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法律规制*

2014-04-09

时代法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国母公司东道国

王 哲

(华东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上海 200042)

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法律规制*

王 哲

(华东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上海 200042)

在当前国际经济秩序中,跨国公司凭借其强大的经济实力愈发扮演起重要的角色。跨国公司在经营活动中,侵犯东道国人权的问题已引起广泛关注。然而,现行法律框架不足以规制跨国公司在东道国侵犯人权的行为。在现行国际法规制模式下,跨国公司不是国际法主体,国际法无法直接规制跨国公司行为。在现行国内法规制模式下,东道国没有实力进行规制,甚至有些侵犯人权行为在东道国法律体系下根本不构成违法;母国没有意愿进行规制,唯一相关的母国立法,即美国ATCA存在诸多缺陷,实际效果有限。通过母国法律规制母公司的行为是一种解决途径,主要基于“企业理论”使母公司对子公司在东道国的侵犯人权行为承担责任,或者母国通过立法给母公司施加规制子公司行为的义务,但是该途径也在法律上及实践中存在障碍。根本的解决途径是促使发展中东道国积极签署并切实履行人权保护相关公约,来规制境内跨国公司侵犯人权的行为,提升本国法治环境。

跨国公司;人权责任;法律障碍;法律路径

全球化使国际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些非国家实体在全球治理中开始起到日益重要的作用。其中,跨国公司的迅猛发展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最大的跨国公司的经济实力甚至强于很多国家好几倍*Nicolo Nourafchan, Apartheid, Profit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 Case Study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in Saudi Arabia, Dartmouth L.J., Vol. 9, 2011, p.4.。根据联合国贸易发展会议作出的2012年世界投资报告显示,2011年跨国公司共雇佣员工大约6,900,000名,创造了28万亿美元的销售额,增加了7万亿美元价值*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Development, World Investment Report (2012), at http://www.unctad-docs.org/ UNCTAD-WIR2012-Full-en.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在经济全球化突飞猛进的同时,我们必须思考如此迅速的经济发展是否以牺牲其他目标为代价,比如社会福利、人权等*David Kinley, Sarah Joseph,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Human Rights, Alternative L.J., Vol.27, 2002, p.8.。跨国公司拥有强大的实力,其活动足以对全球的人权状况产生影响。跨国公司与人权的问题已引起广泛关注。

一、 问题的提出——从美国跨国公司在沙特阿拉伯的行为说起

星巴克(Starbucks)、麦当劳(McDonald’s)、希尔顿(Hilton)、百胜(Yum!Brands)等美国知名跨国公司在沙特阿拉伯从事着严重的对女性进行性别歧视的行为。在经营活动中,这些跨国公司把男性与女性的餐饮区域严格分隔开来,女性只能进入遮有长窗帘的小单间,不能跨入专属于男性的区域。男性的区域通常豪华舒适,比得上西方标准,而女性的区域破旧,星巴克甚至不给女性提供座位。此外,这些跨国公司一般禁止女性在没有丈夫的陪同下进入其营业地。在就业中的性别歧视现象也非常严重,女性只占沙特阿拉伯劳动力的5%,而且在从事工作前要获得男性亲属的许可,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女性工作的场所通常没有座椅以及洗手间*Nicolo Nourafchan, Apartheid, Profit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 Case Study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in Saudi Arabia, Dartmouth L.J., Vol.9, 2011, pp.34-39.。然而,在沙特阿拉伯境内没有法律来规制这样的侵犯人权行为,亦即上述跨国公司的性别歧视行为在沙特阿拉伯不被认为侵犯人权。沙特阿拉伯女性的人权状况远低于国际标准。根据世界经济论坛2012年全球性别差异报告显示,在受调查的135个国家中,沙特阿拉特排名第131位,其中,女性政治权利和受教育权利均排名第133位*Ricardo Hausmann, Laura D. Tyson, Saadia Zahidi, The Global Gender Gap Report (2012), at http://www3. wefo rum.org/docs/WEF_GenderGap_Report_2012.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

在这些知名跨国公司从事着骇人听闻的侵犯人权行为的同时,他们又都是积极承担公司社会责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以下简称CSR)的佼佼者,以对社会负责任的公司自居。以星巴克为例,其商业行为标准《商业道德及承诺》(Business Ethics and Compliance)规定雇佣员工时应给予平等的机会,录用决定只能基于与工作相关的标准作出,给员工提供健康安全的工作环境,对于顾客奉行不歧视原则*Business Ethics and Compliance, at http://www.starbucks.com/assets/eecd184d6d2141d58966319744393d1 f.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此外,星巴克于2004年6月签署了联合国全球契约(UN Global Compact)*At http://www.starbucks.com/responsibility/learn-more/un-global-compact, visited on May 24, 2013.,根据该契约制定的《全球人权声明》(Global Human Rights Statement)规定,保护基本人权是公司从事经营活动中的一个核心组成部分,具体包括给员工提供尊重并保护其人权的工作环境(不管员工在哪个国家从事工作),提供平等的机会,禁止歧视等原则*Starbucks Global Human Rights Statement, at http://www.starbucks.com/assets/1d7de46ff5f845d89c01a81bebd bdb59.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

CSR在性质上是自愿、不具有强制约束力的“软法”,主要在政府没有能力或不愿意实施人权标准时发挥一定的作用*Nicolo Nourafchan, Apartheid, Profit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 Case Study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in Saudi Arabia, Dartmouth L.J., Vol.9, 2011, p.5.,以填补政府治理的空白。这样一种任意的公司自我约束机制能否对公司行为起到有效的制约作用,在学界存在争议*Cherie Metcalf,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s Global Public Law: Third Party Rankings as Regulation by Information, Pace Envtl. L. Rev., Vol.28, 2010-2011, p.147.。美国跨国公司在沙特阿拉伯的行为表明,跨国公司在经营活动中,CSR的承担往往会让位于公司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诉求。因此,基于CSR确立的自愿行为守则不足以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的行为,有必要通过法律手段加以规制。

二、 现行国际法直接规制模式之障碍

传统国际法是以国家为中心的法律体系,跨国公司并不是国际法的主体,不能直接享有国际法的权利、承担国际法的义务。因此,对跨国公司不是通过国际法直接规制,而是通过国内法进行间接规制*Merja Pentikainen, Changing International “Subjectivity” and Rights and Obligations under International Law—Status of Corporations, Utrecht L. Rev., Vol.8, 2012, p.149.。国际人权法对跨国公司行为的规制模式也是间接的,即国家直接承担国际人权法上的义务,采取行动确保本国管辖范围内的私人行为者不实施侵犯人权行为。若由于国家未通过国内法进行有效规制而导致其管辖内的跨国公司实施侵犯人权行为,则该国家要为此承担国家责任。

然而,在全球化和贸易投资自由化的背景下,跨国公司的国际法地位问题成为激烈争论的焦点*Emeka Duruigbo,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and Liability for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Abuses: Recent Changes and Recurring Challenges, Nw. U. J. Int’l Hum. Rts., Vol.6, 2007-2008, p.227.。人权倡导者积极主张跨国公司已成为了国际法主体,应直接通过国际法追究跨国公司的人权责任*Jose E. Alvarez, Are Corporations “Subjects” of International Law? Santa Clara J. Int’l L., Vol.9, 2011, p.6.。学者、政策制定者、非政府组织也展开讨论,试图寻求跨国公司在国际法中的定位。其中一项重要的动议是2005年联合国秘书长聘请特别代表(Secretary-General’s Special Representative, 以下简称SRSG)John Ruggie教授就“人权与跨国公司和其他工商企业”问题展开研究。SRSG在2007年报告中指出公司正越来越受到国际人权机制的监管*John Ruggie, Report of the Speci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Secretary-General (SRSG) on the Issue of Human Rights and 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Other Business Enterprises (2007), at http://www. business-human rig hts.org/Documents/SRSG-report-Human-Rights-Council-19-Feb-2007.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有学者认为,通过国际法直接为跨国公司施加人权责任,至少在理论上是可行的,比如Zerk教授。他认为基于“权利义务相平衡”(power must be balanced by responsibility)的理论,跨国公司应该承担国际法上一些义务,因为跨国公司在国际法上已经享有了大量的权利*Jennifer A. Zerk, Multinational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Limitations and Opportuni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76-77.,例如双边、多边投资协定为跨国公司营造了有益的商业环境*Patrick Macklem,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under International Law: The Misguided Quest for Universal Jurisdiction, Int’l L.F. D. Int’l, Vol.7, 2005, p.282.。Zerk教授还指出,在实践中,国家通过国内法规制跨国公司的能力不同,发展中东道国国家由于严重依赖外国投资而无法有效规制跨国公司的行为*Jennifer A. Zerk, Multinational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Limitations and Opportuni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83.,因此应该通过国际法直接为跨国公司施加人权义务以进行有效规制。

50年前Friedmann教授曾告诫,盲目地赋予私人公司国际法主体地位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因为这会否认其实际参与国际公法的演进*Wolfgang Friedmann, The Changing Dimensions of Internationl Law, Colum. L. Rev., Vol.62, 1962, p.1158. Emeka Duruigbo,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and Liability for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Abuses: Recent Changes and Recurring Challenges, Nw. U. J. Int’l Hum. Rts, Vol.6, 2007-2008, p.248.。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资格并通过国际法直接追究跨国公司人权责任存在着一些现实障碍。首先,若跨国公司成为国际法主体,会削弱国家的控制,必将遭到国家的反对。平等者之间无管辖权,一旦跨国公司成为国际法主体,则会大大减弱国家对其的控制。在国家法律放松对跨国公司的规制的同时,若不相应地加强国际法的规制,则会导致跨国公司更加自由地加大对世界政治、经济的影响*Emeka Duruigbo,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and Liability for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Abuses: Recent Changes and Recurring Challenges, Nw. U. J. Int’l Hum. Rts., Vol.6, 2007-2008, p.252.。鉴于各国不同的利益诉求而难以达成国际统一的人权标准*Larry Cata Backer, Governing Corporations: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the Obligations of States, Berkeley J. Int’l L., Vol.26, 2008, p.507.,不能过分强调国际合作的重要性及作用。国际法只有在国家不愿意或没有能力进行规制时才介入,比如国际刑事法院的补充性管辖权就是这一模式的实践*Emeka Duruigbo,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and Liability for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Abuses: Recent Changes and Recurring Challenges, Nw. U. J. Int’l Hum. Rts., Vol.6, 2007-2008, p.253.。国家并不愿扩大国际法主体范围,也担心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地位而削弱以国家为中心的国际法规则体系*Merja Pentikainen, Changing International “Subjectivity” and Rights and Obligations under International Law—Status of Corporations, Utrecht L. Rev., Vol.8, 2012, p.152.。其次,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地位会对现行双边、区域投资协定以及东道国——投资者争端的解决构成挑战。在现行双边、区域投资协定下,国家对投资协定享有充分的决定权,包括是否终止投资协定,是否将与投资者的争议提交ICSID等。若跨国公司取得国际法主体地位,投资协定中的法律问题将变得不明确,比如,当会影响跨国公司的权利时,国家是否还有权终止投资协定,是否还能排除ICSID的管辖*Jose E. Alvarez, Are Corporations “Subjects” of International Law? Santa Clara J. Int’l L., Vol.9, 2011, p.24.。再次,跨国公司的营利性质使其无法胜任合格的国际法制定主体。若跨国公司成为国际法主体,则其可以缔结国际条约来制定国际法。跨国公司在本质上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经济实体,和国家相较而言,国家是一个更加民主的参与者*Merja Pentikainen, Changing International “Subjectivity” and Rights and Obligations under International Law—Status of Corporations, Utrecht L. Rev., Vol.8 2012, p.153.。国家有能力在相互冲突的公共利益中进行取舍,以达到促进社会福利的目的*Merja Pentikainen, Changing International “Subjectivity” and Rights and Obligations under International Law—Status of Corporations, Utrecht L. Rev., Vol.8 2012, p.154.,而跨国公司在这方面的能力相对欠缺。正是国家对利益取舍的筛选功能使以国家为中心的国际法制定体系得以维持。最后,通过国际法直接追究跨国公司人权责任的作用有限。即使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资格并设置专门的国际机构来实施国际人权法以直接追究跨国公司人权责任,其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世界上有数以万计的跨国公司,国际机构不堪负重,只能处理数量非常有限的一些案件*Emeka Duruigbo,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and Liability for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Abuses: Recent Changes and Recurring Challenges, Nw. U. J. Int’l Hum. Rts., Vol.6, 2007-2008, p.254.。

由此可见,国际法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资格在应然性和实然性方面均存在一定障碍。在现行国际法下,只能通过间接模式,通过国家主权权利的行使以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Patrick Macklem,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under International Law: The Misguided Quest for Universal Jurisdiction, Int’l L.F. D. Int’l, Vol.7, 2005, p.289.。

三、 现行国内法规制体系之缺陷

在现行国际法间接规制模式无法突破的情况下,通过国内法进行规制更加可行。然而,现行国内法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法律框架存在缺陷,无法起到有效的规制作用。

(一)现行东道国法律规制之缺陷

东道国基于属地管辖权对跨国公司的行为进行规制。从法理上而言,跨国公司在东道国的实体当然要受东道国法律的制约,具体行为规范体现在各国的公司法、劳动法、环境法等法律部门中。东道国也有义务实施法律保障人权。

然而,事实上,东道国在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方面的表现并不令人满意。这主要出于以下四方面原因。其一,很多跨国公司比东道国有更强的经济、政治实力,致使东道国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资源规制跨国公司的行为。比如,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的经济实力仅次于世界上的7个国家*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55.。其二,东道国对外国投资有强烈的需求,基于“竞次理论”(race to the bottom),东道国政府往往以最宽松、最低限度的治理吸引外资。公司的宗旨是营利,选择宽松的法律环境是雇佣廉价劳动力、降低健康安全成本的最便捷途径。很多公司把生产的一部分外包到劳工权利和环境保护方面的管理较宽松的国家。因此,很多资本输入国政府不敢轻易制定过于保护国内劳工、环境等方面的法律,导致阻却外商投资的进入。相反,他们竞相放宽投资环境、降低投资成本以吸引外资*David Kinley, Sarah Joseph,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Human Rights, 27 Alternative L.J., Vol.27, 2002, p.9.。由此可见,经济较落后的国家对跨国公司投资的依赖以及后续乏力的治理在某种程度上引发、助长了跨国公司侵犯人权的行径。其三,东道国政府与“公司同谋”(corporate complicity)情形下,东道国的法律规制是真空、失灵的。判断公司的行为是否属于“同谋”有三个因素:首先,存在一个侵犯人权的行为;其次,公司在故意或过失的主观状态下从事了一定的行为;再次,公司对侵犯人权的行为有直接以及实质上的助推作用*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60.。因而,当公司与东道国政府“同谋”行为发生时,公司在政府的庇护下免于东道国法律责任的追究。其四,有些发展中东道国法治不健全,再加上宗教、文化等因素,一些侵犯人权行为在那些国家根本不构成违法。

在目前的全球经济格局下,资本输出国多为发达国家,资本输入国多为发展中国家,东道国对外国投资的强烈需求与经济政治实力不足之间的矛盾导致东道国法律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存在客观上的困难。一般人权状况越差的国家越没有能力规制大型跨国公司。

(二)现行母国法律规制之缺陷

现行母国法律对跨国公司的规制方式主要是提供事后救济,但这一法律规制路径也不尽如人意。以下从追究跨国公司民事法律责任和刑事法律责任两方面展开论述。

1. 追究跨国公司民事法律责任

美国是当今世界唯一一个国家通过国内立法规定非美国公民可以对发生在美国境外的侵权提起民事诉讼*Regina E. Rauxloh, A Call for the End of Impunity for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Tex. Wesleyan L. Rev., Vol.14, 2008, p.308.。1789年的“外国人侵权法令”(Alien Tort Claims Act,以下简称ATCA)规定,地区法院对由外国人提起、侵犯各国法律(law of nations)或美国条约之侵权行为的民事诉讼拥有初审管辖权*The district courts shall have original jurisdiction of any civil action by an alien for a tort only, committed in violation of the law of nations or a treaty of the United States. ATCA § 1350.。

在标志性的1980年Filartiga v. Pena-Irala案件之后,ATCA被频繁地援引作为法律依据提起对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民事诉讼*Regina E. Rauxloh, A Call for the End of Impunity for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Tex. Wesleyan L. Rev., Vol.14, 2008, p.308.,但是,原告还是面临着一系列难题。其一,对事管辖权存在着局限性。根据ATCA条文的规定,只有对违反“各国法律”的侵权行为才能提起ATCA诉讼,这并不包括所有的侵犯人权行为。然而,“各国法律”的概念模糊。在人权领域,除了被普遍认可的、不可克减的人权之外,是否包括那些并不具有普适性的人权,比如结社权,并不明确*David Kinley, Sarah Joseph,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Human Rights, Alternative L.J., Vol.27, 2002, p.9.。其二,对于某些人权侵权案件,原告必须证明该行为属于国家行为,而这个证明具有相当难度。比如在Jane Doe v. Drummond Company案件中,美国阿拉巴马地方法院以原告的诉讼请求未达到ATCA中的“国家行为”(state-action)要求而不支持其诉讼请求*Jane Doe, et al. v. Drummond Company, Inc., INC., et al., 2009 U.S. Dist. LEXIS 132594.。其三,“不方便法院”原则提高管辖门槛。“不方便法院”原则(forum non-conveniens)指的是一个享有管辖权的法院如果认为另一个法院对该案件的管辖更为适宜,则可运用自由裁量权作出中止审理或拒绝管辖的决定。例如,在Wiwa v. Royal Dutch Petroleum Co.案件中,美国地方法院以不方便法院原则驳回了原告的起诉,认为虽然ATCA赋予了地方法院审理外国人提起的民事侵权案件的管辖权,但是并没有对审理案件的法院规定任何要求(即美国地方法院没有义务进行审理),原告的诉讼请求混淆了管辖权和不方便法院原则之间的关系*Wiwa v. Royal Dutch Petroleum Co., 1999 U.S. Dist. LEXIS 22352.。在实践中,母国法院经常根据本国利益,通过对“不方便法院”做出自由裁量的解释来规避跨国公司的人权责任。其四,事实证据证明标准较高以及个人对跨国公司的行为收集证据也有相当大的难度*Regina E. Rauxloh, A Call for the End of Impunity for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Tex. Wesleyan L. Rev., Vol.14, 2008, p.309.。实践中,要求一个外国人去美国提起民事诉讼的成本较高。

因而,虽然美国和其他国家相比,采取了积极的立法措施来规制跨国公司的侵犯人权行为,但是作用非常有限,对ATCA案件进行实体审理的非常少,多数基于程序瑕疵被驳回*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68.。

2. 追究跨国公司刑事法律责任

在东道国的分公司实施侵犯人权的行为构成犯罪时,该责任应直接由母公司承担,母国应追究境内母公司的刑事责任。然而,实践中,母国对跨国公司刑事责任的追究少之又少。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Regina E. Rauxloh, A Call for the End of Impunity for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Tex. Wesleyan L. Rev., Vol.14, 2008, p.309.。其一,追究母公司刑责涉及调查取证问题。去东道国调查跨国公司的刑事犯罪,具有政治敏感性,有干涉东道国司法主权之嫌。追究一国境内实体的刑事责任相比追究民事责任而言,与一国的主权利益关系更加密切。其二,母国的政府及公众更关心他们在自己国家的安全,而不是在一个遥远国家的人民的生活状况。跨国公司的犯罪行为发生在境外,而且受害者并不是本国国民,因此,政府并不愿意把有限的司法资源分配到这些与本国利益无关的案子中。

可见,无论东道国还是母国,都没有很强的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意愿及兴趣,或是出于为吸引外资作出的妥协,或是出于事不关已的心态。因此,现行国内法法律规制的不力甚至空白造成了对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径有罪不罚的局面。

四、 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法律路径

(一) 通过母国法律规制母公司行为

1. 通过母国法律规制母公司行为的必要性

一般人权状况越差的东道国,对外国投资的需求越迫切,也越没有能力规制大型跨国公司,因此美国等发达母国不能视而不见,把规制责任推给东道国,必须对海外跨国公司实体(包括子公司和分公司等)侵犯人权的行为进行规制。这种规制并不具有帝国主义色彩,也不会干涉东道国主权。母国并不要求东道国接受其标准来规制跨国公司,而是对母国境内的母公司施加义务,要求母公司通过公司行为守则等方式监督东道国的子公司尊重人权。举例而言,美国作为母国并不对东道国施加其劳工标准,而是确保美国公司在国内外经营时遵守美国的劳工标准*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55.。因此,东道国实力和对外国投资需求之间的不平衡说明若采取国内法规制路径,通过母国法律进行规制更具可行性。

对母公司进行规制还有另一层现实意义。在实践中,跨国公司可以通过母子公司结构的构建,使母公司事实上参与子公司侵犯人权的活动并从中获益,却免于承担相应的责任(母公司只要能证明其对子公司的行为不知或没有控制权)*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58.。母公司这种规避法律的行为必须得到规制。

2. 追究母公司责任的法律障碍

使母公司对海外子公司的人权侵权行为承担责任存在一定的法律障碍。基于“独立法律人格”理论,在跨国公司内部,母子公司是独立的法人,独立承担法律责任,母公司并不对子公司侵犯人权的行为负责*若跨国公司在海外的实体是分公司,则其行为后果直接由母公司承担。。

在“揭开公司面纱”(piercing the corporate veil)适用时,母公司才对子公司的行为承担责任。目前不存在统一的“揭开公司面纱”的适用情形*John Ruggie, Report of the Speci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Secretary-General (SRSG) on the Issue of Human Rights and 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Other Business Enterprises (2007), at http://www. business-human rig hts.org/Documents/SRSG-report-Human-Rights-Council-19-Feb-2007.pdf, visited on May 24, 2013.。美国法在两种情形下适用“揭开公司面纱”从而追究母公司责任。其一是母公司作为子公司的“另一个我”(alter ego doctrine)从事活动,其二是“媒介法则”(instrumentality test)即子公司作为母公司的代理人或媒介从事活动。要使“另一个我”原则得以适用,必须证明以下三个要素:第一,股东无视公司主体,将公司视为进行自我事务交易的工具;第二,利益和所有权的混同导致公司和股东的独立人格地位不复存在;第三,若继续维持公司独立法人地位将促进不公正或保护欺诈*McLean v. Cont’l Wingate Co., 212 Ga. App. 356, 359(1994). 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69.。适用“媒介法则”,必须证明拥有子公司股票不是为了通过正常的方式参与公司事务,而是为了控制子公司以使子公司成为控股股东(母公司)的代理人或媒介*Ann Marie Mcloughlin, International Trend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for Human Rights Abuse and the Role of the United States, Ohio N.U.L. Rev., Vol.33, 2007, p.169.。由此可见,“揭开公司面纱”虽然为追究母公司责任提供了法律途径,然而,要适用该原则必须证明一些要素的存在,仅仅以作为子公司的最大股东这一要素并不能对子公司的行为负责。相反,母公司可以通过证明某些要素不存在而无法适用“另一个我”原则或“媒介法则”,从而规避法律责任。因此,“揭开公司面纱”并不足以促使母公司积极监督子公司的行为,也无法有效追究母公司的责任。

3. 规制母公司行为的法律路径

公司法理论正在缓慢地发生变化。在某些领域,法律开始承认公司集团(corporate group)作为一个法律单元(juridical unit),并对公司集团施加义务。由此,公司的“企业理论”(enterprise theory)应运而生。在该理论下,公司集团被视为一个经济实体*Jennifer A. Zerk, Multinational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Limitations and Opportuni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29.,而不是各个独立的法人。因此,若在追究跨国公司人权责任领域适用该理论,则跨国公司将被视为一个经济实体,只要子公司实施了侵犯人权的行为,不论是否达到“揭开公司面纱”的标准,母公司都应为子公司的行为承担责任。毋庸置疑,企业理论将促使母公司积极地通过行为守则等监督子公司的行为,并在子公司侵犯人权时,有效追究母公司的责任。

然而,这一理论还未适用于公司法的各个领域,也没有得到世界上多数国家的普遍接受。在DHN Ltd v. Tower Hamlets LBC案件中,Lord Denning指出,忽略一个公司集团内部各公司单独的法律人格,而是看整个集团的经济实体是一个趋势,这主要应用在以下情形中,即母公司拥有子公司的所有股份,控制子公司的每一个行为,子公司手脚被母公司所束缚,必须按母公司指示行为。但在Admas v. Cape Industries案件中,上诉法院的法官委婉否定了Lord Denning的观点,认为虽然在上述情形下公司集团在经济上是一个实体,但我们关注的是法律而不是经济*Jennifer A. Zerk, Multinationals and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Limitations and Opportuni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30.。

替代性的法律解决途径是母国通过立法,规定母公司必须承担义务通过跨国公司行为守则规制子公司在东道国侵犯人权的行为。这一解决途径的缺陷在于以下两点:其一,行为守则不具有法律效力,强制执行力的缺失使母公司对子公司的监督效果有限而乏力;其二,母公司将因此承担过重的诉讼压力与法律责任,对其生产经营会产生不利影响。

(二)促使发展中国家积极签署并实施人权保护相关条约

当今国际社会,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等国际组织制定了一系列国际人权公约,但是,一些发展中国家或者不加入,或者加入后不切实履行公约项下的义务。比如,1966年的两个国际人权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 和《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Economic, Social and Cultural Rights),到目前为止,成员国分别为167个和160个,而文章第一部分案例中的沙特阿拉特并不是这两个公约的成员国*At http://treaties.un.org/Pages/ViewDetails.aspx?src=IND&mtdsg_no= IV-4&chapter=4&lang=en, http://treaties. un.org/ Pages/ViewDetails.aspx?src=IND&mtdsg_no=IV-3&chapter=4&lang=en, visited on May 24, 2013.。再如,1979年《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 (Convention on the Elimination of All Forms of Discrimination? against Women)有187个成员国,沙特阿拉伯是该公约的成员国*At http://treaties.un.org/Pages/ViewDetails.aspx?src=IND&mtdsg_no=IV-8&chapter=4&lang=en, visited on May 24, 2013.,但是并未切实履行公约项下的义务。

规制跨国公司在东道国的侵犯人权行为,提升发展中东道国的人权状况,根本方法在于进行东道国法治建设,完善东道国法治环境。现行国际法对国家保障人权施加了事前的积极义务和事后的责任承担机制,即通过国际人权条约要求国家采取积极的措施保障国内人权,若国家违反国际条约下的义务,则国家必须承担相应的国家责任*Patrick Macklem, Corporate Accountability under International Law: The Misguided Quest for Universal Jurisdiction, Int’l L.F. D. Int’l, Vol.7, 2005, p.288.。因此,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等国际组织应充分发挥号召作用,促使尽可能多的国家,特别是作为资本输入国的发展中国家签署国际人权相关公约并在国内切实履行。

五、结语

跨国公司的迅猛发展使其在全球治理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其强大的经济政治实力足以对东道国的人权状况产生影响。虽然一些国际知名跨国公司承担了包括尊重人权在内的CSR,然而,实践证明,CSR往往让位于公司追逐利益的目标,其“软法”性质不足以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因此,有必要通过法律加以规制。现行规制跨国公司侵犯人权行为的法律框架较为薄弱。在国际法层面,跨国公司不是国际法主体,现行国际法对跨国公司的规制模式是间接的。赋予跨国公司国际法主体地位存在着现实障碍。在国内法层面,又可以分为东道国法律和母国法律。东道国由于实力不足、对外国投资的强烈需求等原因对跨国公司的规制并不尽如人意。母国往往不愿意对海外的跨国公司实体进行规制,当今世界唯一一个通过国内立法规定外国人可以对发生在境外的侵权提起民事诉讼的美国ATCA也存在诸多缺陷,在处理跨国公司侵犯人权案件中的实际作用有限,况且,受害外国人去美国诉讼的成本过高。

因此,通过母国法律对母公司的行为进行规制是一条可供选择的路径。具体而言,基于公司的“企业理论”,将跨国公司视为一个经济实体,母公司必须对子公司侵犯人权的行为负责,从而促使母公司积极监督子公司行为;或者母国通过立法,规定母公司必须承担义务通过跨国公司行为守则规制子公司在东道国侵犯人权的行为。然而,这一路径也存在诸多缺陷,比如,“企业理论”并未适用于公司法的所有领域,要求母公司通过公司行为守则规制子公司行为的约束力过于薄弱,母公司将承担过重的压力。规制跨国公司在东道国侵犯人权的根本方法在于积极呼吁、号召发展中东道国加入保护人权的相关公约,并在国内切实履行保护人权的义务。从现行相关人权条约的签署状况来看,很多发展中国家并未签署,即使签署了,也不切实履行。所以,跨国公司侵犯人权的行为在某些东道国并不构成违法。人权问题是一个关乎法律、政治、经济、文化等诸要素的复杂议题。要从根本上规制跨国公司在东道国侵犯人权的行为,主要还是应该通过东道国完善本国法治建设,提高本国法治环境。

Legal Regulation on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by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WANG Zhe

(EastChina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Shanghai200042,China)

Under current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play increasingly important role with powerful economic strength. In the businesses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have attracted expansive attention. However, current legal regimes are not sufficient to regulate such behaviors. Under current international legal regime, since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are not subject of international law, international law is not able to regulate the behaviors of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directly. Under current domestic legal regime, host countries don’t have the ability to regulate, and some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even don’t constitute violation of law at all; home countries are not willing to regulate, and the only legislation by home country, i.e., ATCA of United States has many defects and limited effects. Therefore, regulating parent company through the law of home country is an approach, that is to say, making the parent company liable for the subsidiary’s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in host country based on enterprise theory, or imposing legal obligation on parent company to regulate the behaviors of subsidiary through legislation by home country. However, this approach exists some barriers in legal and practical aspects. The fundamental approach is to urge developing countries to sign and implement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conventions, so that regulating the domestic human rights violations by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in order to improve legal environments.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human rights accountability; legal barrier; legal approach

2013-10-21

王哲,女,华东政法大学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国际法学。

D996.4

:A

:1672-769X(2014)01-0096-08

猜你喜欢

母国母公司东道国
中国在投资仲裁中应如何处理条约签署国与投资者母国的双重身份
论投资者——东道国仲裁中法庭之友陈述的采纳
国际投资仲裁庭对东道国反请求的管辖权探析
基于国企集团化改制背景的母公司“空心化”问题及对策
晚近国际投资协定中东道国规制权的新发展
即将成为全球最大?Cervelo母公司Pon正式报价Accell
私营军事安保公司人员责任追究之困境
妥协与平衡:TPP中的投资者与东道国争端解决机制
论母子公司架构下母公司股东查阅权扩张
ODI逆向技术溢出的母国区域吸收能力分析与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