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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布迪厄的女性主义观*

2014-04-10

思想与文化 2014年2期
关键词:拉姆齐布迪厄场域

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不仅是法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思想家,同时也是公开质疑男性统治,支持女性主义的文化理论批评家。基于对法国的马克思主义、萨特的存在主义和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的接纳和批评,

并结合了巴拉升、韦伯的语言学研究,韦伯的经典社会学研究,以及他在阿尔及利亚的田野研究经验,布迪厄创立了独特的哲学、社会学和文化理论架构。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从场域和惯习的概念出发,重点考察女性在各种场域中处于被动地位的现实,并关注男性统治中象征暴力的隐蔽性和欺骗性。其资本理论尤其是文化资本理论,从资本的各种具体形态出发进行分析,探讨女性在家庭、教育、就业等方面处于弱势地位的根本原因。在其1998年出版的重要著作《男性统治》中,布迪厄公开质疑了男性统治的合理性,认为“自从有男人和女人以来,男性统治就固定不变了”*[法]布迪厄著,刘晖译:《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15页。,表明了其女性主义者的基本立场;他对著名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进行了具体的女性主义批评实践,并高度肯定了这部小说的社会价值和艺术成就。当然,在质疑男性统治,对文本进行女性主义批评的同时,布迪厄也对女性主义提出了善意的批评。

场域理论是布迪厄社会学体系中的重要内容。所谓“场域”,布迪厄说:“我将一个场域定义为位置间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形构,这些位置是经过客观限定的。”*L.D.Wacquant, “Towards a Reflexive Sociology: A Workshop with Pierre Bourdieu”, Sociological Theory, Vol. 7,1989.也就是说,场域是指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世界就是由这些相对独立、自主的小空间构成,这样的小空间就是场域。场域是社会个体参与社会各类活动的场所,是竞争和策略实现的通道;场域充满着力量,个体在其中展开竞争,竞争中的胜利者成为统治者,被统治者则作为一种对抗的力量而存在着。个体之间互动的结果就形成了场域的界限,这种界限又是动态和变化着的。整个社会的空间中有着各种各样的场域,如文化场域、教育场域、美学场域、法律场域、宗教场域、政治场域等等,这些场域的形成是社会分工和功能化的结果。

布迪厄进一步提出“惯习”的概念,就是指个体在特定的生存条件下而生成的习性,是一个持久可转移的系统,惯习在潜意识的层面上发挥作用,惯习包括个人的知识和对世界的理解。个体在实践活动中通过惯习连结实践与行为个体的表现,惯习同时作用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惯习与客观条件密不可分,惯习是历史的产物,又同时具有自我生成功能。而场域和惯习的关系,则体现了社会与个体、客观与主观的辩证关系。惯习是在个体内生成社会实践,而场域从外部规定着人类的行为规范。布迪厄说:“场域和惯习之间的关系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它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制约关系:场域构造了惯习,这是一个场域的内在需要的外显产物;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认识的构建关系,惯习将场域构建成一个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世界,在其中值得个体的能量为之投资。”*Pierre Bourdieu,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127.

基于场域和惯习概念的提出及其进一步的研究,布迪厄重点考察、分析了女性生活所包括的社会关系、政治处境、经济地位、家庭关系等方面,指出女性实质上是生活在由男性主导的各种场域中,处于被动和被统治的地位。在《男性统治》中,他直接对男性统治提出了质疑,提出“自从有男人和女人以来,男性统治就固定不变了”*[法]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15页。的观点,认为随着现代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发展,社会的每个部分和每个成员都已经成为联系密切的网络中的一部分,其生存条件和状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总体来说,现有的社会仍然是父权制主导下的社会,社会上一切不同的场域(包括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场域、经济场域、社会场域等等)都被根深蒂固的“男性的场域”统治着,女性在这样的场域中寻求平等和自由是十分困难的。而女性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习惯,也是因为其所处的劣势社会地位与环境决定的,而并非是自然的生理因素决定的。布迪厄进一步认为,要改变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受歧视和压迫的现状,就要从女性生活的惯习出发,通过考察其所处的场域,寻找增强女性自身场域的方式,体现出竞争性,建构起真正属于女性自己的场域和独立空间,从而有效地对抗强大的男性场域,获得平等的话语权。在这里,从场域和惯习的研究出发,布迪厄直截了当地质疑男性统治的合理性,并明确提出不是生理因素而是社会地位和环境决定了女性的劣势,女性主义者应该建构独立、强大的场域,以对抗男性统治,鲜明地表达了其女性主义者的基本立场。

对两性关系及女性主义进行的直接评述,布迪厄则表现得十分谨慎。他表示,“如果说我在犹豫许久之后,满怀忧虑地在一块极端困难且迄今为止几乎被女人垄断的领地上冒险,那是因为我感到,在我所处的同情之中的外在关系,会使我依靠受到女权主义鼓舞的巨大劳动成果”。*[法]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58页。他从对卡比尔社会的人类学研究出发,力图根据男女之间性别的基本对立的状况分析,揭示出存在于男性和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中心世界观的永久性。

他指出,由于社会分化的结果,产生了场域的多样化,这种分化的过程布迪厄称为场域的自主化过程。这种自主化实际上是指某个场域影响和控制其他场域的过程,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具有特质的个体场域特征。场域的自主性被布迪厄赋予了社会现代化的标志意义,同时也表达了对场域独特性的重视。在男权中心体系下,社会政治、经济和其他场域中,统治阶级的统治方式趋于隐秘,男性居于的统治地位造就了使人们误识的状况,掩盖了权力关系和经济统治的实际状况。“任何支配,如果不通过使人们误识作为支配基础的任意武断性,从而获得人们的认可,就不能维持自身。”*L.华康德:《论符号权力的轨迹》,《国外社会学》,1995年第4期,第28页。布迪厄认为,社会的分配和再分配的秩序依靠的是“看不见的沉默的暴力”,这种暴力体现出的权力,让人很难觉察,具备很强的隐蔽性。“男性中心观念被当成中性的东西接受下来,无需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社会秩序像一架巨大的机器一样运转着。它有认可男性统治的趋向,因为它就是建立在男性统治的基础之上的。”*[法]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8页。人们往往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暴力。这种披上所谓合法外衣的秩序和权力是由社会中的上层(包括性别关系中的男性)来界定的,社会中的广大下层(例如性别关系中的女性)实际上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但她们也都默认了这种暴力的合法性。这种暴力尽管不是通常意义上人们所认为的那种真正的暴力,但的确是被统治者驾驭的看不见的暴力,被统治者从统治者的观点出发构建自己的社会关系。

布迪厄称这种暴力为“象征暴力”,他说:“我也总是在男性统治及其得到承认和接受的方式中,看到这种自相矛盾的服从的典型例子,此种服从是我称之为象征的暴力……为此,应该对我们自身的世界和我们自己的世界观,采取人类学家的视角,这个人类学家既能赋予我们认识到的男女之间的差别原则以随意的、偶然的特征,又能同时赋予它社会—逻辑必要性。”*[法]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序言第2页。“象征暴力”就是这样一种温和的暴力——男性利用它来维护自己的统治,利用这种类似于催眠术的手法将男性统治的意识植入被统治的女性群体意识之中并使之内化,让女性去接受这种意识,久而久之,成为女性的自觉。“男性统治将女人视为其存在是一种被感知的存在的象征客体,它的作用是将女人置于一种永久的身体不安全状态,或更确切地说,一种永久的象征性依赖状态。”*[法]布迪厄:《男性统治》,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90页。象征暴力使女人像男人一样参与男性统治,也就是被统治者推进了对自身的统治,女人按照男性的视角构筑社会和生活关系,贬抑了自己,并成为男性统治的同谋;她们与男性一起促使这种男性统治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统治,并一直延续下去。使女性处于永久性的依赖中,这正是男性统治追求的重要目标之一。

布迪厄以极富特色的“象征暴力”为突破口,深刻地揭示出在男权中心制的社会里,象征暴力施加于女性身上,女性的内心由男性意识所控制,女性自我的经验由男性来言说,女性自身的特征由男性来界定的实质。女性主义研究者受到极大的启示,并由此意识到女性想要走出这种困境,就必须从自身的真实经验出发,破除男性中心意识对自己的影响,勇于打破传统秩序强加给自己的象征暴力,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体现出真正的女性的主体性。

资本理论是布迪厄又一个重要的社会学理论体系。他的“资本”概念不同于一般经济学的概念,而是他自创的社会学理论宗旨的体现,“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职责在于对社会的运作进行科学分析……既然有一个研究社会的科学,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发掘隐秘,特别是统治者不愿看到的被揭露的隐秘”。*[法]布迪厄:《自由交流》,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53页。布迪厄认为,资本体现了一种积累而形成的劳动(以物化的形式或肉身化的形式),具有一种生产利润的生成性。资本需要与场域联系在一起,才能充分发挥其功能。在现实生活中,个体实质上在不同的场域中追逐着不同类型的资本,所谓非利益的和超功利的公正是不存在的。资本在场域中并不是平均分配的,由于资本是历史积累的产物,体现出排他性的特征,因此,每个个体拥有的资本在质量和数量上是不同的。不同数量的资本分布结构,体现出不同的权利结构和社会资源,在个体对资本的追逐开始之初,就决定了不同的起点和他们最终可以拥有的资本量和质的不同。

布迪厄认为,资本并非只是单一经济领域内的资本(一般经济学家所谓的物质资本),要全面认识和理解世界的结构及其功能,就必须引入资本的一切形式。社会学家重要的历史性任务就是打破人们的错觉,引入全面的资本概念和形式。他认为,事实上,资本有四种基本的表现形式: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

经济资本是经济学理论所认为的资本的形态,这类资本最为典型的形态就是金钱,并且以私有产权的制度化为其存在的基本前提。社会资本是指借助于所占有的持续性社会关系网而把握的社会资源或财富,主要由社会义务或者是联系所构成,一个社会阶层或个体,其拥有的社会资本的总量取决于其可以调动的社会资源的幅度以及每个成员所拥有的各种资本的总量。社会资本也可以转化成经济资本,其转化的前提是个体不同的身份和地位被制度化。文化资本是指个体在文化层面上体现出的有形或无形的资本形态,其转化的前提是基于不同教育资质和行动的制度化。符号资本则是布迪厄对上述三种基本资本形态的总结与认同,不同资本形式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相互衍生。

布迪厄尤其重视文化资本对现实社会和生活产生的重大影响,认为当今社会,文化已经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所有领域,政治、经济等传统性因素已经不能够仅凭自身的力量和手段解决全部问题,文化因素大规模介入,并逐步居于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布迪厄提出的“文化资本”的概念,是指所有与文化及文化活动有关的有形资产和无形资产,是社会所普遍认为值得追求和拥有的文化商品储备。文化资本具有三种基本的形态:身体形态、客观形态和制度形态。

身体形态是指个体通过家庭环境、学校教育而获得并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诸如知识、技能、品位、涵养及感性等方面的文化产物。身体形态文化资本的积累是一个具体化和实体化的过程,是一个十分漫长的,也是非常耗费精力的过程,无法通过交换、买卖、馈赠等方式进行当下的传承。以身体形态获得的这类文化资本可以通过各种智力市场(人力资源市场、学校市场、社交市场等)而获得相应的经济或者社会地位等回报。

客观形态,就是指诸如书籍、绘画、古董、工具、机械等以物质方式体现出来的文化成果,也是物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如建筑物、文学作品、音乐、绘画等等物质存在。从文化资本的角度看,经济资本可以直接转化为文化资本的客观形态,但要真正体现出其作为文化资本的作用和价值,则必须具有文化资本的一些特征,诸如文化涵养和收藏知识等。因此,任何一种文化资本的客观形态都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物质形态。

制度形态就是指将个体掌握的知识、技能等以考试、考核等方式予以承认并通过授予合格者文凭或资格认定证书等方式将其制度化。这种形态将个体层面的身体形态资本转化成为集体层面的客观形态资本,也可以看成是居于两者之间的中间资本状态。布迪厄认为,考试制度就是典型的制度形态的文化资本,是一种社会炼金术,人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经久不变的、合法化的价值。

基于对资本概念及其具体分类的论述,布迪厄重点对女性所处的生存状况进行了进一步的分析。总体上说,女性个体、群体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总量根本无法与男性群体的拥有量相抗衡,女性拥有的各类资本的质量也与男性存在很大的差距。布迪厄认为,个体或群体资本占有量的大小,直接关系到各种社会力量对权力场域的争夺。而权力场域是各种各样的资本拥有者彼此竞争、以求自身的资本获得支配地位的竞技场,各种力量对合法性、权威性和支配性的争夺,是权力场域的普遍共性,而权力作为整个资本再分配的仲裁者,又为各方力量争夺资本提供不同的支持。在当今社会,如果没有资本就没有发言权,而女性群体因为其拥有的资本的匮乏而失去了与男性群体竞争并求得平等的机会。

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女性不论是作为个体还是群体,其拥有的社会资本总量相对于男性而言都是非常有限的。体现在具体的形式上,女性拥有的各类文化资本总体缺乏尤其明显。在政治社交场合,世界各国的政府首脑、内阁成员、高级职位中女性所占比例少之又少,在这种决定世界重大问题的场域,女性的立场基本是一个可以忽视的边缘性话题。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一般女性来说,家庭、丈夫和孩子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女性的社交圈往往只是男性丰富、复杂社会关系网中很小的一部分,社交资源十分匮乏、社交范围非常狭小、社交对象也相对单一。

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是文化资本再生产的第一阶段,在个体生命的早期就已经在发挥作用,女性在家庭和所受教育中,总是作为“女性”接受着影响和教育的。这种影响和教育很自然地传承着主流男性社会的传统,男性阶层作为社会的主流阶层,成为一种权威,规定了家庭与教育的重点,个体由此被打上了“男性”和“女性”的标签。在同样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环境下,女性没有取得与男性真正平等的机会,从而造成女性在知识、技能、品位、感性等方面的缺失,这方面在欠发达地区和发展中国家表现尤为明显。而在发达国家,受到良好教育的女性则存在着知识结构单一、实用技能缺乏等方面的问题。这些方面直接导致了女性在就业方面的劣势,女性的就业相对集中于医疗卫生、基础教育、服务接待、艺术等领域,在诸如复杂性、综合性、创造性要求比较高的政治、科学等领域,女性总体处于弱势地位。

布迪厄从社会学意义的资本理论出发,重点建构了深层次的文化资本的广泛意义,分析和论述了女性在文化和教育等各方面处于劣势的根本原因,从而也建构了他的女性主义理论的又一个重要基石。女性主义者从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中获得了十分重要的理论启示,她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女性拥有各类资本的极度匮乏,正是阻碍女性获得平等权力并进行正常竞争的根源。这种局面一直延续着,从而导致了男性社会主导的持久性。在女性主义理论及实践中,她们极力主张获得与男性平等的资本,从而拥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扩大参与社会活动的方方面面,在教育、法律、就业和参政等方面获得公平竞争的机会和地位。

布迪厄不仅从人类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对男性和女性的生存状况和两性关系进行了研究,对女性主义运动进行了评述,他还以独特的视角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进行了女性主义批评。在阐释“女性观念下的男性观念”时,布迪厄在分析统治阶层将无意识的模式用于被统治者时,借助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试图以女性作家的视角和观念来分析研究男性统治的观念及其根源。

小说《到灯塔去》是一部伍尔夫准自传体小说,全书分为“窗口”、“时光流逝”、“灯塔”三个部分,以到灯塔去为中心线索,描写了拉姆齐一家和几个客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生活经历。拉姆齐先生六岁的儿子詹姆斯一心想着到灯塔去,但由于天气不好始终未能如愿。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拉姆齐一家人历经人世间的沧桑,战后,拉姆齐先生携儿女乘舟出海,终于到达了灯塔。

从小说的开始,伍尔夫就将作为男主人公的拉姆齐先生置于性格奇怪、有点可笑的处境。这个性格孤僻、处事刻板的父亲,一方面,他的言语和判断常常是惊人的准确,他的预测又常常能变成现实,俨然是个万能的父亲;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自视清高、了不起的、严父般的男性人物,在小说中有时候却是个半梦半醒的梦游者和幻想者,一个幻想在人类游戏中冒险、冲锋、英雄般死亡的游戏者,一个需要妻子为他担心的孩童。但布迪厄认为,从本质上看,拉姆齐先生是男性理性的化身,“导致法则躯体化的精神与身体活动,主要是借助在家庭内部垄断合法的象征暴力(而不仅仅是性别权力)的人来进行的”。*[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98页。拉姆齐先生就是这个家庭合法性的象征。他用一句话就可以使儿子异乎寻常的欢乐烟消云散,作为父亲他的话语直接指向家庭成员的身体和情感,“父亲的话不需要说明,不需要证明,对于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来说,除了无言地屈从于事物的强大力量之外,别无选择”。*[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99页。从这个家庭的政治、社会、经济等方面来看,拉姆齐代表的男权居于绝对的中心地位,具有强大的力量和绝对的权威性。

父亲的固执、冷酷与母亲的理解、宽容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拉姆齐夫人是位通情达理的贤妻良母,她举止大方、情感丰富,是拉姆齐一家人之间的情感纽带、与宾朋之间友谊的桥梁。尽管母亲在家庭中,处于从属的地位和绝对的弱势,但在儿子詹姆斯看来,母亲赋予了他更多的希望和快乐,父亲则是令人扫兴、令人失望和喜欢嘲弄别人的,父亲的话语毫无怜悯和关怀,显得十分可畏,这令儿子对父亲的仇恨油然而生。布迪厄认为,“儿童和少年时期最根本的反抗或许与其说针对父亲,不如说针对他对顺从的父亲自发的顺从,针对他要服从和屈从其道理的第一个活动。”*[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00页。在这里,詹姆斯最终屈从的是代表维持家庭和社会的“道理”,而并非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派阐释的关于俄狄浦斯情节的生物学和心理学解释,颇有新意。

在布迪厄看来,拉姆齐先生为人处世的做法和言论没有任何个人色彩,他不过是想要在他的存在中实现社会赋予他的职责,他必须要实现的男人的和父亲的理想:“他所说的是事实,一向是事实,他无法不讲真话,他从不歪曲事实。”*[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00页。从这个角度看,尽管作为哲学家的拉姆齐先生过于理性和逻辑化,处理人际关系和家庭情感呆板、固执,甚至十分极端并压抑人性和情感,但是这种冷酷并非是一种简单的自私,而是他不由自主选择的一种父权制下的父爱。这种父爱“拒绝陷入一种女性的、盲目母爱的宽容的、有罪的随和……天真的弗洛伊德式的阐释降低了这个意义,这个意义在卡比尔人那里,将男性角色置于中断、暴力、谋杀一边,也就是说置于一种既定的文化秩序一边”。*[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101页。事实上,拉姆齐先生的固执和理性真真切切地体现出男性的中心意识,它强烈地对抗着母爱的宽容和随和,并用这种权威压制着情感和欲望。

拉姆齐夫人则要感性和柔和多了。她经常宽慰儿子詹姆斯,给他以可以去灯塔的希望,同时也在有条件地反抗着拉姆齐先生的冷酷的言论和行为,希望在家庭生活中增加些轻松、快乐的氛围。她充满爱心和怜悯,甚至面对贫困和伦敦市的牛奶供应问题,她都想有所作为。但她最终无所作为。布迪厄认为象征理论在这里得到运用,妇女其实很难摆脱现实生活中对男性的依赖。她们所受到的男性主导的教育促使她们只能间接地进入社会活动,并处于从属的地位。就像拉姆齐夫人一样,拉姆齐先生和其他人将她从权力活动(政治、教育、学术研究和艺术)中排除出去之后,又安排她通过拉姆齐先生和儿子詹姆斯参与进来。拉姆齐夫人默默地接受了这种象征暴力的安排。

随着战争的爆发,拉姆齐夫人和参战的儿子相继丧生。拉姆齐先生悲痛之后的思考和反省更具有象征意义:男性以真实的原则作为快乐的原则真的那么理性和有意义吗?理性或许与人性和情感结合起来更有价值,两性关系也会更加和谐。就像小说的结尾,当拉姆齐一家终于乘舟驶向灯塔时,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之间真正的心灵航行才开始了。布迪厄高度评价这部小说,认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展示了一种性别之间的关系,这种展示摆脱了一切关于性别、金钱和权力的陈词滥调”。*[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96页。布迪厄对小说进行的女性主义批评无疑为这部女性主义经典著作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更为深刻的解读。

综上所述,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和资本理论丰富了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和方法,事实上成为女性主义理论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对于女性主义本身,布迪厄也给予了积极地评价。他说:“在反对一切统治形式的政治斗争中,女权主义注定占据一个原初的和公认的地位。”*[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序言第6页。他所作的《男性统治》本身就是质疑男性统治的所谓合法性,给女性主义以坚强的理论支撑。他坚信,揭露统治的不可见的暴力过程有助于推翻这种不合理的、不平等的统治制度本身。他认为男性统治并非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而是一种历史构造的产物。波尔·德鲁瓦在1998年8月28日的法国《世界报》发表的对《男性统治》一书的评论中说,布迪厄“写了这本书之后,很可能只有在女性主义者那里才能找到朋友了,很显然,他希望女性主义者帮助他斗争”。*波尔·德鲁瓦:《悖论的文化》,载[法]《世界报》,1998年8月28日。

事实上,布迪厄在质疑男性统治,对文本进行女性主义批评的同时,对女性主义也提出了善意的批评和尖锐的意见。布迪厄把一般意义的女性主义运动视为一种广泛的批评工作,认为女性主义运动不应该以斗争属于政治这一逻辑为借口,听任自己发展到拒绝与所谓政治决策机构进行斗争的地步。女性主义运动也不应该把自己封闭在女性主义者获得资格证书的政治斗争形式之中。“实际上意味着女权主义运动要求的象征革命不能被简化为一种单纯的意识和意愿的转变。”*[法]布迪厄:《男性统治》,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年,第56页。他还责备女性主义研究和全体女性主义者,只是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而忽视了男性对女性不断进行压迫的区域和性别统治历史问题的研究。尽管布迪厄对女性主义的批评中肯而尖锐,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布迪厄坚定的女性主义立场。作为男性理论家,布迪厄的女性主义者身份显而易见,颠覆了女性主义研究的单一的女性视角,为女性主义的双性视角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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