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寻觅:鲁迅杂文人学的生命期许
2014-04-08王吉鹏
王吉鹏,陈 晨
(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辽宁大连 116029)
战友寻觅:鲁迅杂文人学的生命期许
王吉鹏,陈 晨
(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辽宁大连 116029)
鲁迅作为伟大的精神界战士,他挖掘出国民劣根性,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来实现其“立人”的人学理想。鲁迅在杂文里书写了他人生中的不同阶段分别期许具有“摩罗”性格的精神界战士,找寻具有“破坏”精神的“生力军”和呼吁“造出”大群新的战士与其共同战斗的生命过程。从他最初的“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一直到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在上海为扩大联合战线所做的种种努力中可以看出,鲁迅倾其一生,都在为寂寞的战士呐喊助威,呼唤志同道合者与其并肩作战。鲁迅执著追求和探索“立人”的人学理想的一生,也即是他期许和寻觅战友的一生。
鲁迅杂文;人学;战友寻觅;生命期许
鲁迅是一个精神独行者,他以自己独立的人格抗拒着整个国民的劣根性。而“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1]439,这使鲁迅感到了自己有不可驱除的寂寞感。鲁迅并不甘于寂寞的独战,想联合战友一起寻找破坏“铁屋子”的希望。于是他一直在与生命进行抗争的路上寻觅着战友,实践着他一生的“立人”理想。鲁迅通过杂文之笔,书写了他为摆脱彷徨苦闷的情绪和孤军奋战的命运而进行的上下求索的一生。
一、鲁迅逃离故乡的寂寞,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寻找精神界战士,为在“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呐喊助威
“那么,走罢!……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2]303
这是鲁迅在《琐记》中对自己最初离家的记忆。鲁迅在故乡感到精神无所依,怀着对故乡的失望之情来到日本学医,一心想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1]438,但有一次因看到了日俄战争中日本人砍杀中国人头颅反被麻木的中国人围观的幻灯片后深受刺激,他认识到“凡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我那时以为当然要首推文艺……”[1]438。他意识到改造国民精神的重要性,开始推行文艺运动,寻求“精神界战士”。
鲁迅迈上文学道路的第一步,也是他提倡文艺运动的第一篇文章《摩罗诗力说》。鲁迅在这篇文章中呐喊: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3]102
鲁迅在此呼吁精神界战士的出现,可以以“至诚之声”来立“善美刚健”之人,以“温煦之声”来援陷于“荒寒”之境中人。鲁迅指出摩罗诗人的精神“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3]68。所谓“立意在反抗”,就是精神界战士“争天抗俗”,为争求独立自由的人道而反抗;“指归在动作”是注重身体力行的实践。鲁迅希望中国出现“精神界战士”,以改造国民精神。而鲁迅自己就是精神的先驱者,首先觉悟,争取自我精神自由的发展。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撰写的《文化偏至论》一文中提出了“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4]57的“立人”思想,提倡“张灵明”“任个人”的自由精神,呼唤精神界的战士。鲁迅在这里从“立人”的人学理想出发,呼唤新的战友——精神界战士的出现,来实现“立人”的历史使命。
然而,鲁迅所期待的“破中国之萧条”的精神界之战士,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并没有出现,鲁迅寻觅战友的希望落了空。1909年6月鲁迅从日本回国,辗转在家乡绍兴等地做教员。1911年的辛亥革命带来的多半是失望,鲁迅说:“见过辛亥革命……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5]4681912年,鲁迅到了北京,看到了走马灯式的政治局面,他看清了病根所在却感觉不到希望所在,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介绍过他在民初时期的“潜修”心境:“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1]439鲁迅住在S会馆,孤灯枯坐,抄古碑,看佛经,读墓志,以示对世务的不闻不问,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排解孤独与寂寞。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功前夕,他的老朋友金心异说服了他拿起笔为当时“寂寞的”《新青年》杂志写点东西。为了不抹杀那些新生的希望,鲁迅在1918年写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沉默期。
鲁迅说:“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中做些短评……记得当时的《新青年》的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6]307鲁迅加入到《新青年》阵线中去,为那些新的战士呐喊助阵。“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1]441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洪波巨浪在文化界掀起的思想解放高潮中慢慢消沉下去。
鲁迅又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就如他1922年12月在《〈呐喊〉自序》中所说:“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1]439为了寻觅改造旧中国的战友,鲁迅独自承受心灵的苦痛,怀着历史上一切先觉者共有的寂寞心态去寻觅“新的战友”。
二、鲁迅苦于“沙漠”中孤军奋战的悲凉,去探寻“新的战友”,培植青年团体,联合进步团体和结交进步青年
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感慨: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5]469
鲁迅苦于这种孤寂战斗的处境,再一次在苦闷与彷徨中寻求新的战友,向现实追问:
“新的战友在哪里呢?”[5]469
1924年《新青年》分化了,五四运动带来的文化高潮慢慢退落了。鲁迅期待能进行“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战友出现,1925年3月31日,他在《两地书》中提到“我现在还要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7]33。鲁迅看到了北京思想界的现状,“《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很显得灰色,《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7]33。鲁迅支持《语丝》,本想培养出一支向黑暗社会做持久抗战的生力军,但随着白色恐怖的逼近,语丝社人越显出“疲惫”与“灰色”。鲁迅不得不发出失望的感慨并在语丝之外培植莽原社等其它新生团体。寻找新的具有“破坏”精神的生力军以攻击旧社会的病根,改造国民性,这也是鲁迅中期“立人”的主要目标和主要工作。他之所以创办《莽原》,“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此引出些新的这样一种批评者来”[8]64,并热望和他们结成“联合战线”。鲁迅着意要寻找的新战友,是捣毁旧文明的改革者。鲁迅支持、联合这些“要战斗的人”。
鲁迅支持青年战友。1925年鲁迅撰写《补白(三)》一文,支持“五卅”运动中的青年学生运动。1926年3月25日,鲁迅参加女师大为“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刘和珍、杨德君开的追悼会,并写成《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以自己的杂文之笔支持学生们的爱国运动。
鲁迅在1925年感慨:“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6]308此时正处于“五四”运动的低潮期,鲁迅感慨于北京死寂的空气,寄希望于青年团体,1925年终,他就和李霁野等青年文艺工作者,组织未名社。1927年鲁迅带着新的期许,从厦门辗转来到广州,想实现他与创造社合作的愿望。鲁迅曾在1926年11月7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到:“其实……想到广州后……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9]195鲁迅南下后,一心想联合创造社同仁。创造社在广州受到压迫,鲁迅心系它的安危。1927年9月25日,他在写给未名社李霁野的信中说:“创造社……他们在南方颇受压迫了,可叹。看现在文艺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创造,未名,沉钟三社……”[10]76可见,鲁迅对创造社的关心与肯定。
鲁迅在广州还结交了中共党员。在这期间与鲁迅联系最亲密的是毕磊。毕磊是《做什么》期刊的主编,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被捕牺牲。鲁迅在1927年10月的《怎么写》一文中表达了对毕磊的怀念:“毕磊大约确是共产党,于四月十八日从中山大学被捕……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南的青年。”[11]21
但是,鲁迅选择了逃离,他说:“那时我于广州无爱憎,因而也就无欣戚,无褒贬。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12]33鲁迅在这里遭遇到革命的变质,感到精神上的落寞与内心的苦闷。他不能再忍受革命后方的恶劣空气,于是回到上海。
三、鲁迅陷入失去战友的落寞与尴尬中,继续支持中青年团体,希冀“造出”大群新战士,并密切同中共的联系,扩大联合战线
鲁迅初到上海时倍感落寞,他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的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太阳社,‘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中人,都说我不好……”[13]4
鲁迅在广州“目瞪口呆”于国民党的血腥和残暴。到上海不久,又遭到了创造社等一群提倡革命文学的人的围攻。鲁迅初到广州时是想找郭沫若等创造社人谈合作的事。但等到鲁迅到了广州,郭沫若等人已随军北伐了。鲁迅又作了《上海文艺之一瞥》的讲演,刺痛了郭沫若等人。所以,鲁迅失去了与创造社合作的可能,陷入了失去战友又被围攻的尴尬境地。
恰巧此时从北京南移的《语丝》周刊于1928年2月在上海复刊,鲁迅应北新书局李小峰之请,担任了《语丝》主编。鲁迅对此寄予一线希望,但鲁迅也清楚:“经我担任了编辑之后,《语丝》的时运很不济了,”[14]174不仅受到了政府的警告,遭到了浙江当局的禁止,还招致了创造社革命文学家拼命的围攻。而《语丝》本身确实也在消沉下去,很快就停刊了。在鲁迅看来《新青年》的旧戏又重演了。鲁迅继续培植其他青年团体。1928年6月《奔流》创刊。1929年1月,他又和柔石等集资组成朝花社。但这些刊物也都是短命而终。正如鲁迅所说的:“当三○年的时候,期刊已渐渐的少见,有些是不能按期出版了,大约是受了逐日加紧的压迫。《语丝》和《奔流》,则遭邮局的扣留,地方的禁止,到底也还是敷衍不下去……”[15]193
1930年10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鲁迅加入了左联,暂时告别了他“荷戟独彷徨”的孤立时期。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的讲话中提出:
第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第二,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第三,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要在文化上有成绩,则非韧不可。……最后,我以为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8]240他强调:我们应当造出大群新的战士。[16]241
鲁迅指出对于那些旧的社会势力必须作坚决持久和韧性的斗争。他急切渴望扩大战线,联合新的战友,呼吁这些战友组成“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联合战线”。这共同目的是什么,鲁迅在讲话结束时给出了确切的答案:“如果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16]24鲁迅期望“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的同时也强调“左翼作家并不是……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也一同前进。”[17]451
鲁迅到上海不久,就开始提倡木刻运动,关注青年人的成长与进步。1931年8月成立一个由青年学生组成的“一八艺社”。虽然大多数青年木刻作家的作品还很幼稚,尚未成熟,但是鲁迅认为“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18]3161935年鲁迅还以“奴隶社”的名义,用自己的钱为萧红、萧军等青年出书并作序。
在这一时期,鲁迅还与中共党员保持着友好亲密的联系。据许广平回忆说冯雪峰“每天夜饭后……如果先生处没有客人,他就过来谈天”[19]67。鲁迅认为他“质直”,谦虚接待这样一个质直的青年。在鲁迅生命后期,冯雪峰是上级党组织与鲁迅沟通的桥梁。1936年8月鲁迅在生命弥留之际作了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坚定地表明:“中国目前的革命的政党向全国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加入这统一战线,自然,我使用的仍是一支笔。”[20]549这体现鲁迅对共产党的态度和对共产党所领导的事业的支持。鲁迅希望联合起更多的战士,组合起统一战线进行战斗。
鲁迅在晚年写了《忆韦素园》《忆刘半农》等回忆文章,含蓄表达出对生命中出现的战友的怀念,说明鲁迅在晚年仍期许着新的战友,以此实现他一生的生命期许。
鲁迅的一生,就是不怕挫折、不断寻觅新的战友的一生。从远走他乡去寻求“异样的人们”,到五四低潮时期探索新的战友,再到生命中的最后十年探求“造出”大群的战士,努力扩大联合战线,都说明鲁迅一生都在为寻觅战友而不断努力着。这不仅是他“立人”的人学思想闪烁的独特光辉,更是他在行动和实践上期许战友的具体表现。
[1] 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鲁迅.朝花夕拾·琐记[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鲁迅.坟·摩罗诗力说[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坟·文化偏至论[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 鲁迅.热风·题记[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鲁迅.两地书·八[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 鲁迅.两地书·一七[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 鲁迅.两地书·六九[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 鲁迅.书信[M]//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 鲁迅.三闲集·怎么写[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 鲁迅.三闲集·在钟楼上[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3] 鲁迅.三闲集·序言[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4] 鲁迅.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5] 鲁迅.二心集·序言[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6] 鲁迅.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7] 鲁迅.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8] 鲁迅.二心集·一八社习作展览会小引[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9] 许广平.欣慰的纪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0] 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东 篱
I210.4
A
1671-8275(2014)01-0032-03
2013-11-15
本文系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视阈下中国经典文学交互式研究平台探究”(项目编号:L12DZW011)阶段性研究成果。
王吉鹏(1944-),男,江苏东台人,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鲁迅和中国现当代文学;
陈晨(1988-),女,内蒙古通辽人,辽宁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鲁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