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俗与典雅之间——李凖小说语言艺术透视
2014-04-09汤吉红
汤吉红
(平顶山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2)
中原是中华文明的摇篮,从远古时期,这里就开始孕育和积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光辉灿烂的文化;得天独厚的条件以及历史的荣耀不仅铸就了经典诗词、小说、戏曲等传统文艺的辉煌,也逐渐形成了中原地区的特色语言。在中原这片热土上,不仅人文荟萃、文学大师灿若繁星,即使在乡村闾巷,也随时可遇民间语言大师。
作为地道中原作家的李凖,不仅是位杰出的文学大家,也是位高明的语言大师,他往往能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大漠之中,独具识金慧眼,随时可以开掘出经典鲜活的语言甘泉。正如评论家孙荪所说,一个作家对于文学的贡献,可以有许多方面,但绝对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是他对语言的创造。李凖小说的语言魅力在于,不仅巧妙采撷鲜活泼辣的民间口语,也灵活化用晓畅隽永的古典诗词文赋;不仅有本色、形象、幽默的通俗美,也有凝炼、隽永、雅致的古典美;从而创造了一种亦俗亦雅、雅俗共赏的独特境界与魅力。
一、质朴鲜活的民间口语运用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熟练地运用富有独创性的语言,是作家展示个人人性体验、获得创作成功的基本条件。
作为中原文化外在形式的民间方言口语,不仅存在于百姓之口,也隐藏于地方俗谚、传统戏曲等民间文艺和文化经典之中;其朴实无华、生动活泼在我国众多方言中独树一帜;作为地道中原作家,李凖对农民语言相当熟悉,这得天独厚的现实条件使他能够“左右逢源”,提炼出真实鲜明的人物语言来。“读赵树理的作品,感到他把群众的语言写成文学作品,逼真、亲切和生动,于是产生了学习和使用本地群众语言的愿望。”[1](P157)
“群众的语言是极丰富的。我现在虽已五十多岁,还是小学生。”[2](P33)在创作早期,为适应农村群众的欣赏习惯,李凖很注意学习群众口语和运用中原方言。可以说,他的小说,就是体现中原文化的方言口语陈列馆。茅盾曾对李凖说:“你的小说写得不错,得力于语言。中原的语言太好了,可以直接用到文学作品里。你是得天独厚的,我们浙江也有好的语言,但是地方性太强,不能直接用到文学作品里。”
口语的巧妙运用可使文学作品获得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但语言必须符合文学的表达情景,如果毫不选择、不加修饰和凝练的口语堆砌可能适得其反。“一部作品的成就,一个作家的成功,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和因素在于语言的独具风采和深厚功力,而语言的风采和功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对当代人口语美质的感受能力及对口语进行艺术加工提炼的自觉程度和才能。”[3](P209)
李凖成功的秘诀之一就在于对语言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磨练和创造,既吸收了朴实、风趣的口语以及极富乡土气息的特色方言,又淘洗了原生态语言生僻粗陋的杂质,从而形成了他颇具魅力、朴实自然的语言风格。
当然,这种语言风格经历了一个由粗疏到精密、由简单到丰富的发展过程。《不能走那条路》和《李双双小传》中,涌现了许多形象鲜明的语言,诸如“要得穷,翻毛虫”、“掂根鞭杆转牛绳”、“翻拙弄巧,袍子捣个大夹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狗肉不上桌”、“有鸡叫也天明,没鸡叫也天明”、“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个锅里饭,晚上枕的一个枕头!”……显示了作家语言风格的萌芽与形成。
在《黄河东流去》中,作者对民间语言、群众语言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大量采用民歌、民谚,更多的是吸纳、化用、升华了民间口语。如“箩面雨”、“一火车话”、“萝卜快了不洗泥”、“剃头的头发长”、“远怕鬼,近怕水”,“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千行百行,种庄稼才是正行”、“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是乡邻”、“力气是压大的,胆子是吓大的”、“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米汤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儿”、“再破旧的窝,也比笼子好”、“贵人买贵物,穷人买豆腐”、“第七次跌倒,八次再爬起来”、“张飞卖秤锤,硬人碰硬货”、“穷在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土地爷也是长了双狗眼,谁家富就巴结谁”等等画龙点睛的语言,它们承载和传播着浓郁的中原文化气息,更使作品对生活的描写地道的河南化,给人以原汁原味、身临其境的审美感受。正如评论家孙广举所说“这种语言准确生动、朴实浑厚、幽默诙谐、句式简短明快,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还有一些,或为民谣,或为谚语,也是多姿多彩。与以往相比,作者更注意对这类语言的选择和提炼。就像余非说的:“茅台酒是提炼,酒精也是提炼,差别是细微的,但厉害,就厉害在这细微的地方。”[3](P251)正是作家对丰富而粗糙的群众语言的咀嚼、消化、开采、提炼与加工,才有了“一朵红云飞过来”、“穷人老坟里不长弯腰树”、“天不转地转,山不转路转”、“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铁打链子九尺九,哥拴脖子妹拴手,不怕官家王法大,出了衙门手牵手”等质朴鲜活的民歌谣谚。它们或亲切真挚、或锋利泼辣、或充满哲理,不仅是生动活泼的人民口头语汇,也是优美精巧的文学语言,被广泛采撷到作品之中,使作家的语言在通俗、自然之中,又加入了谐趣、剔透的特色。
纯熟地道的中原方言、民歌俗谚的恰当使用,如花在锦,灿然可观,活化了中原精神,增加了小说鲜明醇厚的地域特色。李凖曾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风格:“民歌、民间故事、地方戏剧、古典戏曲、古文及古典诗词,中国农村和小镇,特别是中原地区的风俗人情,中国的音乐和绘画,特别是石刻、写意画,唢呐和筝的音乐旋律,民间排鼓和铙钹的明快节奏……这一切是形成我创作风格的最初最基本的因素。”[3](P292-293)正是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的中原文化对其创作的巨大影响,从而使得李凖小说语言既有天然的质朴美,又能“寓华于朴”、“寓谐于朴”,既增强了生活气息,又体现出作者更高的美学追求。
这一风格的形成是李凖长期深入农村,精心选择提炼、学习锻造语言的过程。负载于民间历史传说、幽默笑话、地方戏曲随之流注到他的血液之中,因此他的小说语言总是那么朴素、自然、醇厚、精致。李凖说:“在运用语言技巧上,我首先是学民间戏曲说唱的流畅和明快。象河南豫剧、曲子、坠子等艺术形式,都是叙述味道很浓,而又朴实流畅的。”[4](P66)这种学习,不是生搬硬套,是融会贯通,因而具有了自己的特色。其语言风格在诸多作家中也是相当有个性的。据传,河南文坛流传着这样一个佳话:李凖三句话说哭常香玉。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李凖文学语言的个性与功力了。
李凖谈到他对文学语言美的理想状态和理想境界时,用了一个比喻,说河南豫菜宴席上招待客人的最后一道汤,叫浓后淡!看起来像清水一样,可喝起来,味道鲜美极了!实际上,李凖小说语言正如豫菜的特色,看起来很淡,却越品越有味;是大巧之朴,浓后之淡——从人民群众丰富无比的口语中淘金,达到用最普通的语言表现最普通的情感,实现语言回到最自然的状态。
二、晓畅隽永的古典语言化用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文学艺术传统,也有极其丰富的语言艺术财富。李凖小说的语言成就,不仅仅体现在他对鲜活民众口语的采撷、运用上,同时,小说中包含的诗词韵文也相当可观,可谓行行见诗意,处处听琴音。而且更为可贵的是,这些诗词韵文除了少数直接引用前人佳句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作者对优秀古典语言的巧妙吸收和精彩化用。他曾说:“语言我们要向三方面学习。一是向群众的语言学习,第二个就是外国的语言学习,再一个就是向古典学习了,这个太重要了……凡有成就的作者,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在古典文学中间吸收到丰富营养的。”[1](P69)“中国古代作家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杜牧、苏轼和曹雪芹。”
李凖将优秀古典诗词、小说和传统戏曲中的经典语言恰如其分地为己所用,妥贴、自然,不露斧凿之痕,既保持了明快、晓畅、本色的语言风格,又融入了凝炼、隽永、典雅的特色,被茅盾先生热情赞誉为“洗练鲜明,平易流畅,有行云流水之势,无描头画角之态”。他的作品,“基本上是属于‘茶叶’、‘丝绸’一类的中国风格”[3](P292)的产品,显示出浓厚的民族化特色和化不开的“中原气息”。
正是大量醇厚的古典语言化用,李凖小说显得尤为厚重。特别是《黄河东流去》的语言风格较之前期创作,显得更加多姿多彩。“鬼斧神工,峭壁雄流”的隶体大字、“长安一片月”、“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古诗佳句,写出了祖国山河的秀丽与壮美。徐秋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婚礼证婚词,古诗新词杂揉,别有风味。
还有一些明珠一般,冠于章篇之首的引诗,不仅“标其目、显其志”,还以浓烈的诗情,渲染烘托着所绘故事——首章引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令人仿佛触目而视古往今来、倾天而注、一泻万里的黄河气势,并有通贯全书、气盖万言的力量,也为壮丽多姿的人物出场埋下了伏笔;第二章引诗,则又变为一首民歌:“风来了,雨来了,漫漫黄水压过来了”,自然如口语,隽永像史笔,寥寥数语,写出了决堤而来的黄水给黄河岸边带来的祸患与灾难,极平实的语言,却寓含着数百万人民的悲愤与幽怨;第三章的引诗又一变为一首流行歌曲,如胸中滚动着的怒潮。
雪梅私奔、听蓝五吹唢呐一如抒情诗,委婉细腻、情义缠绵、幽怨不已:
委婉凄凉的唢呐,像大漠落雨,空山夜月,把人的感情带进一个动人的境界:生离死别的泪水,英雄气短的悲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当那个“门”字的最后余韵还在低徐回荡,雪梅眼中的泪珠,却像珍珠断线似地洒落在雪青布衫的衣襟上。人散后,雪梅如醉如痴的回到家里。她忽然感到世界是这么美好,月亮是这样柔和……
这段文字,化用了古典文学语言和意境而不露雕饰之工。它有着诗与散文融为一体的气质,优美、凝炼、舒卷自如,很好地表现了雪梅复杂、丰富的思想感情。还有把古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溶化在自己作品之中,创造了具有新的时代特色的意境美。[5]
石头梦一段,又如童话般的幽默小品,但谐中寓悲,令人泪垂;徐秋斋传递道德火把时的独白,那种哲理性议论,“猛一看是学习西方,实际上我主要学的中国古文传统”[3](P284)。
精彩开篇以“世界上有多少伟大的河流啊!”总领全章,引介了世界各大著名江河。接着,笔锋一转,描绘了我国雄伟壮观的长江、黄河。而对于黄河,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崇山峻岭,她是一条古老的、多灾的河流,是倔强的母亲和中华民族的摇篮。这段文字,可谓一幅世界河流的鸟瞰图,既写出了世界大河的奇姿异态,也衬托了秀丽山河的美好可爱以及黄河的古老与多难。从中,我们看到了李凖自然亲切、明晰条畅的叙事艺术,并可隐约窥视到作家对古典文学叙事技巧的借鉴。“我的散文,是学习了中国韵文的规律,就是赋,受它们的影响写出来的。”[3](P283)
一如作者所言,“人们是需要各种艺术欣赏和情绪的。需要‘张’,也需要‘弛’,需要‘金戈铁马’,也需要‘沁人心脾’。”他的创作尤其是《黄河东流去》,就体现了这一美学思想和追求风格,也惟有如此,才能营造出一个苍茫浩瀚的艺术境界,谱写出中华民族气势浩瀚的壮伟颂歌。
评论家孙荪曾说,“一个作家对于文学的贡献,可以有许多方面,但绝对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最重要的,是他对语言的创造。”[6]我们从对李凖小说语言特点的分析,可以看到,对于文学家来说,作品的语言风格是其天资、阅历、气质、审美、学识等因素的综合体现,“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事而异,因时而异”。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善于学习、吸收、创造与众不同的语言特色,形成自己稳定独特的个性风貌;作为优秀的作品,也应该能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在这方面,李凖算得上一个大家,他的小说尤其《黄河东流去》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1]李凖.李凖专辑[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2]李凖.李凖谈创作[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3:33.
[3]余非,孙荪.李凖新论[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4]李凖.情节、性格和语言[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63.
[5]李兰,田珂,杜敏:发人深省的艺术图卷——读李凖长篇新作黄河东流去[J].阴山学刊(试刊号),1982.
[6]孙荪.浓后淡——李凖的语言美和文学语言的理想境界[J].美与时代,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