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新批评派”文学史观略窥
2014-04-08聂家伟苗鸿满
聂家伟,苗鸿满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20世纪20-50年代在文学理论界出现的英美“新批评”,其名称肇始于1941年兰色姆出版的《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一书,但是,其源流却可追溯到20世纪第二个十年时期。新批评派,一般学者将其分为三个时期:“前驱期(1915-1930);形成期(1930- 1945);极盛期(1945- 1957)”,[1]8-9并且认为其远祖为英国的休姆、美国诗人庞德;开拓者乃艾略特、瑞恰慈;第二代为燕卜逊、兰色姆;第三代为韦勒克、沃伦、维姆萨特、布鲁克斯等。
新批评派提倡把文学批评和研究从传统的作者视角转向文本本身,“在分析和评价某一特定作品时,他们避免谈及作者传记、作家的性情和个人经历以及作品生成时代的社会状况或作品对读者在心理或道德上的影响;他们也往往尽量减小作品的形式和题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2]217(In analyzing and evaluating a particular work,they eschew reference to the biography and temperament and personal experiences of author,to the social conditions at the time of its production,or to its psychological and moral effects on the reader;they also tend to minimize recourse to the place of the work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ry forms and subject matter.)新批评派认为文本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有机整体,它不受文本之外的东西的限制和影响,评价或研究一部文学作品,我们只能从其文本着手来进行研究解读。“新批评派”因为提供了一种批评研究的新视角,从而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成为批评理论的主流,蔚为大观,俨然坐了理论界的头一把交椅。
不过,五十年代后期,由于读者接受研究的兴起,“新批评派”也就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其“内部研究”的批评法也为人诟病了,就连后世所继承的“细读法”(Close Reading),其“close”之意也不脱将文本视为一个封闭的系统的意思。
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新批评派”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历史、道德、作者的生平进行排斥的。我们可以发现,在新批评派早期(这里指新批评原祖和开拓者),其批评家和理论家并没有排斥历史,并且还具有一种强烈的文学史观。本文主要就休姆、艾略特和瑞恰慈的观点来说明早期“新批评派”的文学历史观。
一、早期“新批评派”的文学发展观
如达尔文所发现的进化论一样,文学也是不断向前发展,不断变化的。中国的古代诗歌从四言诗到五言诗,再到七言诗,就体现了一种文学发展的过程。严羽在其《沧浪诗话·诗体》中所说的“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3]48这几句话就正体现出诗歌是呈规律地发展着的。
被视为“新批评派的远祖”[1]9的美国美学家T·E·休姆在其《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一文中,对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作了比较后,认为浪漫主义即将结束,而新的古典主义就要来到了,他认为:“艺术中的一个特殊的程式或态度与有机体的现象是非常相似的。它总是会变老和衰败。它具有一定的生命期并且必定要死亡”。[4]这也就说,无论什么艺术,它都会有衰亡的一天,正如上文所说的风雅颂、骚体诗、四言被后来其他文体所取代一样。
休姆不仅看到这是由于艺术衰老的缘故,还为这种现象找到了另一个原因:“每一种艺术活动的园地,都由于那第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收割全部丰富的庄稼而资源耗尽了”。[4]这句话虽然高估了特定艺术家的才能,但也道出了一个原因:同一种文体,人们都写尽了,还有什么可以写的呢?或许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解释”更能让我们理解休姆的话:“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故无以易也”。[5]35休姆在谈到诗歌用一种语言来吸引人们注意时说,诗应该选择新鲜的形容词和新颖的隐喻,这并不说因为它们是新的就引人注目,而是因为那些“旧的已不再能传达一种有形的东西”。[4]19这也就是说旧的书写方式已经很难表现新的东西。
休姆在这篇文章中宣言说一种古典主义将要到来了,但他却认为这种古典主义不可能是十八世纪的古典主义了,因为这新旧之间已经有了一个浪漫主义,新的古典主义不可能不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然而,事实上,虽然“浪漫主义已经死亡,但是适合于它的批评态度仍将继续存在”。[4]13这也就意味着这种将要来到的古典主义继承了浪漫主义的东西。
不仅如此,他还认为,任何人在作判断的时候,都不可能采取超然的态度,因为“你的意见几乎完全是出于过去的文学史,不论你怎么想,你的意见是受这些思想的控制的”。[4]
艾略特在谈到玄学派诗人时,认为玄学派诗人是对前一时代的“直接的和正常的发展”,[6]并列举了邓恩的一首诗有恰普曼的浓重影子来加以证明,他也看出了文学发展这一不可避免的规律。
我们应当承认,尽管一代有一代之文,但是,就像四言转为五言而至七言的中国古代诗歌一样,这只是限于形式上的变化,其内在的继承关系却并不因此而改变,四言到五言到七言的发展、转变过程中,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并没有变。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并不像经济基础以及政治这种意识形态变化得快,它有自身发展的规律,这种规律在经济基础、政治意识形态的夹缝中并不会表现出明显的变化,而它对传统的继承性却是更加显明的。
早期新批评派理论家看到了文学的这种特殊规律,从而肯定了文学发展观,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像后期的理论家那样狭窄地摒弃对历史的考察。
二、早期“新批评派”的文学有机观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天才》一文中,认为鉴赏一个诗人,就是鉴赏诗人与过往诗人及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是诗人最好最独特的部分其实在他的前辈那里已经有所展现。由此,他认为从荷马时代至今的整个艺术其实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件新的作品只有能与旧有的整体秩序相适应,这样的作品才算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其实,他的这种观点,休姆在其《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一文中已有所体现:“他们可能说,象一个有机体的个体那样的世纪并不存在,说我被一个错误的隐喻给欺哄了,说我把一群文人看成一个有机组织体或是一个国务部了”。[4]“反对者也许会竭力主张”:“我们是人,是个别的人,任何一般性的处理并不适用于我们”。[4]
我们很难说艾略特受到了休姆的影响,但是在这种观点上,艾略特显然走得更远。在对“传统”一词进行界定时,艾略特说“传统”含有一种历史的意味。这种历史的意味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味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时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7]可以看出,艾略特不仅将整个文学作品视为历史的发展的结果,还将文学作品视为一个完整的整体,更是将整个欧洲的文学传统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创造“语义学”分析的新批评派前驱的瑞恰慈提出的语境理论也正应和了艾略特这一观点,瑞恰慈所说的语境,不仅“指本文上下文之间的相互关系”[8]159——这是后来新批评派所继承的;还“包括与本文的阐释对象有关的某个时期的一切事情,以及与本文事件相关的涉及到原因和结果的任何事件及所需要的种种条件”[8]159-160——这是后来的新批评派所忽视的。
正因为艾略特将文学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所以认为只有符合这一整体秩序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从而认为诗人要逃避自己的个人情感和个性,以适应这个整体序列。从某一方面来说,艾略特的逃避个性和情感的观点是褊狭的,很可能使诗歌停步不前而没有创新;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的有机整体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文学史的空间。我们认为,文学确实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后面的文学总是在对前面文学进行借鉴和改革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我们应该承认,艾略特和瑞恰慈的这种文学有机观无疑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对这种有机观的理解,我们很难看出《圣经》对于整个西方文学的影响,更不用说去理解了。不仅如此,就是在一个作家身上,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有机性,拿金庸的“射雕三部曲”来说,如果我们抛开《射雕英雄传》去读《神雕侠侣》或《倚天屠龙记》,我们就无法理清出后面两部书中的某些脉络,因为有些脉络只能在《射雕英雄传》中去寻找。
三、历史观的继承与背离
文学发展观和文学有机观可以说是早期新批评派的两大文学史观的理论,但是,很可惜,后来的新批评派并没有很好地继承这两种观点,却逐渐走上了一条非常狭隘的道路。
在《意图谬见》一文中,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曾说道,混淆“私人的”(personal)探讨和“诗的”(poetic)探讨是很危险的,因为在他看来,“关于一首诗的意思,内部根据和外部根据之间是有区别的”(There is a difference between internal and external evidence for the meaning of a poem.)。[9]随后他们分析了内部根据、外部根据和中间性的根据(intermediate kind of evidence),其所探讨的中间性根据关乎作者的性格,也关乎与作者置身于其中的小集团相关联的词、话题这些半私人的含意(semi-private meanings),并认为作者用词和这个词给作者所带来的联想是这个词的历史和含意的一部分。[9]这一中间性根据的说法,类似于艾略特“传统”观念,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文学发展过程的有机性。但是,他们认为外部根据和中间性根据会微妙地(subtly)互相渗透(shade into one another),界限模糊,难以区分。[9]紧接着以评论家分析邓恩的一首诗为例,说明中间性根据看似合理(plausible),但是却只“重私人方面的根据而轻公开化的根据,重外部根据而轻内部根据”[9](prefer private evidence to public,external to internal.)。这样,他们在对早期文学发展观和文学有机观进行改造的同时,也就背离了这两种文学史观。而在《感受谬见》一文中,他们宣称:“意图谬见在于将诗和诗的产生过程相混淆……其始是从写诗的心理原因中推衍批评标准,其终则是传记式批评和相对主义”,“感受谬见则在于将诗和诗的结果相混淆,也就是诗是什么和它所产生的效果……其始是从诗的心理效果推衍出批评标准,其终则是印象主义和相对主义”。[10]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的《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这两篇文章,本意是在总结新批评派的成就,但却将作品与作者和读者完全隔绝开来,以致给新批评派“帮了倒忙”,使“许多提法无法自圆其说”。[11]
尽管后来韦勒克采取退兵之计,将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视为三个截然不同但又相互联系的研究方式,认为“文学史对于文学批评也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文学批评必须超越单凭个人好恶的最主观判断”。[12]39但其《文学理论》一书中将文学研究分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分法,也还是暴露出其对外部研究(包括文学史研究,尤其是作家生平等)照样不是那么重视;其八卷本《近代文学批评史》乃煌煌巨著,但仍然是“过分着重每个时代的个别代表人物,而对每个时代的总的精神面貌往往没有抓住”。[13]731新批评派的其他人物在其各自的理论中,也始终没有看好对“文学史”的研究。尽管布鲁克斯在具体的文本批评中,采用了历史知识,认为历史对批评有所帮助,但是他又说“没有任何现象世界最后决定诗说的是什么”。[14]可以说,后期新批评派的主要人物从来都没有承认文学史对文学批评的贡献。
文学有机观,本来可以防止新批评派走向褊狭。但是,这一观点也被新批评派摒弃了。尽管后期的韦勒克采取折中办法,承认“一部文学作品不只是经验的表现,而且是一系列这类作品中最新的一部”,[12]75认为一件艺术品“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12]36“我们必须把文学视做一个包含着作品的完整体系,这个完整体系随着新作品的加入不断改变着它的各种关系,作为一个变化的完整体系它在不断地增长着”。[12]296这种看法显然受到艾略特对于“传统”界定的影响。但是,他的这种妥协并不代表所有新批评家的声音。他们依然认为文学只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并不与过往的文学传统发生联系,也就是不承认整个文学的有机性。艾略特文学有机观这一观点被后来的新历史主义批评继承过来,也就是他们所说的“文本互文性”。
四、结语
虽然后来的批评流派没有跳出新批评所留下的“细读”方法,“作出了今天的文学批评家无法跳过的重大贡献”。[15]但是,由于它没有一贯继承早期理论家或批评家的观点,它必然就很快地被其他理论所取代了。我们可以说,如果新批评派沿着早期理论家的方向发展,他们不会走进死胡同,更不会那么快被现象学、新历史主义等文学批评流派取而代之。
[1]M oH oAbrams,Geoffrey Galt Harpham.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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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E·休姆.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5]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7]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天才[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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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维姆萨特,比尔兹利.感受谬见[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1]赵毅衡.感受谬见(编者按)[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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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韦勒克.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C]//“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5]赵毅衡.新批评与当代批判理论[C]//英美文学研究论丛.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