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荀子学研究评述
2014-04-08田富美
田富美
(铭传大学 应用中国文学系,台湾 桃园 33348)
一、前言
先秦时期是儒学思想特质与理论形构的重要时期。孟子(约前371—前289)与荀子(约前334—约前238)①关于荀子的生卒年,本文采龙宇纯所著《荀卿后案》中所订,参见氏著:《荀子论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页1-19。承继孔子(前 551—前 479)并对发端于孔子的儒学思想各自作了引申与发挥,形成了两种的理路发展典型;然而长期以来,儒学的研究偏重于孟学体系,“尊孟”与“黜荀”往往是并行的意识形态,荀学甚至被赋予“异端”之名[1]257,成为惯见的贬抑之词。因此,就目前论述荀学历史的相关著作来看②专书有马积高的《荀学源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页179-346),阐述荀学自秦朝至清代的传衍情形;江心力的《二十世纪前期的荀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则专论1900年至1949年间的荀学研究。此外,惠吉兴的《荀子与中国文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页255-285)、孔繁的《荀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79年,页279-313)、张曙光的《外王之学——荀子与中国文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79年,页 100-213)中亦有部分章节述及荀学历史。在单篇论文部分,则有宋立卿:《试论荀学的历史命运——中国文化史上一桩千古未决的悬案》,《河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页146-151,页157。郭志坤:《浅说荀子及其荀学之浮沉》,《学术月刊》,1994年第3期,页44-50。,不难发现,在传统“尊孟黜荀”的观点主宰之下,历代思想家少有标榜荀学,或自任为荀子的承继者。尤其自唐代中期道统论的建构之后,极力推尊孟子为孔门唯一嫡传,形成现代学者所说的“孟子升格运动”③周予同首先提出《孟子》“升格”一词,指的是由子部升到经部。参见朱维铮编校:《周予同经学史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页638-640。相关讨论,参见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总页101-116。,在宋明儒者的发展推衍之下,孟学成为儒家思想的主流,甚至成为衡定正统儒学的判准;因此,由唐至宋明时期的儒学,似乎可说是以孟学为主流的单轨发展;换言之,荀子在儒学发展史上坐了将近千年的冷板凳。
现代学者认为,荀学地位在清代(1726—1820)有明显的提升,称之为“荀学复兴”的时代④参见:(1)宋立卿:《试论荀学的历史命运——中国文化史上一桩千古未决的悬案》,页146-151,157。(2)郭志坤:《浅说荀子及其荀学之浮沉》,页44-50。(3)刘仲华:《清代荀学的复活》,《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页50-56。(4)廖名春称清代一些著名学者掀起了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研究荀学的高潮。参见氏著:《荀子新探·绪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页4。。细究论者所谓“荀学复兴”的立论根据,约可归纳为下列几点:其一,在尊经及六经传承的系谱研究中,肯定荀子“有功于诸经”[2]21-22,进而提出恢复从祀孔庙的建议⑤严可均:《荀子当从祀议》,《铁桥漫稿》(台北:世界书局,1964年),页1左-4左。姚谌:《拟上荀卿子从祀议》,收于沈粹芬辑:《清文汇·丁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5年),卷11,页2977。;其二,《四库全书总目》及诸多学者则是因荀子强调“崇礼劝学”而肯定其价值[2]9-10,同时,针对宋明以来黜荀的意见提出辩驳,并尝试调和孟荀主张的相异之处;其三,乾嘉儒者在《荀子》书的整理与校勘成果突出,至晚清王先谦(1842—1917)荟萃而成《荀子集解》达到巅峰。上述论据,实已能充分看出荀学在有清一代儒学地位的变化,是以在当代荀学发展研究中受到关注。
本文尝试对清代荀学的研究进行回顾与反思,包括晚清“尊荀”、“排荀”运动、荀学与西学思想的激荡,清儒对《荀子》书校释、荀学评议等传统研究;以及跳脱以孟学为唯一价值的意识形态,重新检视荀学对清代义理思想的影响等相关研究,并在此基础上期望厘析清代荀学思想在清代儒学发展中的意义及影响。
二、清代荀子学的传统研究
(一)清末民初的荀子学研究
1.排荀与尊荀
清末民初的荀学研究中,最受瞩目且探究较多者,莫过于维新时期一批信奉今文经学的学者为了攻诘汉学而掀起的“排荀”思潮,以及针对此一思潮进行反击的“尊荀”论述。前者代表人物为梁启超(1873—1929)、夏曾佑(1863—1924)、谭嗣同(1865—1998);后者以章太炎(1869—1936)为代表。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期儒者面对晚清政局巨变、社会改革的迫切需求,以及西学思潮传入等影响①薛裕民分析晚清尊荀与排荀的时代背景及思想潮流,指出有三:外国势力入侵引起“变”的自觉、专制说的挞伐、“进化论”学说传入中国。参见氏著:《晚清“排荀”与“尊荀”》(台南: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论文,2005年),页22-33。,其论学往往与政治活动、目的相结合,甚至随着政治立场的改变而前后不一,对荀学的态度亦是如此,这是此一时期荀学研究的特点。有关“排荀”的论据,梁启超于1920年撰《清代学术概论》中述及与夏曾佑、谭嗣同所倡的“排荀运动”,言道:
启超谓孔门之学,后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岀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引《孟子》中诛责“民贼”“独夫”,“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诸义,谓为大同精意所寄,日倡道之。……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其后启超亡命日本,曾佑赠以诗,中有句曰:“……冥冥兰陵门,万鬼头如蚁,质多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击类执豕,酒酣掷杯起,跌宕笑相视,颇谓宙合间,只此足欢喜,……”此可想见当时彼辈“排荀”运动,实有一种元气淋漓景象。[3]138-139
文中梁启超指出“排荀”的立论基础,在于“荀传小康”、“孟传大同”、“孟学绝而孔学亦衰”,并将此论溯源于其师康有为(1858—1927)所论“孔子之至道”晦暗“始误于荀子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4]253,且相较于荀子“传小康据乱之道,盖得孔子之粗末”,孟子则是“传平世大同之仁道,得孔子之本者”等观点[4]257,即使康氏之论初衷乃在于“尊孔”、“尊孟”②张铮认为,康有为并没有过多的攻击荀子及其学说,只是把荀子与朱熹放到一起,指出“所言不别其真伪美恶。”因此,康氏所论荀学,只是为了“尊孟”,是为了实现其利用今文经学寻求托古改制的现实道路。参见氏著:《近代“经今古文”学派与荀学》,《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4期,页226-228;《试论清末民初的荀学研究》,《华章》,2012年6月,页1、4。陈曼娜认为,康有为的“黜荀申孟”主要是为其尊孔张目,参见氏著:《清末今古文论争中的孟荀之争》,《孔孟月刊》,第38卷第9期(2000年5月),页17-26。,但梁启超认为此观点即奠定了夏曾佑于1906年著《中国古代史》③夏曾佑于1902年刊行《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即日后于商务印书馆更名《中国古代史》,列为大学教本。参见朱维铮:《晚清汉学:“排荀”与“尊荀”》,收于《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注25,页348-349。结合史实排荀;以及谭嗣同于 1897年春撰成《仁学》④有关《仁学》写作时间、版本等问题,参见汤志钧:《〈仁学〉版本探源》,收于:《仁学》(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8年),附录,页104-141。书中所言“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相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⑤谭嗣同著,汤志钧、汤仁择校注:《仁学》,页58。之主张;梁启超为《仁学》一书撰写序言曰:“《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光大南海之宗旨,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⑥收于谭嗣同:《仁学》,附录,页101。按现今所见多数论者均认同夏、谭之排荀论述源于康有为思想,如张铮:《近代“经今古文”学派与荀学》、《试论清末民初的荀学研究》、陈曼娜:《清末今古文论争中的孟荀之争》、洪铭吉:《晚清学者对荀子的评价——论晚清学者的“反荀”浪潮》,《通观洞识学报》第1期(2002年11月),页61-68;马积高:《荀学源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页329。然朱维铮则以1897年谭嗣同致唐才常之信函中表达“不敢苟同”康、梁之说,证明谭嗣同《仁学》之相关见解并非源于康有为之学。参见《晚清汉学:“排荀”与“尊荀”》,页344-345。由此看来,则《仁学》是否为推衍康学,仍有待进一步详议。另一方面,无论是康、梁或夏、谭,均奉今文经学以为变法维新之资,故而对于王先谦(1842—1917)、叶德辉(1864—1927)等尊荀的汉学家倡言“异教”、抨击维新活动采取了“擒贼擒王”的态度,梁启超言:
清儒所做的汉学,自命为“荀学”。我们要把当时垄断的汉学打倒,便用“擒贼擒王”的手段去打他们的老祖宗——荀子。[5]21
足见当时的排荀之论,实与政治意识形态有密切关系;政治立场的对峙,便影响了学术思想的歧异,梁启超的荀学论述便是最鲜明的例子。
考究梁启超的荀学观点,必须结合其议政、游欧、讲学等阶段的活动,才能有较全面的理解。①如(1)江心力分成“黜荀申孟”、“从‘儒家中最狭隘者也’到‘社会学之巨擘也’的评点”、“‘创为儒家的知识论’的晚年定论”三阶段。参见氏著:《20世纪前期的荀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页30-41。(2)康庆分成“早年的排荀运动”、“文本研究”、“对荀子思想的阐释”三部分。参见氏著:《梁启超荀学研究论析》,《船山学刊》,2007年第4期,页65-68。(3)黄雅琦指出梁启超的荀学论述可以辛亥鼎革为界分成前后两阶段:前者多与政治活动相结合;后者着眼于学术文化的整理。参见氏著:《梁启超的荀学论述》,《人文与社会》第2卷第4期(2009年6月),页161-177。(4)张铮则分成“热衷政治期(1897-1917)”、“折衷期(1918-1921)”、“回归学术期(1922-1926)”。参见氏著:《学术与政治之间-以梁启超“荀学”评价为对象的考察》,《史学集刊》,第6期(2011年11月),页86-90。大体来说,晚清时期梁启超的“排荀”,如前所论,乃推阐其师康有为之论,言:“孔学在战国,则固已仅余孟、荀两家,最为光大。而二派者,孔子之时,便已参商;迨及末流,截然相反。……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学之大不幸也。”[6]60相近的论述,亦见于《论支那宗教改革》、《读孟子界说》、《西学书目表后序》等文中;其中《论支那宗教改革》指出由于荀学主张“尊君权”、“排异说”、“谨礼义”、“重考据”,致使中国“只能谓为荀学世界,不能谓之为孔学世界”[5]57,换言之,在梁启超看来,荀学箝制了中国思想,造成二千年来政治、学术停滞不前;这些严厉批评的背后,无不寄寓其政治目的及理想。1920年梁启超自欧归国,1922年开始于大学任教,逐渐改变过去“排荀”的观点,转而从事考究《荀子》文本,阐发荀子思想,包括性善恶、天命、心体等问题,言:“荀子与孟子,为儒家两大师。虽谓儒家学派得二子然后成立、亦不为过。然荀子之学,自有其门庭堂奥,不特与孟子异撰,且其学有并非孔子所能赅者。”且推崇王先谦《荀子集解》是“现行《荀子》注释书,无出其右”者[7]88,92;又将荀子学与西方论说结合,称荀子为“社会学之巨擘”[5]47,由此看来,梁启超论荀学始于“排荀”而终于“尊荀”,是“由政治回归学术”的观点转变②张铮:《学术与政治之间——以梁启超“荀学”评价为对象的考察》,页89。。
相对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排荀”论述,章太炎的“尊荀”主张亦同样受到瞩目。李泽厚曾指出:“康有为抬出今文经学搞变法维新,章太炎用古文经学宣讲种族革命”[8]405,不仅突显了二人学术倾向的差异,同时亦可知二人论学实已超出学术立场而含有政治寓意。当康、梁等维新派将中国专制的根源归咎于荀子,掀起所谓“排荀运动”,受业于诂经精舍、师从古文经学家俞樾(1821—1906)的章太炎,则树起了“尊荀”的旗帜,除作《后圣》表明荀子为孔子之后足以称圣者,强调“同乎荀卿者与孔子同,异乎荀卿者与孔子异”③章太炎《后圣》:“自仲尼而后,孰为后圣?曰:水精既绝,制作不绍,浸寻三百年,以踵相接者,惟荀卿足以称是。”收于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页37、39。;于 1900年作《訄书》以《尊荀》为首篇,这些主张除了针对戊戌维新期间今文学家所倡“排荀”的回应④朱维铮:《导言》,收于章太炎:《訄书 初刻本 重订本》(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页9。,同时亦企图纠举宋人将韩非、李斯之恶归罪于荀子,言《荀子·非十二子》抨击思孟学派,“非反对思孟学派之学,特专务人事,不及天命,即不主超出人格也”[7]285;1904年出版《訄书》重订本中新增《订孔》一文,名为“订孔”,实意在驳斥康有为所论孔子“托古改制”之说[9]17,甚至言“荀卿学过孔子”[9]138;即使1914年章太炎将《訄书》改为《检论》,对于之前尊荀过于孔子的论点进行了反思,呈现其思想变化的轨迹,但尊荀的立场仍旧不变[10]68。其相关的尊荀论述,亦见于《儒术真论》、《视天论》、《菌说》、《正学报缘起》、《原名》、《辨性》等文中;章太炎强调荀子“法后王”的概念,作为变法维新的论据,彰显其政治主张;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结合西方自然科学、社会学理论对荀子思想进行阐释,包括“天人相分”、礼学、名学等理论,如引《荀子·王制》篇中“群”、“分”等言提出“合群明分”以抵御外来侵略的主张⑤章太炎:《菌说》,收于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页137。案:相关讨论,请参张昭军:《儒学近代之境——章太炎儒学思想研究》(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页 171;江心力:《20世纪前期的荀学研究》,页74-81;周志煌:《物类与伦类——荀学观念与近现代中国学术话语》(台北:洪业文化事业公司,2013年),页57-58。,这些运用西方思想理论以释荀学的论述,对于荀学研究由传统向现代迈进,具有一定的价值。
现今对于清末民初“排荀”、“尊荀”的相关讨论甚多,而探究章、梁等人的学术经历和思想转变,成为复杂且分歧的议题,然可确定的是,论者大多指出这段论学的政治动机削弱了论析荀子思想的意义;在方法上,结合西学的阐释则是有别于此前的研究视角,即使略显粗疏和笼统[10]86,但蕴含的时代意义仍是必须关注的。此外,周志煌指出晚清今文学家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将孔孟儒学与西学相互比附,认为历史是可以循环发展的,透过今文学家的改革,能够由小康政治重启大同盛世,这种“可逆性”的历史思维模式,是将历史发展的“实然”加诸于对荀学知识理论的“应然”之批判,因此造成对荀学知识内涵的误解及扭曲[11]51-78。周志煌从晚清今文学家“思维方法”所展开的相关论证,拓展了此一相关论题的研究视角。
2.荀学与西学
在晚清世局剧变中,西学理论与中国传统思想的激荡,为荀学研究开展出新的视野:以荀学会通西学,或以西学阐释荀学,饶富时代意义。除前文所论梁启超与章太炎外,严复(1854—1921)以荀学接榫西学,刘师培(1884—1919)运用西方学术知识诠解荀学,呈显荀子思想的现代性意义与价值。罗检秋分析梁启超、严复、章太炎、刘师培政治归依、思想倾向、学术特色,指出:
严复、梁启超是世纪之交的启蒙思想家,严译名著和梁氏“别有一种魔力”的文章对晚清思想的进步功绩卓著。他们或多或少与戊戌维新运动有所关联,而且又是当时接受西学较多的知识分子。……章太炎、刘师培则与此不同。他们在政治上都参加过反清革命阵营,而学术根底上则继承清学的古文经学传统。在中西文化交会的潮流中,他们既汲取某些西学因素,又熔传统学术与民族主义于一炉,构成其国粹主义的文化主张。[12]108
文中所指出严复所翻译的“名著”,即是指《天演论》与《群学肄言》二作。《天演论》是译自赫胥黎(Thomas Huxley,1825—1895)《进化论与伦理》一书中的《序论》与《本论》,用以宣扬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群学肄言》则是斯宾塞《社会学研究》一书之译本[11]90。严复引《荀子·王制》之言会通西方“群学”的概念:
斯宾塞尔者,亦英产也,与达氏(案:达尔文)同时,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源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凡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13]514
严复结合荀学思想阐释西方社会学观念,企图由此寻绎出当时晚清救亡图存之道。现今学者指出,严复基于上述动机,因此对于西方社会进化理论产生背后的社会文化背景与问题意识,以及相关论述的复杂性均透过“筛选汰换”,留下他认为可以给予中国知识界振奋及思考民族因应强权、未来发展的思想资源[11]104,而荀学即扮演着衔接两端的桥梁。
至于刘师培,学者将其论学分成二阶段:民元前9年癸卯(1903)至前4年戊申(1908)为前期;民元前3年乙酉(1909)至民国8年己末(1919)为后期。①罗检秋:《近代诸子学与文化思潮》,页168;江心力:《20世纪前期的荀学研究》,页42。案:二者皆据钱玄同于《刘申叔先生遗书》所作之《序》,参见《刘申叔先生遗书》(台北:华世出版社,1975年)。前期的荀学研究著作是《荀子补释》,取《毛诗》、《左传》与《荀子》互证已发明荀学大义;《荀子词例举要》则是考察《荀子》一书的文法的基本规律。②刘师培主张三《传》、《诗经》与《荀子》相通,现有研究者指出:刘师培有称《经》书目不一、传笺混同、论述以偏概全等缺失,故刘氏之说恐有待商榷。参见吴声佑:《刘师培〈毛诗荀子相通考〉析探》,《台北大学中文学报》,第14期(2013年9月),页141-162。后期的荀学研究著作《荀子斠补》以文字校勘为重心[10]46-64。除上述三部《荀子》书的相关研究之外,刘师培以西方社会科学的分类方式阐发先秦学术的《周末学术史序》,将先秦学术分为心理学、论理学、社会学、宗教学……等16类,其中以“进化”的观点分析荀、孟人性论,言:
孟子指既进化之后言,故言性善;荀子指未进化以前言,故言性恶。盖人生之性,皆由恶而日进于善,孟子以为本性皆善,则立说似非;荀子以为本性皆恶,亦未足该进化以后之民。近儒皆主孟子性善说,殆习而不察其非耳。[14]60
刘师培以“进化”前、后论析孟、荀人性论,指出二家皆有所偏颇,并批评当时多数主孟子性善者“习而不察其非”;又如分析荀子的名学,言:
近世泰西巨儒,倡明名学,析为二派:一曰归纳,一曰演绎。荀子著书,殆明斯意。归纳者,即荀子所谓“大共”也(自注:《荀子·正名》篇云:“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至于无共而后止。”共即公名),故立名以为界。(自注:西儒以界说为解析名义之词,所以标一名所涵之义也。凡公名必有所涵。)演绎者,即荀以所谓“大别”也(自注:《正名》篇云:“鸟兽,大别名也。推而别之,至于无别然后止”。别即专名。)故立名以为标。……证以西儒之学,夫岂殊哉![14]63-64
荀子的名学一方面承继了孔子“正名”主张的伦理政治,另一方面用来批判名家、墨辩的诡论以达到“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2]414的目的,后者具有逻辑概念的运用。在刘师培看来,荀子所谓的“大共”即是西学的归纳,而“大别”则是西学的演绎,这样径将荀学与西学相比附的阐述方式,虽然突显了荀学思想作为其会通西学的意义,但仍不免有附会牵强之疑,尤其刘师培按《荀子·非十二子》中所论先秦诸子学派之特质与西学思想家相对应,如言“纵性情、安恣睢”的它嚣、魏牟与边沁的乐利学派相对应;“忍情性、綦溪利跂”的陈仲、史緧与什匿客学派、印度婆罗门教相对应;“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的墨翟与斯多噶学派相对应;子思、孟子一派则与苏格拉底之学相对应……等[14]125-127,虽指出中西学派主张相近之处,但缺少从思想体系作的完整探究,必然有诸多待商榷之处。
最后,必须说明的是,除上述在学界受瞩目的梁启超、章太炎、严复、刘师培等人结合西学以论荀子之外,事实上当时还有许多学者采用西方学术观点考究乾嘉以还的荀子研究成果,如陈三立(1853—1937)、文廷式(1856—1904)、瞿方梅(1872—1905)等人,实仍有进一步研究拓展的空间。①简均儒;《清代荀子文献研究》(台北: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论文,2012年),页10。同时,作者更指出这些论述并非完全由西学冲击所致,当中也蕴含着乾嘉时期,乃至整个清代学术的主要关怀。
(二)《荀子》校释与荀学评议
《荀子》一书,自唐代杨倞作注后,宋、元至明代中叶,儒者对于荀书的训释及勘刻极少,成果不多②据严灵峰《无求备斋荀子集成》所收录,宋代校释《荀子》者,如钱佃于淳熙八年(1181)集诸家所藏二浙、西蜀本、元丰国子监本参校,著《荀子考异》;龚士卨于景定元年(1260)据杨倞注本,中附“重言”、“重意”、“互注”,成《纂图互注荀子》;《天禄琳琅书目》指出《荀子考异》与《纂图互注荀子》二书均为帖括之书。明代评点风气盛行,亦普及于荀书,如孙鑛、锺惺著《荀子评点》,焦竑、翁正春、朱之蕃著《荀子品汇释评》,归有光、文震孟著《荀子汇函》,均以荀子笔法文气的品评为主。参见严灵峰:《无求备斋荀子集成》(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以下书名简称《荀子集成》),目录页1-8;王先谦:《荀子集解·考证上》(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二刷),页10-11。。至清乾嘉时期,先秦诸子的著作在考据学的推动下,于版本的校勘、文字训诂的考释等方面,作了全面的整理;考据学家如刘台拱(1751—1805)、郝懿行(1757—1825)、王念孙(1744—1832)、俞樾(1821—1906)、王先谦(1842—1917)等人,对于荀子的校勘与训释,获致了空前的成果,是清代荀学研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同时也是目前研究清代荀学成果最为丰硕者。在校释《荀子》书方面,总述清儒校释《荀子》成绩、论析清儒校说《荀子》书的专著,均有卓越成果;至于荀学思想的评议,亦有颇完整的考察与归纳。
1.《荀子》校释研究
凡论及清代荀学,对于清儒在校勘、训释《荀子》的成就均给予高度的肯定,如陈秋虹《清代荀学研究》专列《清代荀学考证之成绩》一章[15],罗检秋《近代诸子学与文化思潮》中在《校释子书进一步完善》论及清儒在校释《荀子》上的成果,张曙光《外王之学——荀子与中国文化》以《封建末世下的荀学》探讨,马积高《荀学源流》中有《清中叶荀学的复兴及其特点》,刘仲华《清代诸子学研究》中有《子书的整理与校勘》、《诸子学与晚清学术》[16],惠吉兴的《荀子与中国文化》中有《清代的荀学研究》一节,薛裕民《晚清“排荀”与“尊荀”》中有《清初至中叶荀学发展概况》一节,梁晓园《清代荀学研究》[17],田富美《清代荀子学研究》中有《清儒考据〈荀子〉的成就与局限》[18]一章,这些论述均指出自谢墉、卢文弨援引宋、元、明各版本所校勘的《荀子笺释》完成以后,其成就已超越了唐代杨倞《荀子注》,成为接续校注者的基础,而刘台拱、郝懿行、王念孙、俞樾等人则更进一步运用古音以求古义及古语法、修辞,甚至风俗、方言等各种广泛知识,大大地提高了校释的准确度及精密性,至光绪十七年(1891)王先谦(1842—1917)汇集众家校释成果所撰的《荀子集解》,沿袭了前儒日益繁复的校释方法,同时搜罗更多的版本加以融会,这部“总帐式的整理”之作③叶绍钧:“胡适说整理国故有三途,其中之一叫做‘总帐式的整理’。王先谦的工作,正是结的从前人校释《荀子》的帐。”参见氏著:《荀子选注·绪言》,收于严灵峰:《荀子集成》,第30册,页12。按:胡适之言,见《淮南鸿烈集解序》:“整理国故,约有三途:一曰索引式之整理,一曰总帐式之整理,一曰专史式之整理。……总帐式者,向来集注、集传、集说之类似之。”参见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二刷),页1。成为清代训释《荀子》书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同时也为当代研究者奠定了重要的根基。
除了总述清儒校释成果,亦有专论清儒个别校释的相关论著,清初以傅山(1607—1684)的研究最多④如邓长风:《〈霜红龛集〉的版本与傅山的生卒年》,《汉学研究》,第15卷第1期(1997年6月),页243-453;郑卜五:《傅山生平事迹考述》,《海军军官学校学报》,第7期(1997年12月),页207-221;周玟观:《傅山〈圣人为恶篇〉析论》,《中国文学研究》,第14期(2000年5月),页201-222;张立文:《诠释与索引——傅山评荀子思想的性质和特征》,《孔子研究》,2009年第 1期,页 41-48;白立超:《以傅山为转折的荀学研究》,《理论界》,2011年第12期,页106-107;王丽桃:《浅议傅山对荀子天人观思想的阐发》,《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11期,页94-95。,乾嘉以后则以探讨王先谦《荀子集解》最盛:陈智贤《〈荀子集解〉之通假研究》[19]、黄圣旻《王先谦〈荀子集解〉研究》[20]、李中生《从王先谦〈荀子集解〉》看清代训诂学的得失》、张小苹:《〈荀子集解〉校勘补正》、王天海、宋汉瑞:《〈荀子集解〉点校本校勘检讨(上)》⑤李中生:《从王先谦〈荀子集解〉看清代训诂学的得失》,收于氏著:《荀子校诂丛稿》(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页103-124;张小苹:《〈荀子集解〉校勘补正》,《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9卷第6期(2010年10月),页1-5;王天海、宋汉瑞:《〈荀子集解〉点校本校勘检讨(上)》,《邯郸学院学报》,第23卷第4期(2013年12月),页17-26。五文均考察《荀子集解》的训诂相关问题。黄圣旻指出,《荀子集解》在校释上有集大成的价值,在随后的康、章分峙,具有承先启后的关键地位;李中生除指出《荀子集解》有“破除字形的束缚,以古音求古义”、“追溯汉字形体的复杂演变”、“比例而知,触类长之,利用古书文例推求词义或校订误字”、“对疑难问的从多方面寻求证据,参互比较以求良诂”、“对虚词训释的深入”等超越前人之处,同时亦有“疏于义理的考察分析”、“欠缺通过全篇、全书来考察字词的阐释循环”、“囿于文句的常例而忽略文句的异例”、“忽略一字有数义,应根据不同语言环境区别对待”、“对《荀》书词例缺乏了解,随意援引他书加以比附”、“缺乏语法分析”等疏失,这些研究成果,实可看出对于《荀子集解》一书的充分探究。另外,田云汉《论清代扬州学者的〈荀子〉考证》则论述了汪中(1744—1794)、刘台拱(1751—1805)、王念孙(1744—1832)三位扬州学者在《荀子》考证上的成就;何珍仪《郝懿行〈荀子补注〉之古音体系研究》则以古声母、古韵母、古声调探析《荀子补注》之价值。此外,林则尧《惠栋荀学研究—以〈荀子微言〉为中心》[21]阐明惠栋在专精礼学、《大学》、《中庸》及《易》学的学术背景下,采取“以《荀》证礼”、“会通《学》《庸》”、“以《易》注《荀》”等方式诠解《荀子》,实为乾嘉的荀学研究先驱者。该论文运用大量表格对惠栋著述的荀学思想进行统整与归纳,同时兼及清初学者傅山、方苞(1668—1749)、刘大魁(1698—1779)、费密(1623—1699)、严虞惇(1650—1713)、戴名世(1653—1713)、全祖望(1705—1755)等儒者的治《荀》内容概说,适足以呈显清初《荀子》研究的多元面貌;同时也可看出清初荀学研究的开展及深化仍有许多空间,值得后续有志于清代荀学研究者加以关注。
2.荀学评议研究
清代考据学的兴起,促使了《荀子》获得重新被检视的契机,在此过程中,对于长期被宋明理学家贬抑的荀学,有了不同的评价,一方面肯定荀学源出于孔门,另一方面对于前儒议荀提出了批驳,试图对荀子学说中与长期居于“正统”地位的孟学二者间的歧异提出解说,呈现调和孟荀学说的倾向,由此将荀学纳入儒家范畴。上文所讨论许多总述清儒校释的研究中,亦有同时指出清儒对荀子及其思想之评述①除上文所提及之著作外,另可参见王颖:《荀子伦理思想的历史命运及现代启示》,《荀子伦理思想研究》(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页219-225;孔繁:《荀子对后世的影响及历代对荀子的评价》,《荀子评传》,页 295-313;路德斌:《道统与操术:荀学之为儒学与荀学之为荀学》,《荀子与儒家哲学》(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页 1-14;王军:《荣辱兴衰:礼乐重构视域中的荀子之定位》,《荀子思想研究:礼乐重构的视角》(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页209-216;刘仲华:《清代荀学的复活》,《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9期,页50-56;郑吉雄:《清儒文集所见荀子文献管窥—兼论荀子“性”、“群”的观念》,《邯郸学院学报》第23卷第1期(2013年3月),页5-23;简均儒:《清代荀子文献研究》;郭志坤:《浅说荀子及其荀学之浮沉》,《学术月刊》,1994年第3期,页44-50。,文中大多罗列清儒评述荀学之言,呈现肯定荀子思想在儒学的为的倾向,林则尧曾作“清代《荀》学史研究落点表”[21]8-10整理出以清代《荀》学史研究著作八部,并条列出各著作中所考察之清儒,其中以陈秋虹《清代荀学研究》83人次、田富美《清代荀子学研究》51人次、梁晓园《清代荀学研究》33人次最多,若再加上郑吉雄、简均儒搜罗清儒诗文别集中所论及荀学相关之文②简均儒《清代荀子文献研究》即受其指导教授郑吉雄之影响,以博览清人文集、读书笔记这种“偏重文献”的方式探讨清人对荀学之评价。,实可看出目前研究清儒论荀之广度,已十分可观。
学者透过罗列清儒之评述,归纳出其主要观点:首先,对于荀学在学派的归属问题上,一致肯定其源出于孔门,而“孟、荀并称”则是共通认可的原则③简均儒认为,清人即使在“以孟子性善为前提”的信念中,仍肯定荀子之价值,展现清代荀子文献研究中的“多元价值”特色。参见氏著:《清代荀子文献研究》,页69-88。;清儒从“崇礼劝学”、“明分使群”的角度来称道荀学的价值,明显可看出与清代礼学思想、经世风潮兴起的关联性;同时,也显示出当时学者一方面从经学史研究的层面来肯定荀子之余,另一方面也试图就荀子思想本身来推崇荀子,这是极具意义的。其次,清人在评价荀子思想上有别于宋明时期简单的是非褒贬,能够联系荀子的时代条件,考虑其学说的实际效用,以及其对于儒家思想传承等各方面作理论分析,对于过去饱受抨击的议题提出不同的见解,呈现评论荀学价值的转向,包括调和孟荀人性论、非思孟学派的说解、法后王的诠说、因李斯罪荀的辩说等,以及由清儒的评述中所透显出“经世”、“实践”、“社群意识”等学术特质。总之,由清儒论荀的内容看来,荀子不仅摆脱了“异端”之名,重回儒家殿堂,更一跃成为儒家的经学大师;而荀子的礼学则在清代崇礼思潮蔚起的带动下,获得前所未有的推崇,这是清代荀子地位嬗变的重要特征,并且具体表现在清人对荀学的评价中。然而,清儒评论荀学仍存在着一定的局限,包括:荀子能够受到清儒推崇而回归儒家之列,最初是在于“尊经”的概念下,而非肯认荀学思想;再者,孟子仍是清儒意识形态中的学术主导者。从清人论荀观点的重新阐释中,这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尤其明显,如对于孟、荀人性论歧异的调和,为荀子的非思、孟主张提出辩说以缓和荀子因此所遭受的訾议,强调荀子法后王的主张无异于孟子的法先王……等等,是故,即使荀学在清代摆脱了“异端”之名,进入儒家学术圈内,清人亦试图重估荀学价值,展现重建儒家学统的倾向,但是在尊经、尊孟意识的局限下,对于荀子思想体系的理解上无疑是一种无形的阻碍。[18]126-129
三、视域转换与清代荀学研究的新发展
若能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待儒学,跳脱以孟学为儒家唯一价值的衡定标准,那么,正视荀学思想意义、探究荀学与各时代的关联性,应是当前儒学研究领域中值得关注的议题。刘又铭曾藉傅伟勋“创造的诠释学”方法①傅伟勋:《创造的诠释学及其应用》,收于氏著:《从创造的诠释学到大乘佛学》(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0年),页 1-46。《现代儒学的诠释学暨思维方法论建立课题》,收于江日新编:《中西哲学的会面与对话》,(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页127-152。,从“蕴谓”的层次将荀子的哲学典范重新表述,包括本体宇宙观、天人关系、人性论、致知论等②参见刘又铭:《从“蕴谓”论荀子哲学潜在的性善观》,《“孔学与二十一世纪”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政治大学文学院编印,2001年),页50-77;《荀子的哲学典范及其在后代的变迁转移》,《汉学研究集刊》,第3期(2006年12月),页33-54。,并进一步指出,清儒主张以“气”为本,在气化流行之上没有超越现象界、经验界的绝对至善、完美状态的“理”或“道”。此一“自然气本论”即是荀学思想理路:
整个明清自然气本论的发展实质上就是荀学的复兴,并且还是明清荀学思想史里最核心的一条轴线,只不过它在宋明理学“尊孟抑荀”的氛围下无法自觉到这一点罢了。事实上,从这个脉络来说,明清自然气本论甚至是近世荀学思想史研究最关键的一个切入口。③刘又铭:《宋明清气本论研究的若干问题》,参见“儒学的气论与工夫论”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台湾大学东亚文明研究中心主办,2004年11月),会议论文,页12。按:相关意见亦可参氏著:《理在气中——罗钦顺、王廷相、顾炎武、戴震气本论研究》(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0年二版),二版序,页1-2;《明清自然气本论者的〈论语〉诠释》,收于黄俊杰编:《东亚论语学:中国篇》(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9年),页433-480;《宋明清气本论研究的若干问题》,收于杨儒宾、祝平次编:《儒学的气论与工夫论》(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05年),页 203-246;《当代新荀学的基本理念》,《儒学全球论坛:荀子思想的当代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7年8月6日,页465-473。
刘又铭认为,清代气本论的发展可以视为是“荀学的复兴”,只是“由于它是在宋明新孟学的招牌下生长,反而打着孟学的旗帜,在时而质疑、批评荀学的姿态下出场”,即所谓“孟皮荀骨”的现象[22]470,因此呼吁现今的荀学研究者应有“荀学正当性”的确认和“荀学自我”的觉醒,摆脱明清时代不自觉、隐性的荀学,建立“当代新荀学”。
刘又铭的研究,揭示了荀子思想与清代义理学的内在联系,由此开拓了清代荀学研究的新视域,自 2006年至2013年先后有五篇论文考察清儒义理思想的荀学倾向相关问题,分别是:
(一)综论清儒义理思想与荀学理路:二篇
1.田富美:《清代荀子学研究》④拙作博士论文完成于2006年,后于2011年修订,由台北花木兰出版社出版。今年初撰写本篇论文時,再次广泛搜罗、研读有关清代荀学研究之成果,发现赵伟《乾嘉荀学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硕士论文,2008年5月)观点与拙作内容大量雷同,惟将拙作中所言“清儒”改为“乾嘉学者”,如该论文《绪论》(页2)系同拙作博士论文《绪论》(页4);该文第一章第三节所述傅山的荀学观点(页19-20)系雷同於拙作论文第四章(页74-80)……,类似情况甚多,兹不一一列举。尤其该论文第三章《乾嘉荀学义理的重新阐释》、第四章《乾嘉新义理学及其荀学理路》、结语(页49-78),更是几近于拙作论文第五章至结论(页103-251),甚至拙作引文中的脱误(如页110引郝懿行之言,漏“性相近”一词,后已于2011年出版时修订)亦雷同(见赵文页52)。是以,赵伟《乾嘉荀学研究》不列入作讨论。
拙著博士论文是由董金裕教授指导,所处理的课题有二:一是清儒在考据《荀子》、评述荀学观点中所展现的荀学思想及意义;二是清儒义理思想中所潜藏的荀学理路。前者主要乃在前人整理的基础上,一方面补充前述学者所没有列出但却是不可忽视的文本资料,另一方面透过这些文本资料加以分析,论究清人在自觉层面上对荀学思想体系的掌握及局限。基本上,清儒虽肯定了荀子隶属于儒家之列,但孟子仍是其意识形态中的主导者。至于后者,则是探究清儒思想中继承、衍化荀学的部分,包括心性论、修养工夫论等。
大体来说,以顾炎武、戴震、焦循、凌廷堪、阮元为主轴的清儒,在“以气为本”的基础上所建立肯定人欲人情的心性论,以及问学崇礼的成德工夫论,不仅是清代学术的最大特色,同时也是呈现荀学走向的考究重点。清儒认为,禀受气化流行所生的人性,其本质包含了欲、情及心知。而理义即内在于欲、情之中;心知本具有思辨、择取理义之能,人们透过以问学为主的修养工夫加以扩充培养之后,便能衡定人欲人情合宜的进退得失,由个人所欲所情推及至群体,能通达天下人之情,遂天下人之欲,使之无所差谬、不爽失,即是理义。归纳清儒的人性论及成德工夫论后,对照荀子所论人性的内涵及道德修养的主张,不难发现二者思想理路是一致的:包括以欲望情感及心知为人性本质,强调培养智识在成就道德上的重要性,倡议礼仪法度以调节人欲人情等,均呈现了强烈的荀学色彩。如果说,宋明儒学是孟子思想更进一步的推阐及衍化;那么,清代学术亦可看成是荀子思想的落实与彰显,二者所代表的意义应是相当的。只是,清儒并没有意识到其理路与荀学同途;批判宋明理学,却认同理学家所建构以孟子为孔子思想正统继承者的道统观,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焦循作《孟子正义》,自诩为孟学真正传人,欲取代宋明理学在儒家道统的传承地位,但实际上阐扬的却是荀子的理路;甚或多数清儒在回护饱受宋明理学家讥评的荀学时,竟扭曲荀子之意以同于孟学,这些都是在尊孟的氛围下所呈现的吊诡现象。因此,本文将清代倾向荀子理路的人性论、工夫论称之为“潜藏的荀学理路”。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来说,抉发清人在义理思想上的荀学倾向,相较于清人肇因于经典考据而扩及《荀子》书校释、荀学评价等层面的讨论,无疑是更具意义的。
2.田富美:《清儒心性论中潜藏的荀学理路》[23]289-316
此文对照以戴震(1723—1777)、焦循(1763—1820)为代表的清儒义理思想,在“以气为本”立场下所建构肯定了禀受气化流行所生的人性中欲与情的存在价值,以及血气心知的思辨、择取义理之能,能通达天下人之情、遂天下人之欲,使之无所差谬、不爽失,即是人性之善的理路,其依循的是荀子的思想形态。但是,清儒在“孟子为儒家正统”的学术氛围之中,加上往往囿于荀子在人性论述中所言“性恶”的表述而欠缺深层隐微层面的考察,致使清代荀学心性论的流衍竟是以标榜传承孟学、诠释《孟子》的方式呈现,故而将之称为“潜藏的荀学理路”。
(二)分论清儒思想与荀学关系:三篇
1.郭宝文:《阮元人性论之荀学特色》[24]53-63
此文实弥补了田富美《清儒心性论中潜藏的荀学理路》一文中讨论不足的思想家——阮元。作者透过阮元以礼节性、反对复性、重视累积,以及相仁偶之仁论等分析,与荀子以礼义化性起伪、重视发展等思想进行比较,指出二者的相近之处。作者认为,在人性论上,二人皆主张人性之中情欲不应被去除,必须透过礼义节制或引导,并反对返复初始人性之主张;至于仁论,阮元认为仁应在与他人相互对待之关系中呈现,必须扩充、发展,而荀子论仁亦同样强调发展、累积已成善。因此阮元虽自认继承孟子之学,但其思想实较接近荀子。
2.郭宝文:《戴震及其后学与孟荀思想异同研究》[25]
此博士论文由夏长朴教授指导,作者的目的在尝试解决戴震思想较接近孟学或荀学之问题,以及相关思想在清代中叶时的影响。作者先列举戴震与孟、荀思想之异同关系,再以此异同关系作为戴震思想近荀或近孟之判准。
透过分析比较,作者认为,戴震与荀子有着共同的核心关怀,也就是反对回归原始或原初之性的倾向;换言之,荀子与戴震的思想建构,皆属于往前看、向前走,而非向上、向内的回溯思想,迥异于孟子而自成一类,故而认为戴震的思想可视为“改良”或“调整”后的荀子学。文末亦分析焦循、阮元、凌廷堪与荀子学相近之处,实有较戴震更接近荀子之处。
3.郭宝文:《戴震与荀学关系析论——以人性善恶及成善工夫为中心》[26]173-204
该文可说是作者博士论文《戴震及其后学与孟荀思想异同研究》部分篇章的呈现。主要指出戴震与荀子论人性的相近处,同时也说明戴震批评荀子之因;最后认为二者在成善工夫上有共同主张,故戴震与荀子思想实“大同小异”,且所同大于所异。
四、研究展望
经过上述的分析,可看出清代荀学研究已累积了许多成果,早期研究往往聚焦于清末民初的排荀与尊荀、乾嘉时期的《荀子》校释及评述,相对忽略了清儒义理思想与荀学之间的考察,但也从不同侧面揭示了荀学在清代发展的趋势;继起者在前贤的研究基础上转换视域,从新的视野来审视清代学术发展与荀学的密切联系,在清代荀学的研究中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延续此一研究脉络,仍有许多值得继续深入探究、推展的议题:首先,就清代而言,除了过去所论顾炎武、戴震、焦循、阮元、凌廷堪等人为主轴的儒者之外,应可再进一步发掘更多性质相近的清儒,以厚实清代学术确为荀学走向之说。其次,就荀学发展历史来说,尽管在各个时代均有可能出现属于荀学理路的学说,但在长久以来以孟学为正统、主流的意识下,往往以“潜藏”的方式伴随于这些儒者的论述中,有待我们积极去厘清,重新予以定位。再次,从儒学发展历史来说,荀学思想体系的存在是不应被忽略的,因此,考察荀学历代流衍情形,连结这些历代“潜藏”的荀学,建立一荀学发展的历史以纳入儒学史中,落实现代追求多元价值的学术理想,则是未来持续努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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