同危机之中。在“骡子和马”的比喻中,他充满自卑地将自己指认为新兵连里最早现形的骡子。在新兵连训练结束后,他不无绝望地再三询问班长史今自己会不会因为表现差被遣送回家。这种处境,用查尔斯·泰勒的话来说,便是“认同危机”的处境,这是“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的形式,人们常用不知他们是谁来表达它,但也可被看作是对他们站在何处的极端的不确定性。他们缺乏这样的框架或视界,在其中事物可获得稳定意义,在其中某些生活的可能性可被看作是好的或有意义的,而另一些则是坏的或浅薄的。所有这些可能性的意义都是固定的、易变的或非决定性的。这是痛苦的和可怕的经验”*[加]查尔斯·泰勒著,韩震等译:《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0页。。新兵连训练结束后被分配到极度边缘化的红三连二排五班,是许三多此时人生处境的生动写照。然而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偏僻之所,许三多通过自发修建一条马路实现了人生的转折与身份的变化,也让观众看到了他怯弱、愚钝的另一面:坚韧与脚踏实地。

许三多的坚韧与脚踏实地体现在贯穿全剧的两个信条中,一个是“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另一个便是“不抛弃,不放弃”。这是陷入认同危机的许三多用来寻求身份认同与身份建构的武器。“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作为许三多的口头禅,看上去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循环论证话语,以至于有论者从中读出了许三多“彻底地对意义的迷失和焦虑”*王垚:《<士兵突击>:每个人的心灵史》,《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然而实际上,对意义的不断探询与质疑反而体现出了人们对于意义何在的不确定性,而许三多的循环论证恰恰体现了他不过分追问意义反而脚踏实地做好每件事情的精神状态。许三多对于意义的独特坚守方式不断遭受着其他战友的诘问与耻笑,然而最终的结果是起初对其质疑的战友们开始认同许三多的这种生存理念。“不抛弃,不放弃”作为钢七连的内在精神,是许三多坚韧与执着个性的写照。为了帮助班里夺回流动红旗,他克服恐惧完成了333个腹部绕杠,创造了军队的新纪录;在演习中,他不顾受伤,抓住了A大队中校袁朗;在钢七连解散后,他一个人坚守军营半年;在特种兵的选拨中,他在最后时刻仍然不放弃受伤的伍六一……。正是这种坚韧与执着,使他取得了袁朗、高城、伍六一等人的最终认同。

最终,许三多,这个父亲眼中的“龟儿子”、连长高城眼中的“投降兵”,终于通过不断的身份追寻与建构,摆脱了认同危机,成长为一代“兵王”。弗莱指出:“如果主人公在程度上虽比其他人优越,但并不超越他所处的自然环境,那么他便是人间的首领。他所具有的权威、激情及表达力量都远远超过我们,但是他的一切作为既受社会批评制约,又得服从自然规律。这便是大多数史诗和悲剧中的那种‘高模仿’类型的主人公,基本上便是亚里士多德心目中那类主人公。”*[加]诺斯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6页。可以说,这时的许三多已经从当年怯懦、愚笨的讽刺型人物成长为“权威、激情及表达力量都远远超过我们”的高模仿类型人物。而随着他的成长,他的坚韧与执着让我们不知不觉间丢掉嘲讽与同情的目光,代之以讶异与敬佩。从能力上低于我们到高于我们,观众的目光也慢慢从俯视变为仰视。低与高、俯与仰的转换所带来的审美张力,无形中带给观众以心理上的反差与吸引。

愚钝笨拙的小人物最终成长为英雄的叙事设定,出现在军旅题材电视剧中可谓一种突破。但在其他类型文艺作品中,则自有一套人物谱系。像《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尘埃落定》中的傻瓜少爷、美国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甚至电影《中国合伙人》当中的成东青,都是小人物成长为英雄的典型叙事。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是憨直、迟钝、拙于言辞,都有过因为智商与情商的不足或人生经验的匮乏而被人耻笑、遭受挫折的经历,但最终都凭借自己的努力或别人的襄助而修成正果。确切地说,这是一群大智若愚型的人物,他们的愚钝背后其实暗含着朴素而深刻的生存理念。中西方都有这种所谓的“愚人文化”。早在道家经典《老子》中,就有“绝圣弃智”、“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见素抱朴”等论述。

有趣的是,在上述作品中,总会有精明强干、口齿伶俐的角色与愚钝笨拙的主人公形成鲜明的对比。例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与杨康、《尘埃落定》中的大少爷、《阿甘正传》中的珍妮以及《中国合伙人》中的孟晓骏。他们的聪慧放大了主人公们的愚笨,但也让后者的成功变得更具传奇性与戏剧性。《士兵突击》中,与许三多形成鲜明对比的人物形象是成才。毫无疑问,许三多与成才属于“一体两面”的关系,这种有意的人物形象设定从导演康洪雷和编剧兰晓龙的多次创作阐述中都可以得到确认。许三多与成才,这两位来自于同一个村庄的老乡,实际上代表着同一个人的两种心理:前者代表了真诚、保守、任劳任怨、集体主义的一面,后者则代表了圆滑、功利、争强好胜、个人主义的一面。影片中,两个人的成长是彼此呼应、相互扶持的。开始时,在“骡子与马”的比喻中,许三多是新兵连最早现形的骡子,成才则是最优秀的马,两个人在先天成长条件上对比悬殊。成才外貌英俊挺拔,处事左右逢源,业务精干练达。在他面前,许三多是那只充满了自卑与怯弱的丑小鸭。然而随着剧情的发展,两个人的地位与权力关系也在此消彼长。有意识地把香烟分为上中下三等分给不同的人、为了自己的前途而选择离开“钢七连”、在特种兵选拔中为了争得仅有的三个名额而选择放弃许三多与伍六一,与固执地信守“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和“不抛弃,不放弃”的许三多相比,成才的这种八面玲珑与功利主义使得他其后的路途曲折坎坷。尽管故事的最后,在相互扶持中,许三多与成才都如愿以偿地成为A大队的一员,但影片对于许三多所代表的价值观的肯定以及对后者的贬抑昭然若揭。

三、许三多与阿甘:成长背后的不同文化精神

一个人的成长,总是在特定文化语境与历史语境中的成长。正如巴赫金所说的那样,如果一个人的成长只是囿于个人的私事,就还不是真正的成长,因为它不会触动历史和文化。相反,真正的成长应该是以世界、历史的成长为基础的成长,“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发生变化的恰恰是世界的基石……成长中的人的形象开始克服自身的私人性质(当然是在一定范围内),并进入完全另一种十分广阔的历史存在的领域”*[苏]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著,白春仁译:《巴赫金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3页。。如果将《士兵突击》的英雄成长叙事置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文化语境与现实语境中,探讨其成长背后的传统文化精神,阐发其成长历程的现实寓意,我们将会得出更为丰富的文化意蕴。

许多人将许三多称为“中国阿甘”,原因在于他重现了阿甘式的小人物成长传奇,诠释了阿甘这一人物在艰苦砥砺中自强不息的精神。然而,许三多与阿甘的成长,毕竟是被中西不同历史文化语境所制约的。在两个人的表层成长叙事之下,有中西不同文化精神的强大潜流在涌动与支撑。

周英雄在考察了古典文学文本《卖油郎独占花魁》后指出,在泛家族主义传统的中国古代社会存在着一种源远流长的代父传统,所谓“代父”便是代替父亲行使养育职责。“大家庭是中国社会一大特征,而另一特征不妨暂称之为代父(surrogate fathers)。代父包括生父不在时,取其位而代之的养父、伯叔、邻里等等。代父往往数目不小,不仅限一人。从大传统的观点而言,天地君亲师,除了亲之外都勉强可称之为代父;从小传统的观点而言,代父应用之妙无法一言以概之,卖油郎故事中的鸿母以母亲自居,也不妨视之为代父观念之延伸。”*周英雄:《比较文学与小说诠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08页。

在《卖油郎独占花魁》中,主人公秦重在十三岁时被无力抚养自己的父亲过继给油店老板朱十老,并改名“朱重”。尽管后来被朱十老逐出家门而自立谋生,但朱重与朱十老最终还是重归于好。在朱十老去世后,朱重又与亲生父亲重逢,认祖归宗,重新恢复“秦重”的名字。这一文本给我们提供了理解中国传统成人方式的入口:孤儿或弃子唯有另寻“代父”,重获父子关系的复归,才能最终长大成人,这是传统中国的泛家族主义文化传统或曰“拟亲属关系”社会中的特定成长模式。而这种基于中国家族主义本位的“代父”传统,随着现代工业社会结构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化。“晚清以来,随着发源于西方的现代性进程的东扩,这种以弃子——代父模式为核心的古典家族文化传统逐渐移位为新的主人公——帮手模式。这种新的成人模式带有更加泛化或隐蔽的传统泛家族主义或‘拟亲属关系’的色彩。”*王一川:《励志偶像与中国家族成人传统——从〈士兵突击〉看电视类型剧的本土化》,《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

从20世纪中国的成长叙事尤其是英雄成长叙事谱系中,能够频繁看到这种植根于更加普泛化的“拟亲属关系”下的“主人公——帮手”式成长模式。例如,有学者将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雄叙事小说中的英雄成长模式概括为幼年丧父——母亲抚养——神圣代父——太阳崇拜的模式。更为具体的过程是:“英雄幼年丧父(或者是父母)——在母亲(或者是姐姐,养父)的抚养下长大——在姐姐(或者是老师,朋友)的引导下参加革命——成长为智勇双全的英雄。”*罗兴萍:《英雄·凡人·文学史》,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这是在当代中国文艺叙事中反复出现的、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英雄成长模式。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类的成长叙事中,普遍采用阶级观念来改造和置换其中的家庭伦理成分。思想觉悟更高的上级、朋友或同事,作为革命话语的传声筒,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扮演了“代父”的角色。例如《青春之歌》里,林道静便是在无产阶级政党的引领下,经历艰苦的思想改造,从个人主义到达集体主义。在这一过程中,小知识分子林道静的成长得益于共产党人卢嘉川的指引。《红色娘子军》中,备受地主南霸天压迫的主人公琼花,也是在娘子军连党代表洪常青的革命教育与精神引导中投入到革命斗争的洪流中。在现代革命叙事中,卢嘉川、洪常青式神圣帮手的出现,实际上仍然是中国传统社会“代父”成人模式的一种演变与承续。

从《士兵突击》中人物所处的地位来看,父子关系无疑是最为核心的人物权力关系,例如许百顺与许三多、史今与许三多、老马与许三多、高城与许三多、袁朗与许三多等。位居其次的才是兄弟关系,例如大哥二哥与许三多、成才与许三多、伍六一与许三多、吴哲与许三多等。尽管如前文所说的那样,许三多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精神坚守,但归根结底要得益于史今、老马、袁朗等诸多人物在许三多离开亲生父亲之后,代替许百顺行使了父亲的责任,不断给予指引。许三多的成功,正是泛家族主义制约下的“代父传统”在现代社会的一种无意识回溯。

《士兵突击》第一集的征兵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象征性的过继仪式。作为生父的许百顺面对冥顽不灵的“龟儿子”许三多,表现出了将其养育成人的无力感。而趁着征兵的契机,许百顺千方百计地想要把许三多“送到”/“过继”到军营,目的正在于让军队行使其“父亲”的权利与责任。而将许三多从农村带到军营的班长史今,长兄如父般扮演起了许三多在军营的第一个“父亲”角色。在带许三多离开老家之前,面对专断跋扈的许百顺,史今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打你儿子,骂你儿子,我管不着,从今天开始,你要是敢打我的兵,骂我的兵是龟儿子,我一百八十个不行!……一年的时间,我把你儿子带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这是作为“代父”的史今许下的庄重承诺,也开启了许三多真正的成长路途。在许三多踏上开往军队的列车时,许百顺第一次以“儿子”的方式称呼他,许三多则在汽笛声中喊出了“爹,我一定会为你争气”的誓言。这一刻,父子分离令之前充满冲突的父子关系得到一定程度的纾缓与和解。

在《士兵突击》中,许百顺是中国传统专制式父权的代言人,在他身上表露出一种意识形态上的绝对权威。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中国家庭伦理强调父为子纲,父权至上,鼓吹的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夫孝者,天下之大德也”的伦理道德观念。尽管逃脱许百顺支配与控制的许三多所走入的军队实质上也是一个专制父权式的社会系统,但在这个系统里,班长史今、老马等老兵给予了许三多不一样的指引,也让后者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与依赖感。尼克拉斯·卢曼将信任视为一个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他认为“哪里有信任,哪里就有不断增加的经验和行为的可能性,哪里就有社会系统复杂性的增加,也就有能与结构相调和的许多可能性的增加,因为信任构成了复杂性简化的比较有效的形式”*[德]尼克拉斯·卢曼著,瞿铁鹏、李强译:《信任——一个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页。。吉登斯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注意到了信任与自我认同、与本体性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之间的关联,在他看来,本体性安全指的是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对他们行动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恒常性所具有的信心。而对他人的信任是一种持久而经常性的心理需要,从对他人的信赖与诚实中所获得的,是一种情感的再认。信任能够消除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感,因此也阻断了种种存在性焦虑(existential anxieties)的发生。对他人的信任与内在地构成可信任性交互培育,这奠定了自我认同的稳定基础。*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80-86页。在《士兵突击》中,促进许三多身份认同建构的,正是这种信任。班长史今在行使“代父”权力的时候,往往通过春风化雨般的情感沟通与慰藉来培育许三多的自我认同基础。实质上,史今这个角色,更多地是在以母亲的温柔方式弥补许三多母爱缺失的情感体验。与史今的情感教化不同,“父亲”袁朗更多的是通过考验与启发的方式培养许三多“理智”的独立性,是使后者摆脱懦弱谦卑走向独立人格的关键性人物。正是在史今、袁朗、高城、老马等“父亲”以及成才、伍六一等诸多兄弟的引导与帮扶下,许三多最终实现了自我身份的想象与认同。

父子关系,是影响每个人成长的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父亲作为权威的象征,是我们仰望与崇敬的对象。然而,在我们仰慕父亲的同时,又渴望打败父亲。这种试图取而代之的反抗欲望在童年时代就已萌生。这便是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被弗洛伊德天才式地从古老的西方神话中挖掘出来并加以阐述。因此可以说,一个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两种相反相成的维度:反抗父亲与寻求父亲的认同。父子冲突是东西方文艺叙事的共同母题,但在对于父亲情感的处理上,西方较多地表现出对抗与“弑父”的一面,而东方则更多地表现出和解与“尊父”的一面。《士兵突击》中,许三多一直想要摆脱父亲“龟儿子”的称谓。在史今、老马等人的帮扶中,他逐渐开始从之前面对父亲唯唯诺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表现出反抗与独立的一面。当许百顺来到军营想要让许三多复员回家时,许三多平生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好不容易喜欢上这个地方,你就让我好好地再干几年吧!”其实,这并不是许三多第一次“弑父”与自立。代替许百顺行使父亲职责的史今正是因为许三多在军营中的优异表现,而间接被挤走的。史今的退役,正源于作为自己一手培养起的“儿子”许三多“打败”了自己。然而在《士兵突击》中,通过反抗式的“弑父”行为摆脱“龟儿子”的身份并不意味着许三多的最终成人。影片末尾,与别人合伙做生意的父亲因为私藏炸药并炸毁了自家与邻居的房子而锒铛入狱。这时已经成为“兵王”的许三多来到监狱探望父亲,面对苍老的父亲,他主动提出:“爹,再叫我一声龟儿子吧!”这个父子和解的场景,实际上正是一个象征性的成人礼。从努力摆脱“龟儿子”的称谓到主动再听父亲叫一声“龟儿子”,从反抗父亲权威到寻求父亲认同,在中国家族成人传统影响下的许三多,最终在蜕化的过程中长大成人。

作为长大成人的许三多,与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长大成人的阿甘到底在文化精神上有何不同?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阿甘正传》,如今已经成为当代美国的文化经典。影片中,残疾与弱智的阿甘那充满励志精神的传奇经历以及跌宕起伏的美国历史风云,让这部电影成为一则集个体成长、历史记忆为一体的当代美国寓言。戴锦华称《阿甘正传》为“一则成功而及时的神话”。因为它的出现成功地弥合起了美国战后历史、主流文化与主流社会的纵横裂隙,同时也为治愈社会文化心理的创伤记忆提供了有效的想象。她进一步指出,阿甘从橄榄球队明星到获得国会勋章的军人、再到创业成功的富翁的理想人生轨迹,显露出了影片“最重要的修辞技巧或曰谎言效果:尽管阿甘所成功建立的、治愈战后美国社会创伤的新神话,似乎主要关乎历史,但阿甘于美国主流社会中不容置疑的‘正面价值’,却仍来自于美国主流社会的‘古老’价值:成功者”*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这种古老的价值,正是马克思·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阐述的资本主义精神,这是一种以理性而系统的方式追逐利润的态度。如果考察阿甘的成长过程,我们会发现一些与许三多截然有别的地方。首先,阿甘是无父的。作为被抛弃的弱智与残疾儿,阿甘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尽管母亲、珍妮等人在阿甘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情感抚慰角色,然而,无论是成为橄榄球明星、战争英雄、兵乓球运动员还是成功的企业家,阿甘的每一次成就的获得更多地是依赖自己的努力。这与《士兵突击》中为诸多“父亲”或帮手所围绕的许三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形。其次,与许三多从愚笨到刚勇的明显成长经历相比,阿甘似乎一直大智若愚,其成长似乎缺乏前者那种清晰的嬗变轨迹。第三,许三多的最后成人是通过到父亲面前接受其认同的方式实现的,而阿甘的成人则是从无父的弃儿成长为父亲实现的。梁漱溟曾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通过比较研究的方式指出中西文化的根本性差异,在他看来:“周礼教化‘极高明而道中庸’,于宗法社会的生活无所骤变(所改不骤),而润泽以礼文,提高其精神。中国遂渐以转进于伦理本位,而家族家庭生活乃延续于后。西洋则以基督教转向大团体生活,而家庭以轻,家族以裂,此其大较也。”*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6页。据此,他指出,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缺乏集团生活,倚重家族家庭。而在西方,团体与个人俨然两个实体,重点放在个人者,是谓个人本位,例如欧美。许三多与阿甘在成长模式上表现出来的差异性,实际上体现出的正是中国文化的伦理本位与美国文化的个人本位的不同。正如王一川所言:“阿甘的成人过程主要凭借个体的努力,由此可见出美国社会的个人主义传统的力量;而许三多的成人过程更具有中国式家族传统特色:这位中国‘孤儿’不仅需要个体努力,而且更需要众多‘代父’或‘帮手’的帮助以及回到生父面前接受其庄重确认从而‘归宗复姓’,经过这样一连串过程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人。由这一点可以见出中国古典家族文化传统及现代‘拟亲属关系’传统在当代成人模式中的无意识而又深厚的支配力量。”*王一川:《励志偶像与中国家族成人传统——从〈士兵突击〉看电视类型剧的本土化》,《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

四、现代化语境中的文化传统回溯

许三多从出身农村的“龟儿子”成长为“兵王”的传奇经历,凸显出中国家族成人传统根深蒂固的影响。而许三多这一人物,则凝结了创作者立足当下中国社会语境对传统文化与精神的一种怀想与思慕。许三多在成长过程中流露出的朴素真诚、清心寡欲、坚持不懈等生活态度,是功利浮躁的现代社会已经日渐失落的一种精神。这是传统东方社会大智若愚、深藏若虚的生存智慧的显露。导演康洪雷在接受采访时反复阐述了类似的看法,在他看来,成才就像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我们以为我们很有能力,但是我们急于求成,走得太急,用了太多技巧。而许三多身上有一种很强大的东西,那就是信任、诚恳与谦卑,而这些东西是我们现在已经开始逐渐淡忘的。他的成长经历启示我们,成功的最后一剂催化剂,不是学识、学历、人际关系,而恰恰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原生态、最本质的那种东西。因此可以说,许三多骨子里透露着中国优秀的农耕文明,现在的社会应该回过头来找寻中国农耕文明的一些传统文化与精神。*参见余楠:《康洪雷:如果没有他们,生活将会怎样》,《新世纪周刊》2007年第24期。

从许三多贯穿始终的“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的循环论证式信条中,能看出电视剧弘扬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许三多的循环论证,不是要给“生活意义”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也不是要在有意义与无意义之间划下一道明晰的疆界。这一循环论证话语,实际上体现的“生活意义”对于许三多来说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是一个毋须去反复追问的问题。查尔斯·泰勒曾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一书中探讨过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人们对待意义的不同方式。在对当代西方道德生活进行分析后,他把道德直觉归结为三条轴线:对他人的平等尊重、生活的意义以及个人在公共空间中的尊严。他指出:“我们的时代区别于古代的一个重要的方式涉及第二种轴心。一系列围绕着生活意义的,而且对我们说来是合理的问题,在更早的时代难以得到充分的理解。现代人可能焦虑地怀疑生活是否有意义,或者对它的意义是什么感到困惑。无论哲学家为何倾向于攻击这些提问方式是含混和混乱的,但我们对由这些词表达的那种忧虑都有直接的感受,这仍旧是个事实。”*[加]查尔斯·泰勒著,韩震等译:《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6页。许三多对待生活意义的态度,可以说正是前现代社会中不过分追问生活意义的态度。在电视剧中,争强好胜的成才反复衡量着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更有利于自己的前途,五班的其他战友一个劲地质疑许三多修路有何意义,钢七连连长高城在连队解散后也对许三多依旧认真地做内务、跑操感到大为不解。当其他人都在焦虑而困惑地询问什么是生活的意义时,许三多则耐得住寂寞,不为名利所扰,不为琐事所困。这种生活态度,正暗合诸葛亮在《诫子书》中所阐述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君子之行。

《士兵突击》对于传统文化的思慕,还表现在影片对于父子关系的处理上。如前所述,由于根本的文化精神与伦理观念的差异,传统西方与中国的文艺叙事在处理父子关系上存在较为显著的分别。前者多以“弑父”的话语表现父子关系中对抗的一面,而后者多以“尊父”的话语表现父子关系中和解的一面。自从西方现代文化大举入侵近代中国以来,面对日薄西山的中国传统文化,国人开始在传统/现代、西方/东方的二元对立式框架中反思传统。而现代中国文艺叙事,尤其是“五四”与新时期文艺叙事,也频繁以西方式“弑父”话语表达对于传统文化的批判与反思。父亲也常常被赋予专制暴戾、迂腐守旧、不近情理等负面色彩。早在“五四”时期,鲁迅便呼唤用“幼者本位”代替“长者本位”的文化。20世纪80年代的文艺作品中,无论是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研究生”横渡黄河这一隐喻着征服父亲的举动,还是陈凯歌的《黄土地》里所塑造的那个苍老、愚昧的父亲形象,抑或张艺谋的《红高粱》中患有麻风病死因不明的掌柜李大头,都显示出一种“弑父”的强烈冲动。然而80年代之后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愈演愈烈与西方话语的涌入,父与子的冲突也渐渐被子对父的寻找、子对父的认同所替代。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崛起,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与文化自信心也在日益强化。在这种处处洋溢着“继承”、“回归”话语的主流文化语境中,出现《士兵突击》这种倡导回归文化传统的艺术作品也就不足为怪了。因此可以看到,《士兵突击》中尽管也对许百顺专制暴戾的一面进行了批判,但最终的叙事指向仍然是父子关系的和解。影片中,只有认同父亲,并最终获取父亲的认同,许三多才算真正地长大成人。这种子对父的认同,表现出的是对传统道德伦理与民族精神的渴慕。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士兵突击》通过许三多的成长经历试图在当下社会语境中重扬传统文化精神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吊诡的是,影片却有意将许三多的成长放置在封闭而稳定的军营中,规避了开放而流动的现代化社会。军营由于其社会结构的封闭性、文化传统的承续性与意识形态的稳定性,使之成为一个类似于前现代社会的生活空间。颇有意味的是,从乡村/农耕文明走出来的许三多,又走进了一个本质上并无二致的生存环境中。正如前所述,许三多的成长背后有着深厚的中国家族成人传统,因此,许三多作为一种传统型人物的成长,得益于军营这个特殊空间与传统社会的类似性。这样一来,《士兵突击》就变成了以军营这个类传统社会中传统型人物的成长,来验证现代社会中传统价值观的可贵,这种逻辑上的不一致,致使电视剧在说服力上就产生了一定的弱化。

实际上,电视剧也表现出了对于许三多能否适应现代化社会的一种担忧。吉登斯曾对现代社会生活的独特动力品质进行过深入思考与精辟总结,在他看来,“现代性本质上是一种后传统秩序。时空转型伴随着抽离化机制,驱使社会生活脱离固有的规则或实践的控制”*[英]安东尼·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2页。。前文提到,信任是确保本体性安全的手段,它消除了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感,因此也阻断了种种存在性焦虑(existential anxieties)。吉登斯认为,在前现代社会中,有四类信任之地域化情境(localised contexts of trust)占据着支配地位,它们分别是:亲缘关系、作为地点的地域化社区、宗教宇宙观以及传统。然而现代社会中,“现代性的三大动力机制(时-空分离、脱域机制和制度性反思)的影响将信任关系的基本形式从地域化情境中解脱了出来”*[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94-95页。。地域性信任被抽象体系中的信任关系所取代,不再变得那么极端重要。于是,在传统断裂、历史延续性也不复存在的现代社会,信任的缺失也就带来了个体身份认同的危机四伏。在《士兵突击》的最后几集中,当杀死女毒贩的许三多长期在心理阴霾中难以走出时,袁朗特别同意给他一两个月的时间,让他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散散心。然而,当身着军装的许三多站在人潮熙攘、车流涌动的现代都市街头时,他在四顾茫然中发出了“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里?”的疑问。因为买火车票时被别人作为军人而报以特殊的眼光,并因不知什么是“区间票”而被后面排队的人嘲笑,他特地脱下了军装,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同都市里的芸芸众生一个模样,然而站在橱窗外的他仍然被保安报以审视的异样眼光。他下意识地以标准的军姿走在马路上,频频引来路人的好奇回眸。从白天走到夜晚,疲惫不堪、无处可去的他只能坐在商店外的台阶上,最后被巡查的民警所注意。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换上自己的军装。当他在卫生间里整理好军帽时,袁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吗?”的画外音陡然响起,提醒着他军营的生存方式与价值规范已经深入到他的血液之中,成为他难以更改的底色。在这个段落里,从军营中出走的许三多试图在现代化都市社会中寻找到立足之地,然而在这块约翰·汤姆林森所谓“非地方”里,被军营这个封闭社会所规训的许三多已经找不到那种军营中带给他本体性安全的信任感。信任关系的破裂,也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到存在性焦虑之中。如果将许三多的成长背景设置在现代都市这块吉登斯所谓的“风险社会”中,他是否能够成长为英雄,还的确是一个充满疑问的问题。

许三多作为传统价值观的践行者是在军营这个类传统社会中取得成功的,而当他走出军营步入现代化都市空间时,出现了深刻的身份焦虑与认同危机。《士兵突击》因此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则封闭社会中的成长童话,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乌托邦色彩。但即便如此,影片借助许三多的成长经历所表露出的催人奋发的励志精神、表达真切生命体验的人文情怀与叹息传统失落的忧患意识,仍然使之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电视剧创作中当之无愧的佼佼之作。毫无疑问,我们的时代需要这样的成长故事,我们的时代更需要这样的精神求索。一个时代的进步,不仅在于昂扬抖擞地大步向前,更在于在奔向未来的同时,不忘反躬自省、追溯传统,时时回首一下来时的路途。

Hero-growth Narrativ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Re-interpret the Soldiers Sortie

Li Ning

(School of Art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Born in a contemporary Chinese cultural context of diversified mutual permeation among dominant, mass and elite cultures,SoldiersSortierealizes the breakthrough of the existing categories or genres of Chinese TV series of military subject matters by conveying state ideology, criticizing reality and catering the aesthetic taste of the mass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rface narration, the mature of Xu Sanduo, its leading character, is hero-growth narrative, in which Xu grows into a character of the high mimesis type from one of the ironic type. His growth is supported by the tradition of Chinese family adulthood from behind. Therefore a comparative study on Xu Sanduo and Forrest Gump will eventually reveal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hinese and Occidental cultural ethos. If this TV drama is to be contemplated in the 21st-century social context of China, what is condensed on Xu is the screenwriter’s heartfelt nostalgia and admiration for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ethos when faced with the present China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SoldiersSortie; innovation of genres; hero-growth narrative; cultural ethos;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2014-09-10

李宁(1989—),男,山东临沂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J905

A

1001-5973(2014)05-0148-13

责任编辑:孙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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