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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14-04-07宇文正

台声 2014年5期
关键词:飞鸟集梁祝泰戈尔

宇文正

一位监狱写作班的学生坤给我写信问起一事,张爱玲《流言》中的《炎樱语录》里,“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而他读到另一个说法,泰戈尔的《飞鸟集》里也有“蝴蝶是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她自己”之语。他说泰戈尔在张爱玲出生(1920年)之前已获诺贝尔文学奖(1913年),“张爱玲怎会不知此句话的出处?”

我愣了愣,四处翻找各种《飞鸟集》版本,发觉泰戈尔并没有说这句话,信件往复与坤讨论,才知道他所读到的是一位大陆作家的引言,看来是那位作者引错了。坤在狱中无法随心所欲查阅资料,自然找我询问。谜底解开了,但其实他的疑问不无参考价值,重读《飞鸟集》与《炎樱语录》,发觉炎樱的句子确实有泰戈尔的味道,譬如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与泰戈尔说:“你在月光下送给我的情书,那小草上的泪珠,就是我的回答。”句意也有些神似。炎樱有印度血统,那时又只是个大学生,也许真的是模仿大诗人在张爱玲面前班门弄斧呢!

坤是一位聪明、用功的学生,我上课时他和一位喜爱写诗的林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对我说的话频频点头,令我感到安心。由于林对诗有天赋,我曾特别指导他写诗。林后来出狱了,坤在信中提到,“是你把他拿枪的手,变成写诗的手”,这话使我怔忡许久。我曾想过,如果要我选出一位狱中最“不像”受刑人的学生,我第一个就会选林。我从未问过他为何入狱。在枪与诗之间,我真的惊诧。

而今与仍在狱中的坤探讨蝴蝶、谈起林,意外地使我想起我与蝴蝶、与枪的一次惊心动魄的直面。

那是高二那年军训课打靶。我的视力一直很好,打靶应该无所畏惧,可是我拿枪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至今犹记得在三张犁靶场上,当我趴下扣扳机瞄准时,眼前草地上,一只小巧的黄色粉蝶在我的视线正前方飞舞。我迷迷糊糊被催促着打完六发子弹,站起身向四野望去,不见黄色粉蝶。

那么准么?还是根本是我的幻觉?我始终迷惘。

坤的信引起我的思索。思索人与蝴蝶之间的纠葛。在中国,那是从庄周梦蝶就开始了。而欧阳修的《望江南》写蝴蝶,“天赋予轻狂”,“绕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为花忙底事?宋词里处处蝶影翻飞。

我想中国人爱蝶,反而泰戈尔讽刺它:“蜜蜂吮吸花蜜,当它离开时便嗡嗡地鸣谢着;华丽的蝴蝶深信,花朵应该好好地向它道谢!”

英国女作家茉莉儿的小说《Rebecca》,后来被希区考克拍成电影,台湾却译名为《蝴蝶梦)),那书与蝴蝶其实毫无关系,电影里也没有蝴蝶的意象。都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里,美国军官平克顿喊道:“我的蝴蝶,你的名字取得真好,纤巧的蝴蝶!”那日本艺妓蝴蝶颤抖地抽出双手:“人们说在外国,蝴蝶如果落在人们手上,都会被针钉在木板上。”“你知道为什么吗?为的是不让它飞掉。”听到这一幕,真让我浑身难受。中国人对待蝴蝶和善多了,至少精神上如此。

我想法国人也爱蝶。庄子梦为蝴蝶,“栩栩然”那么快乐,后来读鲍比的《潜水钟与蝴蝶》,看见法国人也以蝴蝶象征生命本质的自由。蝴蝶,蝴蝶,人类把生命的大自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中国人真的是相信蝴蝶自由的本质,否则《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的结局就不会是那对蝴蝶了!还记得那年我和干妹妹一起去听粱祝音乐会,出来时,干妹妹说:“如果银心跟四九跳下去,是不是就变成一对蜜蜂飞出来?”我俩为这无厘头的话笑得把殉情的悲伤都扫空了。蜜蜂不美,而且太劳碌了。

中国人对蝴蝶的怜爱好像是浸入骨头里的,我后来听到二胡演奏家张锐与朱践耳合写的《蝴蝶泉组曲》,惊讶地发现那个组曲依据的素材来自云南白族的民间传说“蝴蝶泉”,一对恋人反抗恶势力的压迫,最后投泉自尽,化为一对蝴蝶,每逢春天三月,才得在泉边相会——怎么殉情的中国人老变成蝴蝶呢?罗密欧与朱丽叶就什么也没变。是不是中国人比较无法忍受彻底的悲剧,要为悲剧寻找升华的空间,不约而同都选上了自在美丽的蝴蝶?

前些年里书市出现一本《五年级同学会》,“年级”这有趣的界分名词传播开来。基于是五年级的一员(指1961-1970年出生者),我也找来一读。书中关于音乐提到了罗大佑,也提到了麦当娜、《天下一家》、蔡蓝钦等等,可是没有提《梁祝》。我想,没有《梁祝》为背景音乐,是不足以织出五年级的氛围的。在那年代里,大概再也找不到像这样分明被查禁、却近乎所有大学生人手一卷的录音带。

那时的《梁祝》常见两种版本,一种是沙鸥版的《殉情记》,一种是封面绘着两只彩蝶的《Butterfly Lovers》。有时从外头回到宿舍,一路走来,断断续续听见那宛转、凄切的小提琴声。

在台湾,从听校园民歌、西洋歌曲、西方古典到接触中国音乐,许多人是踩着《梁祝》这块踏板跳过去的。从前的录音带不经保存早都丢光了,我手上现有的几个《梁祝》的CD版本,并排一看,居然每一张封面上都绘着蝴蝶,或者是类似当年《Butterfly Lovers》上两只蝴蝶飞舞的水墨画,或者是一只蝴蝶栖在小提琴的弓上,或者虽以演奏家为封面,在“梁祝”两个字底下压着一只彩色的蝴蝶。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蝴蝶是自由与美丽的象征。美丽而自由,只能远观,不可碰触。仍在狱中的坤,以文字与我来回讨论着蝴蝶,一定别有伤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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