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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的词汇化和语法化及相关问题①

2014-04-10陈昌来

关键词:历时句法介词

陈昌来

(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

导言

作为汉语中的一个常用词,“一贯”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被释为:形容词(属性词),表示(思想、作风等)一向如此,从未改变的;[1]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中被解释为:形容词,(思想、作风、政策等)向来如此,从不改变;[2]在《应用汉语词典》被标注为副词,表示动作或状态一向如此从未改变;[3]在《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侯学超主编)中也被标注为副词,可以修饰动词短语、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主谓短语,但表示前后一致的意思,做定语或受否定词“不”修饰时是形容词,[4]这实际上认为“一贯”是副词兼形容词的兼类词。诸多词典对“一贯”的释义大同小异,但对其词性的看法却很不一致,主要有形容词、属性词(即区别词)、副词以及副词兼形容词等不同观点。

如果仅就“一贯”的句法分布来看,上述几种词性观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现代汉语中,“一贯”可以做定语,如:一贯的工作作风、一贯的风格、不一贯的情况、一贯政策、一贯态度、一贯认识;可以受否定词“不”修饰,如:不一贯;也可以做状语,如:一贯支持、一贯重视、一贯倡导、一贯如此、一贯懒惰、一贯地反对;还可以作为构词成分组成名词,如“一贯性、一贯制”,中药有“一贯煎”,历史上还有“一贯道”这样的会道门组织;“一贯”也可以加“的”构成“的”字结构,做“是”的宾语,如“我们的态度是一贯的、明确的”;少数情况下,“一贯”还可以直接做谓语,主要用于标题,如“秦刚:对中日领导人会晤中方态度一贯而明确”(中新社北京2006年9月28日电,正文的表述是“中方的态度是一贯和明确的”),“中共对反腐四问题认识清醒态度一贯”(中新网2008年1月15日,而正文的表述则是“中共对四方面问题认识是十分清醒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达赖能否回来完全取决于他本人,中央态度一贯”(人民网2011年5月19日,正文的表述是“中央政府对达赖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是一贯的”)。这说明,“一贯”直接做谓语是受限的。

可见,“一贯”的句法功能呈现出一定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我们认为“一贯”在共时平面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实质上是“一贯”不同时期的历时演变在共时层面的积淀。[5~8]本文将主要考察“一贯”的词汇化历程以及句法语义等的发展演变情况,特别是其句法功能的变化,从而解释“一贯”的词性和句法功能复杂性的历时渊源。本文讨论的“一贯”不包括古代表示数量的“一贯”,如“一贯钱”。

一、表相同义的“一贯1”

1.“一贯”的连用

就文献检索来看,“一贯”连用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的《庄子》中:

(1)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庄子·德充符》)②

例(1)的“一贯”与前面小句中的“一条”对举,结构理应相同,同做动词“为”的宾语,意思也相近。清人王先谦《庄子集解》解释说:“言生死是非,可通为一,何不使以死生是非为一条贯者,解其迷惑,庶几可乎!”也就是说在庄子看来,“生”和“死”、“是”与“非”,“可通为一”、可“为一条贯”,“一”是“相同、一样”的某种东西,“一条”和“一贯”也是“同样、相同”的意思。《庄子集解》中的“一条贯”即“一贯”的意思。③在先秦时期,如例(1)表示相同义的“一贯”连用用例并不多见,仅在《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等文献中检索到三例,列举如下:

(2)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韩非子·显学》)

(3)化未至则不知,化已至,虽知之与勿知一贯也。(《吕氏春秋·知化》)

(4)亡国之主一贯,天时虽异,其事虽殊,所以亡同者,乐不适也。(《吕氏春秋·过理》)

就文献检索看,在先秦文献中,“一贯”连用的用例尽管不多,但是这些极少的用例却是探讨“一贯”成词的关键线索。下面先看看先秦时期“一贯”的句法和语义特点:

从语义上看,参照前人的注疏可知,例(2)至(4)的“一贯”也应表达“相同、一样”义;④从句法功能上看,“一贯”在句子中或做宾语,如例(1),或做谓语,如例(2)至(4)。上文表相同义的“一贯”在句子中主要做谓语,在秦汉及以后的文献中这种表示“相同”义的“一贯”在句子中也主要充当谓语,这跟现代汉语中的用法差别较大。例如:

(5)天有寒有暑,夫喜怒哀乐之发,与清暖寒暑其实一贯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卷第十一》)

(6)臣伏见陛下思光先绪,以典籍为本;而史书枝别条异,不同一贯。(张衡《求合正三史表》)

(7)至于贤愚优劣,混同一贯,故马、窦二后俱称德焉。(范晔、司马彪《后汉书·卷一〇》)

(8)审荣辱之浮寄,齐死生乎一贯。(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一百三十八》)

(9)夫以庙堂、汾水,殊途而同归,稷、契、巢、许,异名而一贯。(姚思廉《陈书》)

(10)性通达而渐进,博庶物而一贯。(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九十六》)

(11)但命轻鸿毛,责重山岳,存没同归,毁誉一贯。(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一四》)

(12)天宝中,士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内外一贯矣。(刘肃《大唐新语》)

(13)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刘禹锡《天下论》)

(14)上该千世,旁括百家,异流殊方,如出一贯。(叶适《宜兴县修学记》)

从实际语料分析来看,以上各例谓语“一贯”的前面常常有表示相反或者是含有对比意义的词语。如例(5)的“喜怒哀乐”与“清暖寒暑”, 例(6)的“枝别条异”(比喻头绪纷乱),例(7)的“贤愚优劣”,例(8)的“死生”,例(9)的“稷、契、巢、许”,例(10)的“博庶物”(即万物,不同之物),例(11)的“毁誉”,例(12)“内外”,例(13)的“万物”(该“万物”实际上强调不同的万物),例(14)的“异流殊方”,均含有相反或对比比较意义的词语。强调相反的或者是不同的事物有贯穿其中的“一”,从而关注其相同性,忽略其相异性,即可推衍出“一贯”的相同义。文献中常有“善恶一贯、彼我一贯、春秋一贯、贤愚一贯、是非一贯、君臣一贯、华夷一贯、荣枯一贯、本末一贯、中西一贯、阴阳一贯、情理一贯、心手一贯、精粗一贯”以及“首尾本属一贯、首尾起讫一贯、前后呼应一贯”等表达格式,“一贯”前明显有相反或相对的词语。

这种意义的“一贯”在《词源》和《汉语大词典》等辞书中被列为一个词条,这实际上是认可表相同义的“一贯”已经成词。[9][10]本文称之为“一贯1”。但是辞书中对“一贯”的来源却多不作说明。从文献来看,“一贯”第一次出现,见例(1),就是一个内部结构较为模糊的语言单位。因而,有必要探讨“一贯1”的真正来源及其词汇化的源结构。

2.关于表相同义的“一贯1”来源的探讨

在较早期的先秦文献语料中,有这样的句子:

(15)闻一言以贯万物,谓之知道。(《管子·戒第二十六》)

(16)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卷二·里仁第四》)

(17)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卷八·卫灵公第十五》)

例(15)“闻一言以贯万物”的意思是听到一句话而用这话句话贯穿(通)其他万事万物中去;同样,语出《论语》的例(16)和(17)“一以贯之”的意思也是用一种道理贯穿于万事万物,正如《论语》邢昺疏所言:“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以统天下万事之理。” “一以贯之”从结构上看就是“以一贯之”,“以一”作为介词短语修饰中心语“贯之”。可见,“一以贯(之)”的句法结构应是偏正(状中)结构,表达的是“以一(一种言语、言辞或精神、思想、观点等)贯穿于万事万物”。

而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一以贯(之)”这一格式的介词“以”可能脱落,而动词“贯”的宾语(如“之”)也可能省略,这样,“一以贯(之)”就可能缩略成“一贯”了。如:

(18)故能一贯万机,靡所疑惑,百揆允当,庶绩咸熙。(范晔、司马彪《后汉书·张衡传·卷五九》)

(19)故能疏通玄理,穷综幽微,一贯古今,弥纶治化。(严可均辑《全晋文·卷十四》)

上两例中的“一贯……”都可以视为介词脱落、宾语未省略的情况。

(20)是以开士深行,统以一贯;达万象之常冥,乘所寓而玄领。(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一百十》)

(21)形有万殊,道以一贯。(张九龄《故河南少尹窦府君墓碑铭序》)

例(20)、(21)是“贯”的宾语省略而介词“以”未省略的情况。

下面三例中就更易看出“一贯”的来源和内部结构了:

(22)今大晋阐元,圣功日济,承天顺时,九有一贯,荒服之君,莫不来同。(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八》)

(23)探幽判疑,沈欲焱分。甄滞群秘,义犹一贯。(《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一百四》)

(24)有汉之兴,虽求儒雅,人皆异说,义非一贯。(严可均辑《全隋文·卷三》)

例(22)、(23)、(24)的“一贯”就是介词“以”脱落,“贯”的宾语省略而形成的:“一以贯(之)”→“一贯”。“一贯”内部结构的源结构应该是偏正(状中)结构,从内部结构来源看“一贯”是一个缩略词。

既然相同的某种事物或观点、精神可以贯穿(通),那么语义上,通过联想,这些被贯穿的事物或观点、精神的差别性就可能被忽略,一致性和相同性被凸显。这样,“一贯”就具有“相同”义。而形式上,表相同义的“一贯1”从内部结构上看,是由“一以贯(之)”格式缩略而成的,其源结构“一以贯(之)”是“以”做介词,介词宾语“一”提前,“一以(即‘以一’)”介词短语做状语修饰中心语“贯(之)的偏正(状中)结构。随着语言的发展,介词“以”脱落,动词 “贯”的宾语省略,“一”和“贯”紧邻而缩略成“一贯”。除了南北朝后开始出现的表示钱、物等数量的“一贯”以及明显作为偏正短语使用的“一贯”之外,在明代以前,“一贯”大都表示“相同”义。明代及以后,表示相同义的“一贯1”也常有用例出现。例如:

(25)穷通与远近,一贯无两端。(白居易《答崔侍郎钱舍人问因继以诗》)

总要做一个了断的,也许,易非那么坚强,根本不在乎我对她的伤害。对于她来说,我或许根本微不足道。陈留的话在心底打着漩涡。他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26)贵此金石情,出处同一贯。(顾炎武《太原寄王高士锡阐》)

(27)淆良寙为一贯,因内嗛而成蚩,此又一误也。(叶景葵《序》)

例(25)为明代以前用例,例(26)和(27)为明代以后的用例。

二、从“一贯1”发展到表无变义的“一贯2”

上文表相同义的“一贯1”的用例中出现的事物一般都是共时的事物,如果从共时比较来看,不同的事物之间如果在某个或某些方面有相同之处,是可以理解的。而当表示共时相同义的“一贯1” 较普遍使用时,就又可能会引申到用来比较的历时事物,而不一定是共时的事物。历时的事物也有可能存在某种共同点,这样也可以有所谓的“一”贯穿其中。请看下面的例句:

(28)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杜牧《杜秋娘诗》)

(29)善恶死生齐一贯,只应斗酒任苍苍。(李颀《杂兴》)

(30)偏裨表三上,卤莽同一贯。(杜甫《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

(32)高明之极,轨辙之间,皆一贯耳。(程颢、程颐《二程粹言》)

(33)四科之门咸能一贯。(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

例(28)的“一贯”前有“自古”和“皆”修饰,“自古皆一贯”表达的意思是自古以来都是不变的、一样的、相同的,“一贯”表示的就是历时的相同。例(29)至(33)的“一贯”前均有范围副词“齐、同、皆、咸”等修饰,也含有历时(或共时、历时均包含)的意味。实际上,“一贯”还可以受表示时段的时间副词“始终”的修饰,例如:

(34)日新又新,八十九年,始终一贯。(《大清仁宗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武孝恭勤俭端敏英哲睿皇帝实录》)

(35)夫人亲至其第,或各从尔志,愈厚其风,存殁攸同,始终一贯,斯盖有国者之典也。(李昉《册府元龟》)

(36)程子重看一“成”字,谓到成处方是性,则于易言“成之者”即道成之,即善成之,其始终一贯处,未得融浃。(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八》)

(37)究竟有无凭据,深望贵大臣始终一贯,勿为流言所摇为感。(甘韩《皇朝经世文新编续集》)

(38)集人成己。始终一贯。物不能蔽。人不能欺。(贺长龄《皇朝经世文编·卷七》)

以上用例中“一贯”作为谓语均受“始终”修饰。时间副词“始终”是一个强调历时时段的时间副词,表示从头到尾,相当于“一直”。“一贯”常受表示历时时段的时间副词“始终”修饰,就可能突出历时维度上事物的“相同”之处,这跟强调共时维度上不同事物的相同有所不同,“始终一贯”强调的是在历时维度上同一个事物在不同时间的相同。在人们的观念里,通常事物总是随着时间的推延而变化,时间变了,事物也应随之改变。但受“始终”修饰则强调了“从开始到结束”都“一贯”,即从头到尾一直都相同,没有变化,这种“相同”实际上是带有一定主观性的。这种“相同”因为存在时间的变化,所以反映到语义上就可以理解为“无变”。这样,由表共时相同的“一贯1”就发展出表历时无变义的“一贯2”。不过,在句法功能上,表历时无变义的“一贯2”仍然是主要做谓语;而在语义功能上,“一贯2”主要是描述性而非动作性的。

明代以后,表无变义的“一贯”又引申出表示连贯、相连的含义,例如:

(39)盖字句虽对,而意则一贯也。(杨慎《升庵诗话·绝句四句皆对》)

(40)若“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意在一贯,又觉闲雅不凡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41)“胜”、“升”古通用,谓十一月水方用事,而火气已上升也,正说“冬至火从之”之义,如此则与下文一贯矣。(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上下两句互误例》)

表示连贯、相连的“一贯”主要用于诗文的首尾、前后、上下文句的连贯相连,从认知上看跟历时无变的“一贯”有隐喻关系。

三、反映儒家学术思想之“一贯3”及其同“一贯2”的融合

宋代以后,“一贯”还可以用来指代孔子的学术思想。在儒家学术思想中把孔子的 “一以贯之”看作孔子的认识论命题,即用一条根本的思想贯穿于全部具体知识之中而使之成为一个知识系统。语出《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和《论语·卫灵公》“予一以贯之”等篇。“一以贯之”代表孔子的学术思想,既指认知世界的方法,又是认知世界的最高要求和最终结果。不过,在孔子学术思想体系中,“一以贯之”之“一”的具体所指究竟是什么,理解上往往有所差异,在儒学中主要有“忠恕”“仁”“礼”“天命”等解释。[11]自从孔子提出“一以贯之”的命题之后,在儒家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中,宋儒及其后之儒学中常把“一以贯之”缩略为“一贯”来代指孔子的学术思想和儒家精神。这样的“一贯”本文称之为“一贯3”。例如:

(42)今若晓得一贯,便晓得忠恕;晓得忠恕,便晓得一贯。(朱熹《朱子语类》)

(43)常自得圣人一贯之道,故无入而不自得,流俗多惑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

(44)六经以一为宗,圣人以一为极,先师之一贯,宗圣之一唯,立言经世,万古不磨。(曾巩《曾巩集·附录》)

(45)孔子之学,一贯是宗旨,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邓豁渠《南询录》)

(46)是故知一贯之教矣,圣学之功,一而已矣。(湛若水《泉翁大全集》)

(47)此即孔门一贯之指,二十篇之中皆是此指,但未说出一贯字。后儒更谓独以一贯告曾子、子贡者,惑矣。诸生可善体认。(湛若水《泉翁大全集》)

(48)然后知夫子一贯之指,合一之妙。(湛若水《甘泉先生续编大全》)

(49)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力,岂不是一贯?”(王守仁《传习录》卷上)

(50)诸生复有质问者曰:“曾子谓夫子一贯之道即忠恕而已者,却不知一贯与忠恕又何所分别也哉?”(罗近溪《明道录·卷之八》)

(51)孔子以一贯传道。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何良俊《四友斋丛说》)

(52)孔予以其能通乎道,故授以一贯之传。(吕抚《历代兴衰演义》)

从以上诸例中既可以看出“一贯”的所指,指代孔子的学术思想核心,也可以看出“一贯”的具体内涵,如“忠恕”。宋儒及以后的“一贯3”,也不妨看成是“一以贯之”省去介词“以”和宾语“之”的缩略形式。从内部结构看,“一贯”是缩略形式。从词性上看,这里的“一贯”是名词,因为其代表孔子的思想、精神,相当于一个专有名词,其常出现的句法格式是“一贯之X”,例如文献中常有“一贯之教”“一贯之道”“一贯之指”“一贯之悟”“一贯之旨”“ 一贯之大旨”“一贯之学”“一贯之理”“一贯之传”“一贯之义”“一贯之用”“一贯之秘”“一贯之妙”“一贯之唯”“一贯之方”“一贯之训”“一贯之语”“一贯之事”“一贯之法”等,可见其在儒家文献中出现频率是比较高的。从句法功能看,在这些句法格式中“一贯3”做定语。尽管名词可以自由地充当定语,但是如果一个名词经常做定语,它就有可能倾向于形容词化,逐渐具有属性词的性质,并可发展出“一贯X”格式,即“一贯”直接做定语,从组合形式变成粘着形式。例如:

(53)君子穷理致知,推己以及人,由人而及物,不皆可以一贯悟哉!(贺长龄《皇朝经世文三编·卷四》)

在语言的长期使用中,由于词形相同,来源有关联,所以先出现的表无变义的“一贯2”或多或少地在语义上会对表孔子学术思想精神的“一贯3”产生影响,使经常用在谓语位置上的“一贯2”与经常用在定语位置上的“一贯3”走向融合。当然,说两者“融合”也是有理据可循的。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来看,孔子之学自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成为统治阶级的主导思想,儒家思想长期占据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宋代以后,“一贯3”用来代指孔子之学或者孔子的认识论命题,但是这个“一”到底是指什么、有何具体内涵,似无定论,似乎也难以定论,主要有“忠恕”“仁”“礼”“天命”等不同解释。尽管对“一”的理解各家认识不一,有所分歧,但是由于孔子的认识论命题是一个已经固定化的命题,所以这个命题本身是不变的。因而,在表示无变义“一贯2”的促发或激发下,表示孔子思想精神的“一贯3”可发生语义泛化,可用来泛指某种固定不变的思想、观点。因此,语义泛化后的“一贯之X”除了可以表示已有的领属关系外,还可能表示非领属的描写性关系。可见,在“一贯2”本身具有的无变义的客观存在的影响下,当“一贯之X”用来表示非领属的描写性关系时,意思成为“无变的X”或者说“没有变化的X”。这在五四运动前后的半文言、半白话的作品里表现得尤其突出,甚至当“X”是双音节时可形成“一贯X”格式。例如:

(54)此吾数十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梁启超《梁启超文集·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

(55)庸讵知凡一学说之立,必有其一贯之精神,盗取一节,未或能于其精神有当也。(梁启超《梁启超文集·杂答某报》)

(56)杜鲁门宣布马歇尔赴华,将遵循对华一贯政策。(《中华民国史事日志》)

(57)此为三年来胡(胡适)之一贯主张。(《中华民国史事日志》)

不过,尽管“一贯”充当定语的能力逐渐增强,但其充当谓语的功能仍然保留下来,或者出现“一贯”与附加的“的”组成“的”字短语共同充当谓语。例如:

(58)日本恫吓英国,其手段殆始终一贯也。(刘禺生《世载堂杂忆》)

(59)这三件事虽然一贯,但里头自然分出个步骤来。(梁启超《梁启超文集·人权与女权》)

(60)这篇的考证,前文已经说过。这篇和《远游》的思想,表面上像恰恰相反,其实仍是一贯。(梁启超《梁启超文集·屈原研究》)

(61)看来,三教岂不是一贯的。(丁耀亢《续金瓶梅·第五十五回》)

(62)读到第三卷《谋攻篇》,颇有心得,彻悟孙子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完全和孟子“仁者无敌”的精神是一贯的,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层。(曾朴《孽海花》)

四、做状语的“一贯4”

从句法功能上看,把充当定语或谓语的“一贯”尤其是“一贯2”分析为形容词,还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在明代的白话小说《欢喜冤家》以及清代的《蓝公案》里出现了充当状语的“一贯”,这种出现在状语位置上的“一贯”与现代汉语中充当状语的“一贯”在句法语义上基本一致。充当状语的“一贯”可记为“一贯4”。例如:

(63)事也凑巧,恰好撞一贯说媒的赵老娘。(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

(64)你是三十多年的老贼了,一贯拒捕,害人很多。今天是上天让你遇上我,是天意要灭你。(蓝元鼎《蓝公案》)

(65)你们这些恶人一贯凶狠残暴,屡屡抢劫,法律已不允许你们再活下去。(蓝元鼎《蓝公案》)

从上文可知,“一贯2”形成之后,句法上主要是做谓语,表示主语所指的某事物或某种观点、认识在历时发展中的恒定不变。随着“一贯2”的经常使用,其无变义得到进一步强化后,就有可能出现语义泛化,用来隐喻表示某种行为习惯的恒定不变。这样,“一贯”就可能出现在谓词性成分之前充当状语,正如例(63)、(64)、(65)。而像例(65)的“一贯凶狠残暴”跟现代汉语中常说的“一贯正确”“一贯如此”“一贯狠毒”“一贯嗜赌成性”“一贯不安分守己”等已经基本一样了。

“一贯”成词以后,由于语义的泛化、句法位置的改变,句法功能上经历了从谓语到定语再到状语的变化,词性上从形容词逐渐向属性词甚至可以看作副词演化。一般认为,词语语法化的方向总是由实到虚的,[12][13]状语相对于定语来说是更加虚化的成分,符合词语语法化由实到虚的方向。而发展到现代汉语中,从句法功能看,“一贯”主要充当状语,表示(思想、作风等)一向如此,从未改变。当然,在现代汉语中,“一贯”充当定语的用法也还占有很大的比例,如“一贯作风”“一贯的做法”“一贯精神”等。

关于“一贯”的演变,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先秦汉语中的“一以贯……”格式,经过介词“以”脱落、 “贯”的宾语省略,逐渐固化或缩略为“一贯”,先秦汉语中的“一以贯……”格式是“一贯”词汇化的源结构。源结构“一以贯……”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以一贯穿于……”,而不论这个“一”是一根绳索,还是一种抽象的思想。能被“一”贯穿的事物往往有其共性,语言使用者在运用“一贯”一词时关注的也正是这种共性,其差异往往被忽略,于是就“一贯”被赋予的“相同”义了。可见,“一贯”成词时产生了“相同”义,具有“相同”义的“一贯1”形成是与语言使用者的主观化分不开的。

而当“一贯”常受表示历时时段的时间副词“始终”修饰时,就可能突出历时维度上事物的“相同”之处,“始终一贯”强调的是在历时维度上同一个事物在不同时间的相同。这样,由表共时相同的“一贯1”就发展出表历时无变义的“一贯2”。当用来指代孔子学术思想的“一以贯之”被缩略为“一贯3”后,逐渐泛化,跟“一贯2”融合,并虚化为可充当状语的“一贯4”。汉语一般用两种形式描述事物:一种是做陈述语,即句法上的谓语;另一种是做修饰语,即句法上的定语和状语。在“一贯”的发展演化过程中,随着使用范围的扩张,“一贯”在不同历时时期,其句法上分别主要充当谓语、定语、状语;发展到现代汉语中,其句法功能主要是充当状语、定语,有时也可以充当谓语。

五、“一贯”词汇化和语法化的动因、机制

1.简化表达是“一贯”成词的重要原因

从上文分析来看,“一贯”是先秦时期“一以贯……”格式的缩略形式。“一以贯……”格式在语言的长期使用过程中,介词“以”逐渐脱落,“一”和“贯”得以相邻共现,这为“一贯”的最终成词奠定了关键的一步。当“贯”后面的宾语也省略后,“一贯”就正式成词。因此,句法结构的简化表达或者说词语缩略是“一贯”成词的重要原因。当然,双音化同样也是“一贯”成词的主要机制。

2.“一贯”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

“一贯”成词之后,随着语义泛化和句法环境的改变,由实向虚还经历了语法化过程。在“一贯”的语法化历程中,语义认知因素和句法环境的变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贯”成词后主要沿着两条线索演化,最后两条线索又合而为一。“一贯”由源结构“一以贯……”这个状中式偏正短语词化后,在语义认知因素的作用下,其语义由“相同”义发展为“无变”义,词性上可看作形容词,句法功能上在句中主要做谓语。当“一贯”作为专名用来代指孔子的“一以贯之”的学说思想后,“一贯”变成名词或者叫专有名词,句法上一般是充当定语。同形的充当谓语的形容词性成分和充当定语的名词性成分,在语义和句法的双重作用之下,合而为一,到了现代汉语中“一贯”主要充当状语、定语,而以充当状语为常。在现代汉语中,尽管“一贯”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充当谓语,但其主要功能是充当状语或定语,或作为名词的构词成分,或构成“的”字短语做“是”的宾语,因而总体上可以把“一贯”归属于“属性词”,即《现代汉语词典》所言:形容词的附类……属性词一般只能做定语……少数还能够做状语。[1][14][15]

就“一贯”在现代汉语中的句法功能来看,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可以充当状语、定语,甚至谓语,以致在词性上学界对“一贯”也存有形容词、属性词、副词等不同认识。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些差异实质上是“一贯”不同阶段的历时演变在共时平面积淀的结果,共时差异正是历时演变的反映。这也正是我们重视探讨汉语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目的所在。

注释:

①本文写作中得到2008级硕士研究生李士军的诸多支持,谨致谢忱。

②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

③实际上“贯”古人也有解释为“一”的。如《汉书·武帝纪》:“《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荀子·天论》:“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以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杨倞注曰:“贯,条贯也。”“条贯”即一贯。针对《文心雕龙》之“故知九变之实(贯)匪躬,知言之选难备矣”,《文心雕龙集校》解释到:“一贯者,不变之常理,与九变对文,意甚分明。舍人所谓九变之贯,即指文学原理而言。盖辞有质文,因时而异,理无二致,不以代殊,故曰‘九变之贯’,犹言万变之宗也。逸诗‘九变复贯’,贯亦一也,犹言九变而复于一也。数极于九,至九则复归于一,故曰‘复贯’也。”

④《吕氏春秋》高诱注:“贯,同也。其所有亡之道同,同于不仁,且不知足也。”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 李行健.现代汉语规范词典[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04.

[3] 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应用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 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 陈昌来.“近来”类双音时间词演化的系统性及其相关问题[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3,(5).

[6] 陈昌来,张长永.“后来”的词汇化及相关问题[J].汉语学习,2009,(4).

[7] 陈昌来,张长永.“由来”的词汇化及其相关问题[J].世界汉语教学,2010,(2).

[8] 陈昌来,张长永.“从来”的词汇化历程及其指称化机制[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1,(3).

[9] 罗竹凤.汉语大词典(缩印本)[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

[10] 词源(修订本/合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11] 赵吉惠,郭厚安.中国儒学辞典[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

[12] 吴福祥.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1).

[13] 吴福祥.汉语语法化研究的当前课题[J].语言科学,2005,(2).

[14] 吕叔湘,饶长溶. 试论非谓形容词[J].中国语文,1981,(2).

[15] 曹保平.关于属性词[J].四川理工学院学报,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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