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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杨昌济伦理思想及其对毛泽东的影响

2014-04-10王泽应

关键词:伦理思想伦理学伦理

王泽应

(湖南师范大学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12)

杨昌济是中国伦理学学科初创时期的重要人物,他与刘师培、蔡元培等一起为建构学科化的中国伦理学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做出了彪炳史册的突出贡献。他不仅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西方伦理思想史学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而且对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和湖湘伦理学有着深入的研究,试图建构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现代伦理学体系,在政治伦理、生活伦理、德性伦理、家庭伦理和教育伦理诸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精湛的理论命题和观点。杨昌济伦理思想影响了五四时期一代进步青年,尤其对毛泽东青年时期伦理思想和进步人生观的形成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和最为重大的作用。

一、杨昌济伦理思想形成的背景及发展过程

杨昌济伦理思想形成的历史背景和条件,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或过渡时代。这一时期是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中国文化处于花果飘零之危机重重的时代,也是先进的中国人不屈不挠地寻找救国救民真理而每每遭遇空前困顿的时代,是国际帝国主义者与国内封建统治者加紧勾结、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日益深化和中华民族反帝反封建斗争由改良转向革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由于目睹民族、国家的多灾多难,杨昌济形成并发展起了改造国家、振兴中华、实现民族独立和富强的进步伦理思想。他从乡村塾师到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伦理学教师、到北京大学伦理学教授,萦绕于他脑海和胸次之中枢部位的是先进伦理思想的建构以及如何化理论为德性、变哲思为操守,以学养铸人格的道德实践。“自闭桃源泉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是他胸中滚动的伦理信念和道德血脉。

1.孕育于传统伦理的深厚土壤

杨昌济 (生于1871年4月21日,卒于1920年1月17日,享年49岁),湖南长沙县东乡(今开慧乡)板仓人。原字华生。1903年赴日留学途中改名怀中,表示身赴异邦而心怀中土。他出生于农村的读书家庭,父亲杨书祥为乡里宿儒,以授徒为业。杨昌济自小接受父亲的庭训,并没有专门入学堂读书,“凡经史义理词章之学,皆其父所亲授”。[1](P1279)但他聪慧向学,善于思考。他阅读了大量宋明理学的文献,对程朱义理之学研究颇多,服膺朱子居敬穷理的伦理学说,慨然有济人利物之志。“学成,未及冠,即受知学政张亨嘉。”一度承继父业授徒于乡。1888年与向振熙结婚。1889年参加长沙县学试中“邑庠生”(秀才)。光绪十九年(1893年)进入长沙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学习。1898年,戊戌维新运动兴起,湖南成立南学会,杨昌济积极参加。他多次聆听谭嗣同等人的讲演,一次发问求教得到谭嗣同高度肯定:“于圣贤微言大义晦盲否塞之秋,独能发为如此奇伟精深之问,独岂秦汉以下之学者胸中所能有哉?兹事体大,余以何敢论断。总之,以民为主,如何可以救民,即以如何为是,则头头是道,众论皆通矣。”[2](P1287)谭嗣同对杨昌济发问的欣赏与评价由是可见一斑,其中关于圣贤事业的论述更显示出对其精神价值的肯定。谭嗣同的赞誉与点拨,给杨昌济极大的感召与激励,他潜心研读传统理学,并对王船山、曾国藩等人的学术典籍与人格精神加以深入考察,试图从中发掘出拯救苦难中国和启迪民智的可贵资源。

2.形成于负笈留学日英的峥嵘岁月

戊戌变法失败后, 杨昌济陷入了中国伦理文化向何处去的深深困惑之中,感觉中国伦理文化的现代建设必须具有世界的眼光和西方近代伦理文化的参照,必须通过融合中西来建构新的理论形态。他深感自己原来所学之知识功底不足以担此重任,于是急切地渴望赴国外留学,学习和研究西方近代以来的思想文化特别是伦理文化,以此来反思传统伦理文化的偏弊,寻求建设新伦理文化的路径和方法。1902年,适逢湖南省政府招考资助赴日留学生,杨昌济欣然应试,得以录取。1903年3月他与陈天华、刘揆一、石陶钧等36人从长沙乘船赴日本留学,启程前改名“怀中”。3月8日,船泊岳阳,游岳阳楼,慨然赋诗一首:“大地龙争日,英雄虎变时。苍凉万里感,浩荡百年思。日月自光曜,江山孰主持?登楼一凭眺,此意竟谁知?”此诗表达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受到同伴的称赞,“盖绝类谭浏阳(嗣同)先生”。3月20日抵达日本东京。在日的六年多时间里,杨昌济先后在弘文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主攻教育学。“在东京入高等师范学校治教育学,校长嘉纳治五郎敬异之。怀中年辈长,同乡学者多其后进,同学语其怀中,无不加敬;后生相语曰‘先生’,不问而知为怀中也。”[3](P1265)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后,又升入日本帝国大学进修两年。1909年,由于好友杨毓麟、章士钊的推荐,清政府驻欧洲留学生总监蒯光典邀杨昌济赴英国研修。1909年春赴英国厄伯淀(亦称勒伯淀,今阿伯丁)大学留学三年,专攻逻辑学、伦理学,从巴莱教授研习伦理学,对基本的道德概念、道德生活的心理学、道德生活完美典型等主题颇为关注。巴莱的伦理学课程“涵盖了英国实用主义、现代经验主义、进化论学派以及新理想主义运动的大多数重要伦理学著作”,“巴莱的道德哲学课程的内容是非常时新的,和当时最新的伦理学、政治学及心理学的发展相联系”。[4](P1188)杨昌济在阿伯丁大学“所修伦理学学科,曾得分数至九十分以上,足称优胜”。他对伦理学上流行之禁欲主义、快乐主义、功利主义、利己主义、利他主义等学说非常感兴趣,并对比中外古今,进行考察研究。同时注意调查英国风土人情和道德生活,大至自由平等之理念,小至不说谎、不随地吐痰等文明礼貌,都加以注意,作为借鉴。1912年7月他从阿伯丁大学毕业,获文学士学位。毕业后,“他没有马上回中国,而是去德国进行了学术考察。从章士钊的信中,我们可以知道,杨在到达柏林之前去了一趟瑞士。之后,他在柏林呆了大约十个月。他最初对德国哲学的接触,可能发生在他在日本的时候。但他在阿伯丁对新理想主义者詹姆斯·布莱克·巴莱的学习,无疑培养了他对德国理想主义传统,尤其是康德主义及新康德主义伦理学的兴趣”。[4](P1196~1197)可以说,在英国阿伯丁大学的伦理学研修和德国的哲学考察,催生了杨昌济伦理思想的形成。

3.成熟于回国执教的教书生涯

杨昌济1913年春天自欧洲回到阔别十年的祖国。回国后曾去北京与在京老同学叙旧,交谈对国内形势的看法。当时,清廷有所谓留学生考试,经北京廷试后给以翰林、进士、举人名目。杨昌济不屑于此,毅然返湘执教,这在当时留学生中实属罕见。辛亥革命后,谭延闿就任湖南都督,他得闻杨昌济留学归来,曾力邀其出任教育司长,被杨昌济婉言谢绝。杨昌济的志向是教育救国,因此把培养人才视为最有价值的选择。在杨昌济看来,“教育者,寂寞之事业,而实为神圣之天职,扶危定倾,端赖于此,有志者固不以彼而易此也”。“欲救国家之危亡,舍从事国民之教育,别无他法。”[5](P42~43)他比较了从政与治教的价值差别,认为政治之效能在于维持现在,治教之效能在于预备将来,政治在管束人之行为,教育在陶冶人之心性。故教育比政治有着更长远的目的性追求,虽然在现实的功名利禄等方面遭遇冷漠,但对于一个民族、国家的救亡图存与创业垂统有着更为根本的意义和价值。正是基于此种认识,杨昌济毅然决然地选择做一个教师,出任湖南省高等师范学校伦理学教师,后又兼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第四师范学校伦理学教员,并写下了“自闭桃源做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的诗句以明志。1914年1913年兼任湖南第四师范、第一师范教员,在湖南第一师范等校教授伦理学、修身和教育学等课程。1914年与黎锦熙、徐特立等组织宏文编译社,并编著《论语类钞》作为伦理学讲义。黎锦熙在扉页上作序:“杨君怀中,留学英伦及苏格兰有年,研究伦理教育,去年归自德,主湖南第一师范修身课讲席,是书即其所编讲义也。语语自道心得,故说理精。自述经验,故比事切。旁征泰西教理学说,析其同异,无所牵附,故博而不凿。即《论语》之内容而析为类,自成系统,亦无碎义,故约而不拘。盖非仅学校讲授之善本而已,世有笃志自修者,得是书以为研习经训之途径,其于修己接人观世知化之道,思过半矣。”自1914年起直到1918年上半年,杨昌济一直担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修身课教师,并在《东方杂志》连载《各种伦理主义之略述及概评》等文章,培育出像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萧子升等一大批优秀人才。1918年6月应蔡元培之邀任北京大学教授,举家迁往北京,入住鼓楼后豆腐胡同9号,在北京大学专门教授伦理学和西方伦理学史。杨昌济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伦理学期间,正值五四运动进入高潮。他十分关心新文化运动,曾与胡适等人一道发起组织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并应许德珩等人之约,给《国民》杂志撰写《告学生》一文。文章号召广大青年学生“唤起国民之自觉”,“力伸公理而不屈权势”,“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能行人之所不敢行”。同时提出:“必有独立之思想,始能有独立之人格。必国家中多如斯独立之人格,然后此国家对于世界可成为一独立之国家。”[6](P246~247)杨昌济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仍然十分关心湖南新民学会的活动,积极支持毛泽东、蔡和森等人组织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并介绍毛泽东进北大图书馆工作,协助湖南赴法留学生筹措经费。1920年1月17日晨病逝于北京德国医院,享年49岁。

杨昌济短短50年的一生,是学习伦理学和教育伦理学的一生,伦理学始终是他思考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学术载体或路径。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伦理学,思考伦理学学科建设和理论建构的突破口或契机,他孜孜不倦地翻译和介绍西方伦理学和西方伦理思想史。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授伦理学期间,被人称为“经师人师,备诸一身,以故来学之士,一受其熏陶,无不顿改旧时之宇宙观,如饮醇醪,受其影响”。[1](P1281)他采用蔡元培翻译的德国著名伦理学家包尔生著的《伦理学原理》作为教材,并结合自身理解,给学生系统讲解,“在湖南教育史中实别开一新纪元,不可忽视”。[1](P1281)杨昌济1918年应蔡元培之邀赴北京大学教授伦理学,蔡元培希望其融合中西古今伦理学说以建构“中国独立之伦理学”,“为中国哲学树一强固之基础”。杨昌济赴北京大学任教时间虽短,但是他却不负蔡元培厚望,先后于1918年11月于北京大学出版《伦理学之根本问题》上卷,又于1919年在北京大学出版《西洋伦理学史》,1920年9月逝世后再版。全书共143,500字,是一部深受大学生欢迎的伦理学读物。可惜后来他病魔缠身,英年早逝。为杨昌济作传的曹典球写道:“倘天假之年,从容著述,为益人民,曷可限量。”[1](P1284)胡适在杨昌济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跋”中写道:“他(指杨昌济)是一个勤苦的学者,他临死之前不多时还有信托我问杜威博士欧美最新出版的伦理学书籍,可见他至死不懈的精神。”杨昌济病逝后,蔡元培作“言有物,行有伦,论人格可谓君子;学不严,诲不倦,惜本校失此良师”挽联以表对其教书育人之功德的肯定。李伯章挽联为“论伦理学史与教育讲义诸书,知先生智周中外;有六馆群英及湘上故交追悼,叹国人敬此耆贤”,表达了对其伦理学史方面卓越建树的高度肯定。

二、杨昌济对伦理学的独创性贡献

杨昌济的一生是为伦理学的一生。学习伦理学、教育伦理学、实践伦理学构成他一生的主脉。如何建构中国独立的、能够改造中国并实现中国独立和富强的伦理学理论,以此培养学生,是杨昌济伦理思想的核心和基本旋律。他曾对家人说:“我国正处于内则危亡腐化,外则受帝国主义侵略的时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2](P1289)他把唤醒国人伦理觉悟,改造国民性,提升国人道德素质,视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责任。反映杨昌济伦理思想的主要论著有《各种伦理主义之略述及概评》《论语类钞》《教育学讲义》《劝学篇》《治生篇》等,译著有《西洋伦理学史》(日本吉田静致著)、《伦理学之根本问题》(德国利普斯著)等。其所写《达化斋日记》(未刊稿)内容丰富,是研究其伦理思想的重要史料。

1.对西方伦理思想最早做出了全面介绍和研究

杨昌济是中国伦理学初创时期与刘师培、蔡元培齐名的伦理学家,为中国伦理学学科的正式形成倾注了全部心血,做出了突出贡献。刘师培的《伦理教科书》初步建构了一个中国伦理学的教科书体系;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初步建构了一个中国伦理思想史的研究体系;杨昌济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伦理学之根本问题》和专题论文《各种伦理主义之略述及概评》等,初步奠定了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西方伦理学史学科。他们三人不愧为开启伦理学原理、中国伦理思想史和西方伦理思想史研究的先驱。

在中国现代伦理思想史上,杨昌济最早对西洋包括禁欲主义、快乐主义、进化论和自我实现主义的诸种伦理主义做出了比较全面系统的阐释与论述。尤其对“个人的快乐主义”即利己主义做出了深刻的批判。在他看来,“人类组织社会,承认他人之权利,组织国家,以其生命财产之安全,非基于其利己的性质,实基于其利他的性质。若吾人果全为利己的,则将争夺吞噬,惟日不足,制限各人之欲望,必为其梦想之所不及。弱之内,强之食,世将忽变为修罗之巷矣”。[7](P146)人类就其天性而言是社会的动物,每一个人都不能忍受孤独凄苦的个体生活,因此有一种超越个体孤独存在的内在需要,“必为家族、为村市、为国家,以营共同之生活”。这种共同生活则要求有超越利己主义的利他主义。人类既是独立的个体又是群体,有利己与利他的双重需要。事实上,“利己心与利他心,乃并行而存于吾人者也。前者基于保存自己之本能,后者基于血族关系与同类意识。吾人既并有两者,而独扬利己心,不亦偏乎?”[7](P146)所以在杨昌济看来,个人的快乐主义即利己主义存在着严重的弊端,不宜提倡。那么,如何看待公众的快乐主义呢?“公众的快乐主义,一曰功利主义,又曰功利说。此主义以最大快乐为判断行为之标准。”其代表人物为边沁、密尔。功利主义虽然避开了利己主义的显见弊端,但也无法避免个人快乐主义的纠缠,其实质“可谓为巧智之个人的快乐主义……此主义阳为普泛的,实为个人的;外观为利他的,内实为利己的。从而个人的快乐主义所受之非难,此主义亦不能辞之”。[7](P148)杨昌济深刻批判了快乐主义、禁欲主义和进化论的快乐主义,对自我实现主义也做出了自己的评析,认为自我实现主义“以自我为欲望之全系统,感情理性悉包含之,以全自我调和的活动为道德的生活之要件,能脱快乐主义之弊,又不陷于克己主义之弊,较为得其中正。此乃此主义所以得多数学者之同情也”。[7](P160)杨昌济本人较为认同自我实现主义,但也意识到自我实现主义有失于空漠之嫌。他主张正确理解并充实这一主义,强调“世界之本体之自识的大精神,为永远,为完全,为神圣。各自之精神,则为其再现。吾人所以不能详述其可到达之道德的极致者,实因此大精神经人类之动物的有机体,于有限之时间空间之内实现自己之故。最终之理想,虽夙现实于此大精神中而存在,然吾人之现实之也,当在极远之将来。由是思之,人类之道德,乃此大精神之所以实现”。[7](P146)自我实现主义有其自己的进阶或层次,世界为一大实在,人类为世界之一部分,人类既有为世界之大实在去实现的义务,也有实现自己特定价值的内在需要。所以,实现自我有大我、中我和小我的区分。人类的个体我既是小我的载体,亦是实现中我和大我的主体和中介,有着自己即目的、即手段的独特意义。

2.初步建构了一个颇富现代色彩的伦理思想体系

杨昌济伦理思想,从其价值特质和伦理导向上看,强调个体对他人、社会和国家、民族的责任,比较深入地批判了利己主义、功利主义和禁欲主义,把道义论、德性论和自我实现诸说有机结合起来,凸显了群体生命、爱国主义和利他精神的伦理价值。

人是社会关系的动物,意味着人不能不考虑他人和社会的利益。杨昌济强调人一生下来就有属于自己的道德义务和责任。“人生坠地后,即为五大伦关切之身,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有万不可逃之责任。”他十分推崇曾子所说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的名言,认为“曾子弘毅二言,诚吾辈所当服膺也”。[8](P250)出于对人之道德责任的高度重视,杨昌济特别强调壮士断腕和杀身成仁的价值,比较深入地阐发了儒家道义论的合理内核。在杨昌济看来,“吾观世之君子,有杀身忘家而不悔者也矣。彼非不欲生,实不忍以一身一家而害天下后世也。家有大难,死一男而生一家,孝子所愿也;天下万世有大难,死一身一家而生天下万世,仁人所愿也。夫人谁不爱其生,然而甘死者何也?不忍不死也。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非不爱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万世为身,而以其一身一家为腕,惟其爱天下万世之诚也,是以不敢爱其身家,身虽死,天下万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成仁而死,则身死而心生;害仁而生,则身生而心死。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人之心非他,即天地之心也,非徒以私利其一身而已。彼仁人者,以心为天地之主宰,而身为心之庐舍,则其以一身为腕故宜。夫仁人之甘死以成仁”。[8](P256)这一段话,比较清楚地剖析了志士仁人何以要杀身成仁的道理,揭示出身心关系及其价值次第,论述了当生命与道德价值发生冲突、不能两全的情境下,一个有道德的君子应该有的价值选择,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弘扬并发展了儒家伦理精神。

杨昌济的伦理思想有对西方近代各种伦理主义的述评,有对我国既有伦理文化的全面审思和批评,更有对新伦理建设的深度思考和创造性探寻,内容涉及伦理学基础理论、规范伦理学理论和德性伦理学、实践伦理学各个方面,其中尤以政治伦理、生活伦理、家庭伦理和德性伦理等的建树为最。他以阐发爱国主义为基石的政治伦理,以探索求实致用为质点的生活伦理,以建立开放平等关系为目标的家庭伦理,以塑造圣贤豪杰品格为特征的德性伦理,构成了他伦理思想的主体内容。杨昌济始终充满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即便出国留学,仍时时告诫自己一定要胸怀中国,以复兴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为求学的目的和动力。对于当时多灾多难的国家,他痛心疾首,但并不因此失其热爱之情。他曾援引文天祥的话为喻:“人子不以父母之病危,遂废医药。”他曾对学生说:“余素持乐天主义,以为国势无论如何危机,必不可存绝望之心。人人以为中国不亡,竭力以图保存,斯犹有可保存之希望。”[8](P253~254)他教导学生爱自己的国家,培养爱国家之心,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而奋斗,并主张舍身殉国,强调“若己身之利益与社会之利益有冲突之时,则当以己身之利益为社会之牺牲”。[8](P254~255)在杨昌济看来,牺牲己身利益去成全社会公共利益或整体利益,实质上是在成全个人的道德理想主义。牺牲己身利益可以,牺牲个体道德理想主义则不行。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就应该随时拿自己的利益去成全自己的道德理想。

从德性伦理来看,他提出了不死、求己、猛进、坚忍的品德论,“经常以‘不死、求己、猛进、坚忍’八字勉励毛泽东、蔡和森等同志。在他看来,‘不死’,就是要炼身,保持身体健康;‘求己’,就是严于律己;‘猛进’,即无论在思想上或学业上,都要不断进步;‘坚忍’,则是要有坚韧、顽强的意志。他不仅这样勉励学生,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做出榜样”。[9]杨昌济本人在《达化斋日记》中记载,1915年5月27日,“至第一师范学校,为国事而讲演,余以不死、求己、猛进、坚忍八字勉诸生”。这八个字彰显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自强不息精神,是主体道德认知品质、道德情感品质特别是道德意志品质的集中体现,也是成就个体道德人格的重要内容。

杨昌济是一位具有强烈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伦理学家。他的伦理思想具有中西结合、中体西用的特点:理学的内圣及纯化道德动机、立乎其大和义利、理欲、修身观,再加上近代西学的自由、平等、博爱和天赋人权,有机交融,构成一个返本开新或从内圣开出新外王的哲学伦理思想体系。在湖南高等师范学堂讲授伦理学时,杨昌济自述道:“余于伦理学讲义之内容时时默想。余记其所想念者于此,劳动神圣,勤工俭学,物质救国,科学,民治主义,互助,自由,平等,博爱……尊尊,亲亲,尊功,尚功。”[1](P1282)这些内容或要点,彰显出杨昌济伦理思想的基本价值取向和伦理关怀,实质上烘托出现代进步伦理思想有机结合的建构特质。

3.凸显了伦理学改造社会和人心的独特功能

杨昌济不独初步建立了西方伦理思想史学科,而且还是一个学贯中西、博通今古的伦理学人。他出生于理学世家,自幼研习宋明理学,尤其对朱子学说有独特的体会与把握。更为可贵的是,他特别看重对现实道德问题的理解与处理,全面继承了湖湘伦理文化的精华,十分强调经世致用,主张兼收并蓄,推陈出新,服务现实,以为多灾多难的中国寻找到一条新的救亡和启蒙兼容的路径。

杨昌济对道德生活做出了自己别开生面的论述,强调培育君子人格。在《达化斋日记》里,杨昌济纵论人生价值和意义,强调指出“天下之事有重于生者,义是也。天下之人有重于身者,君父是也。外此无大于守身者矣,无大于卫生者矣。失其身者非人也,戕其生者非人也。守身者谨于一介,卫生者养于一息。一介不谨,失身之渐也。一息不养,戕生之渐也”。怎么才能使生命修养好呢?杨昌济提出了自己的养生理论。概括起来说,即是慈、俭、乐、敬的修养理论。所谓的慈,即是慈善、友善和大爱,处处存恻隐之心,始终保持蓬勃向上的朝气和热情,对人生和世界充满爱意。所谓的俭,即是生活节俭,惩忿窒欲,简单生活,不在意物质生活的好坏,吃穿住用一切皆从俭约。所谓的乐,即是快乐、乐观,始终以乐观主义的态度看待人生,积极修德敬业,贵和乐群。所谓的敬,即是虔敬、敬畏,忧勤惕厉,不敢怠慢。杨昌济提出了以勤俭为核心的生活伦理。“勤”就是人要勤劳,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不依赖他人。他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讲修身课时对勤劳予以礼赞,对懒惰予以抨击,说:“人情多耽安佚而惮劳苦,懒惰为万恶之渊薮。人而懒惰,农则废其田畴,工则废其规矩,商贾则废其所鬻,士则废其所学。业即废矣,无以为生,而杀身忘家而随之。国而懒惰,始则不进,继则退衍,继则衰弱,终则灭亡。可畏哉!故曰:懒惰万恶之渊薮也。”[10](P585)杨昌济倡导乐观主义的人生观,主张以积极向上的态度去迎接人生和社会的种种挑战,不气馁,不放弃,始终充满朝气与活力,在应战困难与挫折中创造人生的业绩,推动社会的进步。

杨昌济伦理思想十分注重唤起主体的道德自觉,推崇志气德操,把“贵我”与“通今”联系起来加以论述,具有主体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特征。在他看来,“合贵我与通今二义而自觉之义乃明。吾尝曰:‘横尽虚空,山河大地,一无可恃,而可恃惟我;竖尽永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惟目前。’可恃惟我者,求己责己之义;可据惟目前者,重现在之力行之义”。[6](P246)这种肯定道德主体自觉和注重目前力行的伦理思想,凸显了道德理想和道德实践的双重意义,是对人之本质和价值的深刻洞见。

杨昌济伦理思想十分强调人必须要有高尚的人生理想,应当追求圣贤的人生境界,豪杰的人生气慨;应当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行都要以合此理想为准绳。他认为,“人者,理想之动物也。人生之目的在于实现其理想。而理想者久大者也,包含人、我,包含个人、社会、国家,包含人类全体,包含古今,包含过去、现在、未来”。人应当为实现理想而奋斗。为了实现久大之理想,故特别需要崇尚道德实践,倡导力行。只有孜孜不倦的道德实践才能够使理想化为现实,促进主体自己和社会不断实现道德进步。力行最需要的道德品质“一贵坚忍,一贵勇敢。勇敢与坚忍,其实一德也。勇于创始,忍以要终,要本于意志之力。人生斯世,无在而不须苦战奋斗。不能苦战奋斗者,无生存之希望者也”。[6](P247)中国需要一场大的整顿与改革,因此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也应当来一次“大改革、大整顿”,“欲为如斯之事,非勇者不能。故吾标举一尚勇之义”。[6](P247)杨昌济推崇勇敢和坚忍的意志品质,并将其与中国古代对“诚”的推崇联系起来,强调“人之立身最要一诚字。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人能存诚,乃是真人物,乃是真学问。诚之一字,金石所不能破,天地所不能违也。心能存诚,则现于言语无巧饰之辞,现于行为无矫诈之事”。所以人之立身行事,必须相尚以诚,只有这样才能成己成人,才能感动人人,进而移风易俗,实现道德理想。

杨昌济认为道德教育的目的在于锻炼道德意志,培育高尚的道德品质。“人有强固之意志,始能实现高尚之理想,养成善良之习惯,造就纯正之品性。意志之强者,对于己身,则能抑制情欲之横恣;对于社会,则能抵抗权势之压迫。”[8](P252)道德的真正本质就在于克制自己的私欲,使其正确认识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学会尊重他人、尊重社会,建构一种和谐有序的道德秩序。一个人树立了不可夺的崇高志向和人生理想,才能够成为有理想的存在物,彰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三、杨昌济伦理思想对毛泽东等人的深刻影响

杨昌济是中国近代哲学、伦理思想史上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他从家学起步,上承程朱理学、王船山客观的辩证哲学思想、曾国藩的心性学说,下启毛泽东、蔡和森等一代青年,秉承了湖湘文化“穷究天人”、探索宇宙“大本大源”的哲学思维,又强调立志修身、务实救国的“经世致用”之道。他的德性伦理观具有立言、立德与立功三位一体的特征,延伸了湖湘伦理文化的内容,也奠定了其在中国近代伦理学的历史地位,深深地影响了青年毛泽东等人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使之达成了一种奋斗的、积极的、向上的人生价值观,追求圣贤豪杰品格的自我完善,树立了改革社会的远大理想,并为此而努力奋斗,实现了变革社会的伟大政治理想。论及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授伦理学对人的影响,当时的学生舒新城曾著文写道:“在人格上最使我受感动者为杨怀中先生……当时他教我们的是伦理学。他的道德观是融合中国的性理学与英国的功利学派的伦理观而贯通之,故其重实践。其处世接物一本至诚,而一切都以人情物理为归。他律己极严,不吸烟,不饮酒,读书、作文均正襟危坐,处以虔敬。但他对人则并不强加干涉,常谓美之所以为美,须有多态统一,与人亦然,只要其行为不害其群众,应听其自由。在经济上尤为耿介,除以劳力所得,绝不妄取一文。”[11](P1274~1275)舒新城言及先生的影响时动情地说:“他教我们的伦理学及伦理学史,为时不过一年,但他所给予我的影响很大。在行为上,他那虔敬的态度,常常使我自愧疏暴,使我反省到养成‘事无大小,全力以赴’的观念……在思想方面,他从人生哲学上,引导我知道中国性理学以外之西洋哲学学说,扩大了我的人生观,而使我知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体验着人类有无限的自觉的创造性等等。”[11](P1274~1275)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工作五年半时间,是他一生事业的黄金时代,实现了他“欲栽大木拄长天”的愿望,培养出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李维汉等一批无产阶级革命家以及萧三、张国基等一批学者名流。萧三曾撰文回忆杨昌济对毛泽东等人的影响说:“杨昌济(号怀中)先生对毛泽东同志和许多同学,影响很大。杨先生是长沙人,在第一师范教伦理学、论理学、心理学、教育学、哲学,他曾在日本留学六年,又在英国留学四年,但始终不离中国的理学传统,喜讲周、程、朱、张,喜讲康德、斯宾赛尔和卢梭的《爱弥儿》……杨先生并不善于辞令,也不装腔作势,但他能得听讲者很大的注意与尊敬,大家都佩服他的道德、学问。他的讲学的精神,使得在他的周围,形成了认真思想、认真求学的学生之一群——毛泽东同志、蔡和森同志、陈昌同志等每逢星期日,就到杨先生的家里去讲学问道。杨先生是诲人不倦的,也很器重毛、蔡、陈等几个学生。杨先生曾说:‘没有哲学思想的人便很庸俗’……他对他们讲中国及西洋的哲学,讲青年的前途,人们应有人生观、世界观或宇宙观……他的哲学基础虽是唯心论,但那时对毛泽东同志等的影响颇大。”[12](P72)新民学会的成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都是杨怀中先生的学生,彼此志同道合,形成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志向。毛泽东在《新民学会会务报告》中指出:“诸人大都系杨怀中先生的学生,与闻杨怀中先生的绪论,作成一种奋斗的向上的人生观,新民学会乃从此产生。”[13]李维汉在《回忆新民学会》一文中写道:“杨怀中先生来北大教书前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和高等师范的伦理学教员,思想开明、进步,为人刚正、真诚。新民学会的成立以及我们思想上的‘向上’都同他对我们的影响有关。”[14]

杨昌济最为钟爱的两个学生是毛泽东和蔡和森。杨昌济在临终前写给友人章士钊的信中说:“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才。”“二人者,毛泽东与蔡和森也。”[15](P1286)李肖耽发表于《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1月28日的《本校故教授杨怀中先生事迹》一文也谈到,杨昌济“在长沙五年,弟子著录以千百计,尤心赏毛泽东、蔡林彬”。[16](P1265)杨昌济对青年毛泽东尤其欣赏,1915年4月5日,杨昌济在《达化斋日记》记载与毛泽东的交谈:“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务农,易于致富,富则往湘乡买田。风俗纯朴,烟赌甚稀。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才,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时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历也。”[17](P636)杨昌济欣赏毛泽东,还表现在当毛泽东因学校要多收费用掀起驱赶校长张干而张干要开除毛泽东学籍时,极力与张干力争,指出:“毛泽东是一个特别学生。你们不懂得他,不能拿寻常校规来论。”[12](P71)

杨昌济欣赏毛泽东,毛泽东也服膺杨昌济的学问和人格。在湖南一师学习五年半中,教过毛泽东的先生很多,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首推杨昌济先生。1920年6月7日,毛泽东在《致黎锦熙信》中指出:“先生(指黎锦熙)及死去了的怀中先生,都是弘通广大,最所佩服。”[18](P478)20世纪30年代,毛泽东在延安与美国记者斯诺谈话,回忆一师学习时讲道:“对我影响最强的教员是杨昌济,他是留英学生,我后来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教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有着很高尚的道德情操。他非常强烈地信奉他的伦理学,并力图鼓励他的学生立志做一个正直善良,讲道德,对社会有用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我读了一部蔡元培翻译的伦理学专著,受此影响,写了一篇题为《心之力》的文章。我那时是个唯心主义者,杨昌济教授从他的唯心主义观点出发,对我那篇文章大为赞赏,给我打了一百分……杨在我青年时代对我有过深刻的影响,后来在北京是我真诚的朋友。”[19](P107,P113)毛泽东提到的蔡元培翻译的伦理学专著是指德国著名伦理学家包尔生所著的《伦理学体系》,其中第二篇为“基本概念和原则问题”,蔡元培在德国留学时即将此篇译出,以《伦理学原理》为名由当时的商务印书馆出版。1917年至1918年,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即以此书作为该校伦理学的教材。毛泽东学习这本教材时非常认真,在这本约十万字的教科书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了12100余字的批注,全书逐字逐句都加上圈点、单杠、双杠、三角、叉等符号,可见他对《伦理学原理》一书的重视程度。

“实现自我”是杨昌济讲授伦理学的一个专题,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多处提到并指出:“人类之目的在实现自我而已。实现自我者,即充分发达自己身体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谓。”[20](P246~247)杨昌济推崇孟子的“舍我其谁”、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及王船山的“六经责我开生面”等品格,鼓励学生立豪杰之志,向圣贤看齐,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毛泽东深受启发,并在《讲堂录》多处摘下老师的话语,对圣贤豪杰表示钦佩与尊敬,并立下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宏伟志向,认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在后来化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担当之志和行为实践。

杨昌济在《论语类钞》中对于曾国藩服膺程朱理学、重视个体道德修养很推崇,并认为曾国藩抓住了自己主张的大本大源。“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基,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21](P85)毛泽东在《致黎锦熙》的信中指出,本源者,宇宙之真理,人生之根本。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日本学者近藤邦康著有《长沙时代的毛泽东哲学》,指出:“通过‘批语’,毛泽东大大压缩了杨昌济的思想,并作了有选择性的吸收。即把杨的以‘自下的变法’、‘以吾为主’、‘以民为主’作支柱的思想重点,突出地置于‘自我实现说’、‘有公心的个人主义’的基础上加以接受,并使之向‘个人主义’方向彻底化。其次,可以看到,毛泽东经过杨昌济与包尔生,把谭嗣同的《仁学》中关于自然(宇宙)全体生命‘冲破’人为(君权与伦常)的‘罗网’、‘士’使自己与宇宙全体生命一体化,牺牲自己以救众生的思想,改放在‘个人主义’基础之上。毛泽东确实是一个从中国近代思想史中诞生并受其特征浓厚影响的人。”[22]

杨昌济热情地向毛泽东等青年学生讲授中西各种伦理思想,并引导学生对中西伦理思想进行认真比较,主张把握中西伦理思想的特点和长处,吸收西方伦理思想的长处以发展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他既反对伦理思想的复古主义或保守主义,也反对尽醉西风的西化主义,强调“夫一国有一国之民族精神,犹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也。一国之文明,不能全体移植于他国”。因此,学习西方近代伦理,必须“视国家特异之情形”,通过详细研究来明晰“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何者宜取,何者宜舍”。在杨昌济看来,“中国固有之文化,经史子集义蕴宏深,正如宝藏遍地”,必须加以珍惜和承继。他对待中西伦理文化的态度一方面要用“新时代之眼光来研究吾国之旧学”;另一方面主张“合东西洋文明一炉而冶之”,锻铸出一种新的既源于传统又高于传统的进步开放的伦理文明。

毛泽东对杨昌济的这一思想观点予以积极接受,在给黎锦熙的信中指出:“怀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21](P86)这标志着毛泽东伦理文化观的基本取向:中国传统伦理文化尤其是三纲五常确有很多值得批评的地方,但是西方近现代伦理文化也未必什么都好,很多地方都需要我们展开深度批判,并在这种双重批判中构建新的伦理文化的基座。在毛泽东看来,“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23](P474)毛泽东主张,只有深入研究自己国家固有的伦理文化,才能发现其优长缺失,懂得建设的方向,也才能对西方伦理文化有批判性地借鉴吸收。深入研究传统伦理文化,批判借鉴西方伦理文化,目的是为了创造出一种新的进步的伦理文化,“庇千山之材而为一台,汇百家之说而为一学。取精用宏,根茂实盛”。[24](P82)所以,毛泽东特别倡导“观西洋史,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25](P22)

美国著名作家特里尔在《毛泽东传》中写道:“除了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很遥远的斯大林以外,没有哪一位仍然在世的导师比这位阿伯丁大学毕业的中国哲学博士给毛泽东的影响更为深刻。毛泽东受到杨昌济伦理课的极大激励。”“毛泽东在第一师范接受教育,最主要的是道德哲学加读报,这成为他终身的两项最爱。”[26](P32)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是毛泽东哲学伦理思想初步形成的时期,对毛泽东早期伦理思想影响最大的人就是伦理学教授杨昌济。杨昌济关于人生理想、气节、品质以及伦理精神等的论述,深深影响了毛泽东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形成,并成为他后来接受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的精神基础。认识到这一点,既可深入把握杨昌济伦理思想的特质和贡献,亦可理解毛泽东伦理思想的精神来源,还可整体获知关于现代中国伦理思想发展变革的因由路径。

[1] 曹典球.杨昌济先生传[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2] 杨开智.回忆父亲杨昌济先生[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3] 李肖耽.本校故教授杨怀中先生事迹[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4] 张明.东西方之旅:杨昌济及其思想[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5] 杨昌济.教育与政治[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一)[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6] 杨昌济.告学生[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一)[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7] 杨昌济.各种伦理主义之略述及概评[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一)[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8] 杨昌济.论语类钞[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文集(一)[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9] 杨开智.回忆蔡和森同志与先父杨昌济先生的交往[A].怀念蔡和森同志[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0] 毛泽东.讲堂录[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11] 舒新城.我和教育[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2] 萧三.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A].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纪、史料与回忆[C].北京:三联书店,2011.

[13] 湖南省博物馆历史部.新民学会文献汇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4] 李维汉.回忆新民学会[A].五四运动回忆录(上)[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15] 杨怀中别传[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6] 李肖耽.本校故教授杨怀中先生事迹[A].王兴国,编注.杨昌济集(二)[C].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7] 杨昌济记毛泽东的谈话[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18] 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920年6月7日)[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19] 斯诺.红星照耀中国[M].李方准,梁民,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

[20] 毛泽东.伦理学原理批注[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1] 毛泽东.致黎锦熙信(1917年8月23日)[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2] 近藤邦康.长沙时代的毛泽东哲学[J].毛泽东哲学思想研究动态,1987,(6).

[23] 毛泽东.致周世钊信(1920年3月14日)[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4] 毛泽东.《一切入一》序[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5] 毛泽东.致萧子升信(1915年9月6日)[A].毛泽东早期文稿[C].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26] 特里尔.毛泽东传[M].何宇光,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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