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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大著述
——从《红楼梦评论》看《红楼梦》

2014-04-11周哲良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王国维悲剧红楼梦

周哲良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遂宁 629000)

宇宙的大著述
——从《红楼梦评论》看《红楼梦》

周哲良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遂宁 629000)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在文学批评史上有开创之功,而他对《红楼梦》本身的评析同样很精准,对此不能漠视或否定。王国维以一个哲学家的智慧和艺术家的敏锐认为,《红楼梦》的精神完全背离了中国传统的乐天精神,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同时《红楼梦》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极具文学艺术价值。从这样的角度来解读《红楼梦》,会有新的感受和理解。

《红楼梦》;《红楼梦评论》;悲剧;宇宙视角;哲学性;

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发表于1904年。一百多年以来,该书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邃的见解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它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专门的、理论性的文学评论专著,也是第一个从哲学的高度和文学的视角对《红楼梦》进行研究的一部专著,正因为如此,《红楼梦评论》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开创之功。

当然,在肯定《红缕梦评论》的成就时,研究者也指出了其缺点。但奇怪的是,人们对《红楼梦评论》的肯定大多集中于其研究《红楼梦》的方法和视角,而对其不足之处的批评,往往在于其研究《红楼梦》得出的观点,即肯定其研究的形式、方法而否定或漠视其解读的内容。叶嘉莹先生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对《红楼梦评论》的评析,具有代表性。其对《红楼梦评论》的肯定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肯定其对《红楼梦》批评的视角,从哲学和文学的角度来探讨一部小说,这是前无古人之事;二是打破中国传统的评点式的批评方法,建立起一定的理论基础和批评体系,以此来批评《红楼梦》,从评点、感悟式批评走向理论、系统性的批评;第三是第一次引进了西方的哲学思想作为立论的基础,这种作法是前无古人的大胆尝试,其开创之功是极大的。

其认为《红楼梦评论》有着一个无可挽回的根本缺点,那就是它想要完全用叔本华的哲学来解说《红楼梦》。先认定了一家的哲学,而后把这一套哲学全部生硬地套到一部文学作品上去,王国维先生就正犯了此一缺点,立论牵强。其“第一个最明显的错误乃是他完全以‘生活之欲’之‘痛苦’‘示人以解脱之道’做为批评《红楼梦》一书之依据,甚且对‘玉’之名加以附会说:‘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这种说法从《红楼梦》一书本身来看,实有着许多矛盾不合之处。”“佛教的说法乃是‘自性圆明,本无欠缺’。其得救的方法只是‘返本归真’,‘直指本心,见性成佛’。这与叔本华把宇宙人生一切皆归于意志之表现的说法,实在有着很大的不同之处。”其次王国维先生“全以‘灭绝生活之欲’、‘寻求解脱之道’为评论《红楼梦》一书之依据,这种立论与《红楼梦》原书的主旨也有许多不尽相合之处。”[1]

叶嘉莹先生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今天的研究者多数仍然有这样的看法。他们肯定《红楼梦评论》的开创之功,却漠视或否定其研究《红楼梦》本身的成就。①《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认为“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但“《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②王国维给予《红楼梦》极高的评价,这样的结论是否与《红楼梦》原书的主旨一样,这是一个很有讨论价值的问题。所以,从《红楼梦评论》的角度来审视《红楼梦》,正是本文所要谈及的内容。

1 宇宙的视角,佛眼看世界

何谓《红楼梦》是宇宙的?刘再复先生的《〈红楼梦〉与中国哲学——论〈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一文中有如是阐释:“王国维说《红楼梦》是宇宙的,是指作品的无限自由时空,不是《桃花扇》那种现实的有限时空。相应的,便是《红楼梦》具有一个大于家国境界和历史境界的宇宙境界。”刘再复先生进一步认为,《红楼梦》的作者有一双“大观的眼睛”,也即“没有时空边界的宇宙极境眼睛”,也就是佛学所讲的“天眼”和“佛眼”,是庄子的“道眼”,是《逍遥游》中大鹏的眼睛,它从九万里高空俯瞰人间,能分辨出“大知”和“小知”的不同。[2]

王国维先生认为“《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所以《桃花扇》是一种家国历史之事,更近于历史而非文学,而《红楼梦》则无关于家国,只关乎人生,所以它是文学的。王国维所言及的人生,《红楼梦评论》用了大量篇幅来论述,是充满欲望、苦痛的生活,“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写人生,无关乎家国历史,只关乎人生;无关乎时代、地域,只关乎人的欲望、痛苦与解脱,这与小说的主旨是基本一致的,《红楼梦》第一回中就开宗明义做了表述: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③

这一段话经常被当作作者远身避祸,躲避文字狱的托词。其实,完全可看作是作者自觉地与中国早期小说历史标签化倾向对立的一种表示。“无朝代年纪可考”,“只取其事体情理”正表明其无限自由的时空。小说的故事可能有时代、地域的烙印,但其揭示的人生哲理和对生命的思考却是超越时空的。

正因为《红楼梦》的作者有一双宇宙的眼睛,慧眼看世界,所以他才能那么清晰地关注人生,也因此能形而上地看待人生,解剖人的生命、欲望与解脱,看出人的生命是一个“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回环。小说中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有贾政、贾琏、贾雨村,也有贾府、大观园,但又不是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从宇宙来看,他们只是不知朝夕,瞬间即灭的生命,只是生命轮换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而已。贾府、大观园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的故乡,只是暂时的生存之所,“质本洁来还洁去”,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

2 生命无常,悲剧的世界

《红楼梦评论》非常明确地肯定《红楼梦》的悲剧性:“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学界对此无多大的异议。但二十世纪中叶以后的评论者们承认《红楼梦》为悲剧的同时,却多习惯于从社会学的角度去分析红楼梦,认为其悲剧是必然,而其原因是社会使然:贾家必然衰亡,那是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预示;宝黛爱情是悲剧,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恶的反映。这种分析,虽然承认了王国维的悲剧说,但却背弃了《红楼梦评论》关于《红楼梦》的悲剧的阐释。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

按照《红楼梦评论》所言,对于《红楼梦》悲剧的理解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红楼梦》悲剧并非是单纯的家庭悲剧,不是贾家的悲剧,也并非宝、黛、钗的爱情悲剧或者大观园女儿们的悲剧,这些都仅是《红楼梦》的一个个组成部分。《红楼梦》的悲剧是“人生之所固有”,“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而且,“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也就是说,它向人们展示的是人生最大的、不可避免的悲剧,《红楼梦评论》第一章就明白告诉我们:“然则人生之所欲,即无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红楼梦》是从宇宙的视角和哲学的高度来关照人生,人生本身就是一场大悲剧,凡有生活之欲者均注定有悲剧的结局。

第二,正如王国维所言,“《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鲁迅先生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且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3]笼罩《红楼梦》全书的是一种浓烈的悲剧气氛,只有贾宝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凉;同样,作为天才的王国维也能拨开贾府中色彩斑斓的世界的迷雾,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悲剧气氛。脂砚斋认为“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4]是全书的总纲,相信《红楼梦》的主旨是悲剧性的。《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好了歌注》,以及《红楼十二曲》更是明白表达出《红楼梦》创作的主旨。那是一种谁也躲避不了的宇宙的大悲剧。

但是多数研究者更愿意津津乐道于《红楼梦》中所描绘的花团锦簇的“色”的世界,把 关注重点集中于诸如人物形象的塑造,情结结撰的巧妙以及诗意般的小说意境等等,对于“自色悟空”而及的哲学的、宇宙的境界领悟,却很少涉及,甚至有人批判之,以为是《红楼梦》的瑕疵,当然更是《红楼梦评论》的大问题了。如何看待《红楼梦》中描写的那种使人眼花缭乱的世俗世界?其实《红楼梦评论》中早有评述:

“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粉妆蜜饵,《招魂》、《七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舫、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

《红楼梦》中描写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这些东西,是与优美和壮美背道而驰的,这些评论者是把“眩惑”当做了美,“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岂徒无益,而又增之。”

3 结语

从《红楼梦评论》所提供的视角审视《红楼梦》,会使人茅塞顿开。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哲学的,是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其实,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同样具有高屋建瓴的哲学思维,他能对《红楼梦》作如此深刻而精要的评析,颇具哲人的睿智。至于说他在评析《红楼梦》时运用了叔本华唯意志论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是否恰当,是否与《红楼梦》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思想合榫,我以为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要看它的分析是否合乎《红楼梦》的实际,是否能给我们阅读《红楼梦》开启一道智慧之门。[5]我们以为,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做到了。叶嘉莹先生认为,王国维思想意识里具有很明显的悲观主义特质,所以,他才会热烈地喜欢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并用它来解读《红楼梦》;同时,王国维又是一个理性和感性兼具的人,所以他能非常敏锐而准确地感知到《红楼梦》的悲剧,于是,叔本华和《红楼梦》联系起来了。[1]或许,《红楼梦》中还有很多东西,王国维并没有感知到,那无关紧要,只要他感知和分析出的东西是精准的,能启迪我们的智慧,就是非常有价值的了。

注释:

①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评价其内容“又瑕多于瑜”;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认为:将“玉”比附解释为“人生之欲”的“欲”,且以西方的宗教原罪说解读小说,有点削足适履,生拉硬套.

②本文所引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原文均自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下文不一一说明.

③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以下凡未标明对《红楼梦》原文摘引之处,均出自于该书.

[1]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文集(2)[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刘再复.《红楼梦》与中国哲学——论《红楼梦》的哲学内涵.[J]渤海大学学报,2010,(2).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C].//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

[4]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M].邓遂夫校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5]高小康.领悟悲剧——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研究[J].文艺理论研究,1996,(05).

责任编辑:邓荣华

I207.411

A

1672-2094(2014)03-0059-03

2014-05-16

周哲良(1967-),男,四川蓬溪人,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红楼梦》及古代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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