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家族文化的认同与复归
——《生死疲劳》叙述者声音的价值指向
2014-04-09田文兵刘金英
田文兵,刘金英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传统家族文化的认同与复归
——《生死疲劳》叙述者声音的价值指向
田文兵,刘金英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莫言的《生死疲劳》秉承其一贯的家族题材,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围绕地主西门闹和农民蓝脸一家,描绘了整整半个世纪的世事变幻。《生死疲劳》的叙述者声音中,有对家的逃离与复归,对土地的坚守与皈依,对阶级意识影响下的人性伦理的探讨,还有对隐藏于动物躯壳下的兽性和人伦的思考,隐喻着作者对传统家族文化的认同与复归。
莫言;《生死疲劳》; 叙述声音; 家族文化;认同
《生死疲劳》可以说是最能代表莫言小说“魔幻的现实主义”特征的作品之一,评论界对小说中西门闹六道轮回的创作意图观点不一。有不少研究者认为这部作品延续其对生命强力彰显主题,也有研究者从《生死疲劳》的题词“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着手,认为“作者意图渐渐地清楚了:少欲无为,身心自在”。[1]我们知道,“作者声音的存在不必由他或她的直接陈述来标识,而可以在叙述者的语言中通过某种手法——或通过行为结构等非语言线索——表示出来以传达作者与叙述者之间价值观或判断上的差异。”[2]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研读《生死疲劳》中的叙述者声音来分析作品隐含的价值取向,以此探析莫言创作的真实意图。
一 家的逃离与复归
蓝解放作为作家倾心塑造的主要人物之一,他的声音饱满而富有激情。他渴望得到黄互助的爱情,因而“叛爹入社”却终不可得。当他听说金龙与互助相好时竟发了癫狂,为冲喜与黄合作结成夫妻,此后20年平步青云。物欲和权力的满足并不能真正解决灵魂的饥渴,40年来从未享受过真正爱情的蓝解放尽管历经内心苦痛挣扎乃至皮肉之苦,也忍不住与小他20岁的庞春苗私奔。他不要前途名誉,背叛家庭,放弃副县长之职,背负着妻儿、父母的谴责怨恨和人们的讥讽嘲笑,背井离乡逃亡西安。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使他忽视了对家庭、社会的责任,他以这种执拗决绝的方式反抗没有爱情的婚姻,作者以叙述者“莫言”的身份对其做出了肯定。
但是故乡时刻召唤着他,多少次他把信投进邮筒又取出,那是“家”对他的召唤,故乡于他有股神奇的力量,像猫爪似的挠得他日夜寝食难安。这是刘卫东所说的“思归”,是指“出走者对家庭的思念”。[3]作家在肯定蓝解放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反抗的同时,也展示了他离家后的“思归”。青年时把出走当成最好的选择,出走后又怎样?尽管他勇敢追求爱情,但他的传统家族伦理孝道观念促使他急切寻求家族对他们爱情的认同和接纳。
“中国是世界上最讲究尊祖、孝道的民族之一,即便是新文学史上最激烈反传统的作家,他们在反叛家族专制、吃人礼教的同时,仍然遵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族伦理。”[4]174在经历了如残雪《山上的小屋》这样血缘亲情荡然无存甚至相互监视的敌对关系的挑战后,莫言把笔尖指向家庭孝道,他的伦理观在《生死疲劳》中首先表现为蓝解放回乡后对先见谁这个问题的回答上。“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这里的老规矩,自然是民间传统家族观念中的长幼尊卑的行为规约。即使像蓝解放这样一个敢于打破家庭的束缚,追求幸福的“反叛者”,也存在着如此根深蒂固的家族伦理孝道意识。
蓝解放的传统家族伦理孝道观还表现在他企图得到父亲的认可。这种对待“父亲”的态度,与洪峰《奔丧》等现代叙事伦理的紊乱与叙事激情的消解,主人公不需为自己行为负责,任由生命本能意识宣泄不同,蓝解放对父亲是一种传统尊祖的家族观。他回家时带着春苗跪在他爹房门口说:“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是对家的回归的渴望,是对父亲权威的内在情感认同,这种认同也表现在请求黄合作父亲的原谅这件事上。“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5]512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便以传统方式磕响头,更表现出他的这种孝道尊卑伦理观。他们领结婚证后在法律上是夫妻,可内心深处仍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和接纳。从蓝解放的“跪”、“苦苦哀求”、“膝行”等行为中,我们俨然看见一位古代孝子做错事时祈求父权认可的形象,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传统家族伦理孝道的气息。这是在推翻家的束缚、打破父权,冲出家庭之后思索的结果,是对传统家族中父权的重新认可,对传统意识中“家”的重新回归。
二 对土地的坚守与皈依
“偏执于一小块土地”的蓝脸,在土改和合作化运动中,顶住各方面施加的压力,即使众叛亲离也坚持单干,牢牢地守住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即使面对劝说入社的“男人们的旱烟把我家墙壁上的壁虎都熏晕了,女人们的屁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学童们把我们的衣裳都扯破了”的阵势,县长、省委干部的亲自劝说,身处被游街示众的窘境,甚至被威胁把他吊死在大杏树上,蓝脸依然坚持不入社,死守那一亩六分地。他的坚守并不是因为目光短浅只顾个人私利,他不入社也并非有意识地去对抗农村集体经济制度,而是对缺乏人情味逼迫和威压的不满与反抗。“他们要是不这样逼我,我也许真就入了,但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蓝脸之所以说要让自己成为“全中国的一个黑点”,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他认识到了土地的特殊意义。这块属于蓝脸的“土地”不单纯是一个农民生存的必要劳动资料,还是他传统民间血缘伦理观的依附物,是一个家庭存在与否的标志。
也许有人认为,合作社就是一个大家庭。没错,你可以把合作社看成一个大家庭,但对于几千年前就已经形成的以血亲关系为纽带的中国农村来说,家和家族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组织,只有家庭或家族拥有了土地,农民才有立足之所。因此,蓝脸说:“我就是认一个死理: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就算是只能在晚上借着月光到地里耕种,可以保有这块土地,他也是满足的。蓝脸的声音可以说是铿锵有力的,从他的声音中,我们可以听出对土地的眷恋和尊重,对传统意识中家族行为规约的认同。
土地不仅作为农民生存的立足之所和生活依靠,也是维系家族血亲关系的载体和见证。蓝脸把属于这西门和蓝姓两家的成员都葬在了这块土地上,从最初的西门闹,到其正妻白氏;从西门驴、牛、猪、狗、猴,到西门闹的儿孙西门金龙、庞凤凰;从西门闹的义子蓝脸(长工),到蓝脸的儿孙蓝解放、黄合作、蓝开放,甚至是已经改嫁的西门闹的姨太太迎春和吴秋香,最后也被安排进了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实质上已经成了这个家族的祖坟。中国向来有尊祖敬宗的传统,安排这些人进入祖坟就意味着承认他们作为这个家族成员的身份。在坟地的安排上,蓝脸也作了精心布局,西门闹与正妻白氏合葬,居于整座坟地的最前方的位置,迎春葬其墓左,吴秋香葬其墓右,儿孙则葬在他们墓后边,蓝脸同在这块地的几十米远的地方,完全符合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大家庭的长幼尊卑习俗,而且在一夫一妻制的现代文明社会,竟然让一妻二妾合葬在一起,这种安排可谓意味深长。由此,我们应该知道为什么蓝脸要坚持守护50年的一亩六分地了,正所谓“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5]513。蓝脸执着地坚守土地的言行,让蓝解放把粮食倒进墓穴覆盖身体的安排,正是对以土地为核心的传统家族文化的回归,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中同样包含着作家对土地的思考和认识。
三 阶级与人性冲突
在《生死疲劳》中,你会发现洪泰岳并不是重要人物,但他发出的声音我们却不能不重视。作为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洪泰岳可以说是合作化制度的坚决拥护者和执行者。在土改和合作化运动中,洪泰岳处决西门闹,对蓝脸百般刁难。他的种种行为是其阶级意识极度膨胀所致,因此他的言行举止也带有卫道者的坚决与悲壮。这是因为政治伦理以其强大的生命力,轻而易举的摧毁了既有的传统伦理关系之后,却又迅速被新的商业浪潮所冲垮。洪泰岳竭力坚守的合作化制度一夕间化为乌有,在与金龙同归于尽时他喊道:“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5]527在这充满悲壮的呐喊声中,带着些滑稽可笑和不可挽回的苍凉。
但是,更有意味的是洪泰岳与白氏的这段对话:
“那还不多亏了您……”白氏放下畚箕,撩起衣襟沾了沾眼睛,说,“那些年,要不是您照顾,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你这是胡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始终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
“白杏啊,白杏,你为什么是地主呢?”洪泰岳低声嘟哝着。
“俺已经摘了‘帽子’了,俺也是公民,是社员了。现在,没有阶级了……”白氏喃喃道。
“胡说!”洪泰岳又激昂起来,一步步对着白氏逼过去,“摘了‘帽子’你也是地主,你的血管子里流着地主的血,你的血有毒!”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和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6]。同样,莫言在洪泰岳这一人物身上也存在着由不同叙述声音组成的“复调”。从上面可以看出洪泰岳内心的挣扎,其中不仅有阶级意识的体现,还有他作为千百年家族意识的浸染下的个人情感。从“嘟哝着”、“气势汹汹”的话语中可以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作为阶级关系的化身,洪泰岳时时警惕别的伦理关系的颠覆,处处维护其权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甚至听到说没了阶级时,他激昂地斥责自己心爱的女人,真是一副阶级关系的卫道者模样;作为渴望家庭、渴望爱情的男人,洪泰岳内心对白氏有着强烈的不可遏制的爱情,他渴望与白氏组建家庭,处处照顾白氏及其家人,时时明里暗里帮助她,甚至把西门金龙当成接班人培养。这两种声音背后隐藏着阶级伦理与传统血缘伦理的较量,在阶级伦理强大威力的压制下,个人对爱情家庭的渴望使其处在难以自拔的煎熬中。洪泰岳的最后走投无路,作家预示阶级关系对抗个人对爱情家庭的渴望与追求,最终只能遭受覆灭。而其渴望与白氏组建家庭作为阶级伦理的对立面,莫言是不是正引导我们向家庭、家族这个方向回归呢?
四 兽性与人性的轮回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采用了三个叙述者交替讲述故事的方式,叙述者之间的关系“是对话,是复调,是‘个人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和‘宏大叙事’的交响,但是,大头儿的声音更近于莫言的本能,它有强大的生命,它不管不顾,冲垮了莫言的设计,它的丰沛、鲜明、宽阔、复杂和它的自信,使其他两种声音都显得孱弱勉强。实际上,真正的对话是在大头儿声音的内部展开的,驴、牛、猪、狗,每一次转换都是新的一重调子、新的一种眼光、新的一次阐释和发现,都是世界图景的扩展和重绘。”[7]西门闹虽不是《生死疲劳》中的叙述者,不承担讲故事的责任,但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主人公之一,作为叙述者大头儿蓝千岁声音的“内部”,他的声音“更近于莫言的本能”,是清晰洪亮的,值得细细解读。
西门闹这一角色被莫言巧妙地安排在轮回变换的不同视角中,在轮回过程中他先后变成了驴、牛、猪、狗、猴五种动物。他的每一次转世,“都是新的一重调子、新的一种眼光、新的一次阐释和发现,都是世界图景的扩展和重绘”,这些新的阐释和发现,就是因为西门闹这个人物身上同时具有人的特征和动物的特征。即使是外形为动物的时候,在他的声音中也同时存在着作为动物的自然本性和作为人的伦理血缘,两种声音交织出一种独特动听的天籁。
西门闹作为动物,不仅仅是拥有兽性的动物,更是带有浓郁人情味的动物,在他的身上,时时刻刻传递出他对于血缘亲情的尊重和眷恋。西门闹刚刚转世为驴时,他身上拥有强烈的人的意识,看到他的二姨太太迎春肚子里怀的是他干儿子(长工蓝脸)的孩子时,他愤怒得直骂人,“蓝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王八羔子!你口口声声叫我干爹,后来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将姨娘收做老婆,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败坏人伦,该遭五雷轰顶。”这时候的西门闹,完全投入到了作为人的西门闹的角色中,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就是一头畜生,他的意识中充满人情味,以至于对于生他的母驴的死亡,甚至没有半点儿悲痛。他的心里惦记着他的一对龙凤胎亲骨血,关心着他的正妻白氏,当他看到杨七的鞭子就要抽打在白氏的脸上时,他想给他一拳,虽然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头驴,也不忘给他一蹄子,咬他一口。为他的二姨太太成了蓝脸的老婆,怀上蓝脸的孩子而愤懑。但不管怎么样,在面对外家族成员时,即使他的腿残了,为了“回击那些冷笑”,即使“断腿像柱子一样直往土里插,疼痛难忍,汗流如注”,即使“跪着拉”,挽具勒紧了他的喉咙,使他“呼吸困难”,他也一定要把那车粪拉到地里,决不让他的干儿子蓝脸因为他而受到别人的嘲笑和欺侮。作为西门牛时的他,身体中的兽性相对增强了些,人的意识在减弱,但依然充斥着强烈的人伦气息。他看到他的三姨太太穿着很是妖艳,便冲上去对着她又顶又拱,他依然维持着传统家庭中妇人不应在外招摇的思想。看到他的儿子西门金龙和蓝脸的儿子蓝解放打架,他心情焦急复杂,但谁也不帮,一旦发现外人胡宾对他们兄弟俩幸灾乐祸,他便忍不住冲上去把胡宾拱飞了出去,这是人类常有的家的意识,自家人怎么闹都行,但绝不允许别人的半点儿欺负。对于西门金龙的抽打、火烧,他完全可以反抗,但他的意识中作为人的伦理纲常依然主宰着他,西门金龙是他的亲骨肉,对于自己的孩子,绝不能伤害。对西门金龙的抚摸,他的眼中闪着泪花,温顺如小猫般,那是骨肉血亲的人性感动。再次轮回为猪时,他身上的人的意识更弱了,对于白氏、迎春、秋香和他的孩子们的回忆,已经渐渐感觉有些模糊了。对于过去两次为动物时不在乎的母乳,他也会喜欢,也会贪恋了。但就是这样,他意识中的人性依然主宰着他的行为,他是头像人一样猪,会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会在半夜翻墙出去偷听“莫言”读报,会担心他的正妻白氏受罚。当他看到洪泰岳压在白氏身上想干那事,还一边骂着白氏,他虽然说“作为一头猪,我是清醒的;作为一个人,我是迷糊的”,但依然不能容许任何人侮辱白氏,燃着熊熊怒火冲向洪泰岳,把他拱开。他会因为思念养猪场,思念西门屯而不顾一切地离开沙洲,也会蹲在树丛中看西门屯的后代玩耍,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西门屯的后代。即使是一头猪,他也守护着他的家族。当他看到迎春向着村庄大叫时,他会说“迎春,谢谢你,我最爱的一个老婆”,多么温馨的人间真情啊!又一次轮回为狗时,人的意识更弱了,他几乎喜欢上了做狗的快乐,但他依然还是有人情味的狗。他护送蓝解放的儿子上学放学,在主人的家庭面临分裂时,他带着黄合作找到“小三”庞春苗,同情靠烙饼、清粪便泄愤懑的黄合作,为自己选那块“祖坟”为归宿。直到再次转世为猴,身上藏着的人的意识已经几乎看不到了,却仍没有忘记人情血缘,没有忘记保护他孙女庞凤凰。“只要有人但敢对庞凤凰口出不逊之言或是有什么猥亵行为,那只雄伟的公猴便会以闪电般的动作扑上去撕咬。”当王铁头说出让庞凤凰脱下裤子的话时,他“猛地跳起,骑在王铁头肩上,一阵乱抓乱咬”,足以现出他保护孙女的人心不变。
身为动物,西门闹作为人的意识虽然渐渐地变弱,但他声音中传达出的人世间血缘亲情伦理的观念却并未因为人的意识的减弱而减弱,反而在动物的兽性中,发出更为强烈而炽热的呐喊。
作为动物,西门闹有着动物的本能,从动物的本能中发出的声音,同样不容我们忽视。《生死疲劳》中,动物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哲学和思想意识,爱情、亲情和友情,一点儿也不缺。为驴时,他勇敢追求花花驴,为了和花花驴幽会,他勇斗恶狼,他认为,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伴侣在一起享受爱情,能够保护心爱的伴侣是幸福无比的。为牛时,他虽为动物,亦不失原则,坚守志向,追随主人,只为他自家的那块土地干活。为猪时,他的兽性更强了,为了争夺交配权,他勇敢地和亦敌亦友的刁小三拼搏,为了种族的繁衍,为了后代的优秀,他要负起作为最优秀的公猪的责任,没有选择,没有挑剔。他与小花猪一起逃出人类的控制,追求自由,在沙洲上当了猪王。他企图推行人类的一夫一妻制,但莫言没有安排众猪赞同,这多少有点对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赞同的意味。为狗时,他当上了狗王,风光无限。他们开狗会、喝啤酒、唱歌、跳舞、为去世的狗兄弟哀悼、在广场与兄弟姐妹们团聚……他享受着天伦之乐,完全沉浸在狗的世界中。在孤寂的夜里,他思念狗娘温暖的怀抱;狗娘死后,他常去狗娘坟前凭吊;狗二哥死后,他悲痛难忍,心灰意冷……从这些描述中,我们不难从这个狗的世界中看到我们人类家族的影子,兄弟姐妹、舅甥叔侄,辈分尊卑,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甚至族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这些动物的本能中,我们听出了一种追求自然、自由,而又不失长幼尊卑秩序的生活方式被呼唤的声音。
不管是带有人的意识的动物,还是纯兽性的动物,他们的声音背后都有着对血缘亲情的尊重和眷恋,对家庭和家族成员的保护和依赖。对于这种动物外形掩饰下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尊重族权,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生活方式的安排,莫言先生是否也暗示着一种对传统家庭的回归呢?
五 女性对家的重新思考
《生死疲劳》塑造了许多女性形象,但这部小说中清晰的声音都是来自男性的,女性的声音只是细微的潜流,显得相对比较微弱。小说的叙事主人公是蓝千岁和蓝解放,二者均为男性。西门闹也为男性,在每次的生命轮回中均为男性且男性特征极为明显。尤其在西门闹转世为西门驴和西门猪时,驴和猪都极其精明勇悍,明显带有西门闹的影子。小说中的众多女性如西门白氏、迎春、秋香、蓝宝凤、黄互助、黄合作、庞抗美、庞春苗乃至庞凤凰都成了叙事中的“被看者”。自始至终,她们的形象都是男性眼中的形象,女性在小说中只是作为被男性选择的对象出现。于是,潘旭科在《〈生死疲劳〉:叙述声音的饱满与缺失》中批评“女性声音缺失的世界显然是不完整的世界”, “女性声音的缺失无疑削弱了小说叙事艺术的完整性和内涵的丰厚性”。这种女性声音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女性就真的没有发出声音,或许我们可以理解成作者刻意而为之。
我们知道莫言一直以来都很注重女性声音的表达,此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都能强烈地喊出富于生命力和主动性的声音。在《红高粱家族 》中戴凤莲敢于反抗命运,用高粱地野合为高密东北乡抹上一抹酥红;《檀香刑 》中的孙眉娘也用清晰的声音喊出了对县令钱丁的爱。那到底是什么让作者有意压低女性的声音呢?
莫言在和其他作家一样鼓励女性有意识反抗后,发现这些似乎并不曾改变女性的地位,也没有给女性带来幸福。当女人和男人一样从事社会工作的同时,还承担了传统生活中女人的义务,如黄合作虽然要去上班,但是她依然要照顾家庭,照顾孩子,而她的丈夫则可以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就不回,回到家也没有承担家庭义务。她作为女人,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当她得知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时,曾经抗争过,闹过,这是女性作为人的意识的抗争,但这种抗争结果又如何呢?无非两种结果:离婚与不离。离婚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不离便只得隐忍。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刻意压低了女性的声音或许就是出于对女性处境的关切。
黄合作选择隐忍显示出其对“家”的依附,这表现在她对传统家庭的完整性的维护上。“你儿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爸爸好像回来过?’你妻子顿了一下,说:‘回来过,又走了,加班去了……’”在蓝解放与她摊牌后,她想到的是在孩子面前隐瞒真相。她选择了烙葱花饼发泄情绪,而不是与蓝解放决裂,“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这神秘的微笑与报复似乎并无关系。她所要做的,并不是对她男人的质问和报复,她是忍受屈辱来保全家的完整。但是我们知道,合作对她的丈夫根本没有爱,而对于与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组成的家庭,她却要用生命去捍卫,为什么呢?从黄合作身上还能看出她对传统家族观念中“夫权”、“正妻”地位的认同。尽管合作的丈夫出轨了,但是作为“正妻”,她依然履行着作为妻子该尽的义务。“但你妻子执拗地拨开你的胳膊,跪在床边,解开了你上衣的纽扣。我看得出你不愿接受你妻子的照护,但你无法拒绝。你儿子帮助他妈妈脱光了你的衣服,你赤条条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盐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体。你妻子的泪水不时滴落在你的胸脯上。”她落下的泪水是对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她的丈夫的心疼,而不是她的爱人,这是对夫权的打心底里的认同。与夫权相对应的是“正妻”的身份地位,承认父权,她作为“正妻”的身份才能得到承认。当黄合作知道了丈夫出轨后,便以她“正妻”这种特殊的身份去找他们婚姻的插足者,劝说威逼,仗的就是“正妻”的身份,与爱情并无丝毫关系。她甚至在临终前对庞春苗说“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你们呢”,这种“正妻”身份与相当于“妾”的第三者身份之间的对话,有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无论是对家的完整性的维护,还是对夫权和正室的身份的认可,从黄合作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她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对传统家族观念的认同,在这种认同中,显示出对传统家族的回归倾向。
这种家族回归的倾向也体现在其他女性尤其是庞春苗的声音中。她自主追求比他大20多岁的蓝解放,与其上演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并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但作者却让她时时处在自责和内疚中。在蓝解放儿子用污泥砸她时,她却说:“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她把这种与心爱的人一起追求幸福的过程当做是一种“罪”,需要时时刻刻自责和内疚。这种自责和内疚在与病入膏肓的黄合作见面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她哭着说都是自己的错,还要留下来照顾病中的黄合作。庞春苗的这种内疚自责掺杂着主体意识觉醒后的知识女性坚决冲破束缚,投身社会却仍不能自由立足于社会的尴尬处境,她们的爱情仍需要向家庭向家族回归。莫言对众多女性悲剧形象的塑造,也体现出对传统家族回归之路的探索。当然,这种回归绝对不会是时代倒退的回归,而是对作为斩不断的血脉相连的传统血缘家族观念的继承和发展。
综上所述,《生死疲劳》中莫言通过众多人物的声音,或高声呐喊,或浅吟低唱,探讨了人类生存的困境和面对困境该何去何从的主题,这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主题。中国的传统家族文化源远流长,它以血亲关系为纽带,以土地为生存根本,以振兴家族为己任,以孝道为核心伦理观,尊祖敬宗,有强烈的团体意识。《生死疲劳》多方位地表现出家族中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不仅影响着一个家族的外貌形体等生理特征如“蓝脸”等,而且还潜在地发展成为同一个家族的性格特征。“对血缘的强大力量的肯定意味着对以血缘为纽带建立的家及家族文化的认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家为本位的社会,家国同构、忠孝相通成为汉民族的集体无意识。”[4]251《生死疲劳》叙述者声音中,无论是对家的复归,还是对土地的尊重;无论是在阶级意识遮蔽下人性对爱情家庭的渴求,还是对父权族权和孝道的认可和尊重;无论是带着人性的动物对家族的保护,还是兽性的动物世界中营造的秩序井然的家族,无不展现着中国传统家族文化的价值观。现代中国的民族自我意识在人欲、物欲纵横的环境中,正面临何去何从的问题,莫言试图在《生死疲劳》中重建一种与传统家族意识相融合的民族自我意识,这是对传统家族文化的认同和情感回归。
[1] 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8(6).
[2]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0.
[3] 刘卫东.被“家”叙述的“国”——20世纪中国家族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45.
[4] 曹书文.中国当代家族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5] 莫言.生死疲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6]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诗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80.
[7] 李敬泽.“大我”与“大声”——《生死疲劳》笔记之一[J].当代文坛,2006(2).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ValueOrientationoftheNarrator’sVoiceinFatigueofLifeandDeath
TIAN Wen-bing, LIU Jin-ying
(CollegeofHumanities,HuaqiaoUniversity,Quanzhou362021,China)
Adhering to his consistent family theme and set in “Northeast Township of Gaomi”, Mo Yan’sFatigueofLifeandDeathhas depicted vicissitudes in five decades with the plot centering around two families—landlord Simen Nao and farmer Lan Lian. In the voice of the narrator inFatigueofLifeandDeathcan be discerned the escape from and the return to one’s home, the adherence and conversion to the land, a probe into the human ethics under the impact of class consciousness as well as reflections on the barbarity and human relations disguised in the form of animals, which is metaphorical of the author’s identification of as well as the return of traditional family culture.
Mo Yan;FatigueofLifeandDeath; the narrative voice; family culture; identification
“联校教育社科医学研究论文奖计划”资助项目“文化寻根与两岸三地文学比较研究”(项目编号:ZS14005)
2014-07-09
田文兵(1975-),男,湖北仙桃人,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刘金英(1982-),女,江西赣州人,华侨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I207.4
A
1674-5310(2014)-08-00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