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里的暖暖情书，八旬老人的“冬日恋歌”

金洁洁

“2014年1月5日。今天是第六天，我所在的病房在2号楼，与监护室所在的1号楼相距不到100米。我没去看过她，我怕惹她伤心，我自己也伤心。阿姨和孩子们每天都去看她，亲吻她，给她擦身、按摩，同她说话……”

这则日记是89岁的郭昭明在88岁的妻子孙继英病重后，写下的第N篇日记情书。

从微信朋友圈传播开的故事

“郭昭明”这个名字被杭州人知道，进而被全国人知道，是在2013年12月5日。这一天，浙江省内的几家媒体先后报道了他和老伴儿的故事：年近90岁的郭昭明和妻子孙继英住在同一家医院，郭爷爷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和帕金森综合征；孙奶奶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和阿尔茨海默症。孙奶奶因为慢性支气管炎急性感染住进了ICU重症监护室，需要插管。每天，爷爷拄着拐杖，迈着蹒跚的脚步，从另一个病房赶来看望她；每天，爷爷都要写一篇日记一样的情书，一字一句念给奶奶听，爷爷喜欢叫奶奶：“亲爱的小英”。

作为与他们接触最频繁的人，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最早感动了浙一医院城站分院重症监护室的护士部，接着是病房里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在这个世情越来越淡泊、人们对婚姻的安全感越来越低、幸福感越来越差的时代，郭爷爷和他“亲爱的小英”的恩爱甜蜜，让整个病房的冬天都变得温暖起来。

一天，护士长帅琴燕把郭爷爷认真为老伴儿读信的照片拍下来，分享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没想到，这个温暖的故事似潮水一样迅速传播开来。

属于他们的一小时

2013年12月5日，记者第一次见到二老。下午2点到3点，是重症监护室探视的时间。满头银发的郭爷爷拄着拐杖，在护工的搀扶下，从3号楼走向1号楼。他的脚步颤巍巍的，却一小步一小步地坚定走过来，换上鞋套，穿上隔离服，然后来到孙奶奶的病床前。

爷爷先俯下身看看孙奶奶的脸，然后问：“小英，我来看你了，你今天好不好？”奶奶很大声地回答：“好啦！”爷爷“嘿嘿”笑了，摸摸奶奶的手。“我们来做操好不好？”奶奶眨眨眼睛表示同意。“向下点头，1、2、3……10。”爷爷边点头边喊数，叫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一起做运动。奶奶躺着几乎动不了，但还是尽力配合着爷爷，向上抬头，向左、向右，各10下。“你看着我，看着我，深呼吸。”爷爷很认真地做了10下，让小英也跟着做。中途，爷爷伸进棉被摸索小英的手，想帮她捏一捏—这个步骤是爷爷和奶奶做的这套操的一部分。最后是屁股抬抬，左腿抬抬，一套操在一声“好了”中结束。

做完操之后，爷爷本该给奶奶读情书的，但因为记者的打扰，爷爷的节奏被打乱了，没有时间写情书。“今天没有写日记，我们一起唱首歌好不好？”爷爷起了头，握着小英的手。“新中国的一切，让我们当家做主人……”爷爷和奶奶像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唱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合得上的拍子，整段歌词没人能听懂多少，但在场的许多人都红了眼眶。之后，爷爷叫了声：“小钢，情况怎么样？”小钢是他们的儿子，此时正在跟医生询问情况。“热度还是有点，37.6°C 。”“哦，比昨天降了一点。”爷爷欣慰地说。

简单的爱情

郭昭明是四川人，孙继英是安徽人。

郭爷爷和孙奶奶相识于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同济大学。爷爷读的是外文系，奶奶读中文系。爷爷比奶奶高一届，一次两个人偶然在课上相遇，互相就都看上了，用个时髦的词：“一见钟情”。以后爷爷和奶奶便开始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在同一张课桌上学习。“他年轻时，特别帅。”奶奶笑。“她那时特别漂亮。”爷爷也温柔地笑着，提起年轻时的回忆，两个人都一脸幸福的模样。

郭爷爷说：“那时我们是自由恋爱，我没告诉家里人。小英有没有告诉家人我不知道。”1948年，相恋不到一年后，两人就结婚了。那时，爷爷没有钱，奶奶的长辈传给奶奶一个金戒指，结婚时奶奶就把金戒指卖了，请同学们吃糖，还到公园玩，一起拍了照，这就是他们简单的结婚仪式。

郭爷爷和孙奶奶的爱情温馨浪漫，现在的他们感情这么好，但年轻时总该有过磕磕绊绊吧？听到这个问题，郭爷爷笑了。此时，他的床上堆满了照片，整整三大本相册。郭爷爷回答得很痛快：“从没吵过架。”郭家的保姆小余在一旁补充：“年轻时郭爷爷和孙奶奶聚少分多，见面时亲热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吵架啊。”小余已经服侍二老一年半了，爷爷在日记《奶奶的笑声》中写道：“毛主席派来照顾你的小余，亲切地叫你奶奶。”

“年轻时，我在外地。孩子都是小英一个人带大的，她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班，是个伟大的女人！”郭爷爷夸赞。生活中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呢？记者不太相信。追问下，郭爷爷想了半天，讲了一件小事：“儿子10来岁的时候，有次调皮闯了祸，我打了儿子。小英批评我：‘打小孩的是无能的家长。后来我想了想，她说的有道理，我就再也没打过孩子，也没大声骂过他们，就是跟他们讲道理。”说完这句，郭爷爷又说道：“你说这叫吵架吗？夫妻之间一定有意见不一的时候，可不一定非要吵架。意见不一样，就讲道理嘛，一方服从另一方，当然我是‘一方的时候多一些。”

1954年，爷爷和奶奶一同进入了浙江医科大学工作。退休前，爷爷是中国高级医学教学杂志的编辑，奶奶做行政工作。除了年轻时那段聚少离多的日子，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退休。3年前因为身体的原因，爷爷和奶奶先后住进同一家医院、同一个病房。郭爷爷是个有心人，奶奶几月几日住的院记得一清二楚，自己哪天住的院，却只能说出个大概。

“善良、美丽、真诚、顾家，不完美但足够好。”这是爷爷对奶奶的评价。爷爷的床头，有一本画册。奶奶退休后开始到老年大学学习画画，画了不少临摹和创作的作品，奶奶取得的成绩让爷爷特别骄傲，赞不绝口。不久前，爷爷将孙奶奶近百幅作品，出版成一本画册，名为“孙继英学画”。

别人眼中的他们

在医院的3年多，郭爷爷和他“亲爱的小英”的浪漫爱情故事传遍了病区。

隔壁病房75岁的韩奶奶坐在走廊里看报纸，她在这里照顾生病的老伴。说起郭爷爷和孙奶奶，韩奶奶笑着对记者说：“他俩的浪漫年轻人都比不上！每天，老郭都拉着老伴儿去锻炼身体，一起做广播操、唱歌，两个人形影不离。一会儿不见，就要找对方，每天他们还一起念诗，他念上句，老伴儿接下句。”

年轻的护士们都特别羡慕爷爷和“亲爱的小英”的甜蜜爱情。

一位护士说：“他们感情可好了！一起吃饭，一起手拉手逛走廊，孙奶奶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有时很健忘，爷爷一直像照顾小孩儿一样照顾她。爷爷会唱歌逗老伴儿笑，很多歌是他自己编的，比如‘马达 （注：郭爷爷的本名）是个铁公鸡‘很多小鱼游啊游……”另一位护士说：“他们用这种方式爱着，很让人羡慕。关系这么好的夫妻现在越来越少了，爷爷和奶奶每天一起做眼保健操，对着镜子一起喊‘1234567，然后互相对着傻笑，看起来可真傻，可又让人真感动……他们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满足。”

郭爷爷是个乐观又有情趣的人。在日记中他给自己写了一幅自画像：“一个老头，原身高一米七，现在老缩了，只有一米五，腰围三尺三，只因胃口不错，别人笑我里头已有娃娃六个月大……”他口中经常念念有词，听懂了的人，总忍不住哈哈大笑。

自从奶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短时记忆越来越差。倒是能记得起很多小时候的事，经常唱起儿时的歌谣，奶奶哼唱时，爷爷就跟着她学。以前，他们在同一个病房时，就一起唱儿歌，全是大伙儿没听过的，老两口编儿歌唱儿歌，自唱自乐，浪漫又温馨。

因为是奶奶记忆里的歌谣，对爷爷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爷爷把它们整理成35首，取了个名字“孙庙歌谣”（孙奶奶是安徽孙庙人）。有的人听了觉得新鲜，爷爷就把歌谣打印出来，供那些想看的人欣赏。

与子偕老，死生契阔

2014年1月18日，记者第二次去浙一医院城站分院看望郭爷爷。午后的阳光挣开雾霾，洒下融融的温暖，此刻的郭爷爷正躺在自己的病床上。

见到记者，爷爷拿出本子，红色纸张上的“情书”，是爷爷写给奶奶的诗歌般的文字。字又大又坚定，念给小英听。从2013年11月26日奶奶住院至今，除了12月5日因为记者打扰停了一天，爷爷每天都会坚持写一首诗念给奶奶听，有时候还会陪着奶奶回忆过去那些细小的点点滴滴。“这样能让她脑子活络，同时也能让她心情好一些。”郭爷爷说。

“要让身体康复，药物、锻炼、心情、食物缺一不可。”孙奶奶现在鼻子插着管子，不能正常说话，听听情话，试着唱歌，回忆过去同学老师的姓名，追溯曾经的历历往事……郭爷爷想尽办法，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让奶奶康复。

自从母亲因病住到监护室后，儿子郭成钢也是每天来探望。“我母亲是个很开朗的人，以前晚上偶尔还能唱唱歌，喜欢文艺。据我所知，父亲以前都没有写过情书，所以一开始知道他的举动，我也有点惊讶，很感动。”

时隔一个多月，再来医院拜访爷爷，他“亲爱的小英”仍在重症监护室里。这次到了探望时间，爷爷没去看望奶奶，一个人侧身躺在床上有些闷闷不乐，他感冒了。一开始记者有些不解，后来读到今年1月5日爷爷写的日记情书，才明白爷爷这么做是怕双方都伤心。

下午3点，阿姨小余探望奶奶回来了，爷爷见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他问小余奶奶的情况，小余笑着，一丝不苟地描述：“眼睛睁开了，跟我们‘嗯嗯啊啊地说了会儿话，情况还可以。”接着，听到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媳妇和儿子探望奶奶回来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向爷爷汇报情况。爷爷还仔细问了儿子和媳妇，有没有给奶奶擦身、做运动，媳妇细细地描述做了哪些事。

最后爷爷神色凝重，问奶奶的情况到底如何。儿子郭成钢小声地老老实实回答：“叫她也不太听得见了，更不用说吃饭和讲话了。”爷爷听后，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转过头对小余说：“你谎报军情了吧！”

“她还没住进监护室前，我们在楼下写生。四季的玉兰花、木槿花、牡丹花、桂花、石榴、泡桐、桦树……我们边走边聊。”爷爷说，“她生病了，我们互相关心和照顾，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知道。”

“我们一边走路，一边扭秧歌，边走边唱。我在前面走正步或齐步走，她在后面跟着。我编了一套适合她做的操，她以前天天做，做了有好处的。”爷爷的声音越来越轻，大概是因为想念。

“祝她早日康复，重新回到普通病房，过过去幸福快乐的生活。假如有一天，孙继英按自然规律过世的时候，我希望她能够在我和子女的簇拥和欢声笑语中，安然离去。”这是爷爷最新的日记中的一段话。

这些情书中装着满满的爱情，记者在现场亲身触摸到了。

电影《恋恋笔记本》中，当老妇人艾丽，患上了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之后，老伴诺亚还是日复一日给她读书，读他们自己的爱情故事。“他们相守了一辈子，有了儿子、孙女，他在最后的时光里仍要陪着她，等待奇迹也接受结局。”故事读到最后时，艾丽终于想起了诺亚，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艾丽哭着拥抱诺亚，并对他说：“我爱你。”然后，艾丽推开了诺亚，又不认得他了，老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陪着爱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忆。影片有一段耐人寻味的介绍：“也许，应该苏醒的，不是故事中的人，而是听故事的人。”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爱情，每个人都想有。亲爱的读者，但愿你能从郭爷爷和他“亲爱的小英”的爱情里，懂得，拥有爱情之前是为爱情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