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好莱坞里讲中国话
2014-04-06美国梁普礼著张子清译
[美国] 梁普礼著张子清译
周边好莱坞里讲中国话
[美国] 梁普礼著张子清译
梁普礼(1911—1984)出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沃森维尔,斯坦福大学硕士,开拓型新闻记者、作家、编辑、出版人。1936年起,在好莱坞电影公司饰演包括赛珍珠《大地》在内的多部电影中的中国农民角色。二战期间,他作为美国飞虎队随军记者,参加中国的抗日战争,后来在联合国中国救援基金会驻上海机构工作。在1949年回美国之前,他为《中国新闻》、《少年中国》等中国报刊撰稿,并成为中国商会的公关人。他的传记《鹰和龙》(1976)记录了他作为中美文化交流使者的精彩人生。有关他的大量档案材料收藏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种族研究图书馆。
我的母亲总是梳着我粗粗的浓密黑发说,它永远像中国的长城,母亲用的充其量不过是杂货店买的一把一美元五十九美分的发梳。我虽在美国成长,但老早就学会了中国礼仪和谦恭态度。是的,我有一头挺挺的浓密黑发,我为此感到自豪。
有一天,我才悲喜交集地发现,我为之骄傲的似有无上光荣的浓发必须被剃掉了。剃过发的光头如同蝗虫光顾后的稻田。
说起被蝗虫吃光的稻田,那是我好莱坞故事的另一部分。我发现没有中国佬的好莱坞就不称其为好莱坞,好莱坞的中国佬是洗衣工,他们兼职电影演员。对于我这个华人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南加州的第一家电影制片厂建在中国人开的洗衣房隔壁。
咝咝咝——电影制片厂的理发师要把我的头发剃得精光。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理发椅上,像一个考虑这必然一步的新郎。这是我为在米高梅电影公司制作的《大地》(1937)里扮演一个青年中国农民而做的准备。突然,诱人的老曲调加入了理发的咝咝咝声中:“清朝中国佬,坐在铁路上……一个白人来了,剪掉了他的辫子……”这曲子让我感到很滑稽,因为这次要付费给中国佬束辫子,而且佣金不少,七美元五十五美分一天,比理发赚钱快两倍。
这就是我光着头进入电影界神圣大门的情形,这所谓神圣的大门引得千人不惜代价寻求通过,我却只花了剃下一头黑发的代价。
我得到什么回报呢?奇怪的真相比拍摄一些新闻片还不可思议,好莱坞与好莱坞的华人是一个悖论,好莱坞的华人是一块不用费力气就镶嵌在电影模块里的东方马赛克,然而又是这整个电影设计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在这片“不切实际的思想”弥漫的土地上,今天你是餐馆服务员,明天可能在银幕上扮演军阀角色;而且爱尔兰人控制华人演员市场。在我之后的演员生涯里,我在好莱坞唯一的中国电影院碰到了秀兰·邓波儿,她在电影《偷渡者》(1936)里讲汉语;我在其他什么电影里还同加里·库柏①合作演戏呢!
我将会发现这就是好莱坞,这里最著名的中国演员偶尔饰演华纳·欧兰德②先生所饰演的角色——侦探陈查理。这就是好莱坞,一处百分之百的纯粹的善意之地,电影《智人》里的“蒙古人”还得由美国化妆师教他们如何打辫子。你会因为我甚至希望哈泼·马克斯③饰演赛珍珠《大地》里女主人公阿兰这个不朽的角色而责怪我吗?不过,当我初次拖着沉重的脚步去米高梅电影公司戏装部时,我期待碰到罗伯特·里普利④剧本里有一两个中国人的角色(不管我想要还是不想要⑤)和好莱坞难得的机遇。我甚至暗地里希望特德·希利⑥会邀请华人饰演《三个臭皮匠》的戏哩!
然而我一到戏装部,就立马被浇了一盆冷水。数百件中国苦力和农民式的破长袍挂在衣橱里。破损的上衣和裤子上还有一个个小洞和泥浆,看上去,肮脏得像抹布。从小到大每天洗澡的我,无法忍受这么脏的衣服接触我的皮肤。
女服装师问我的衣服尺码。“三十六码。”我心不在焉,察看着挂在衣架上每件灰暗的深浅不同的充满泥污的“脏衣服”。她显然注意到当我看到我将要穿的、可怕的破衣破裤时细微的不情愿的表情。“不要紧,聪明的小伙子,”她微笑着说道,“所有这些服装都消过毒了……你是新来这里参演的?”
“消过毒。”这是赤裸裸的电影现实主义,农民的脏衣服经由“好莱坞的死亡细菌认证队”提供了卫生认证。这些数以百计的服装在演出场地经过一整天汗渍、污渍的浸染后,经过消毒,准备好第二天再穿。你几乎指望用玻璃纸把这些戏装包装好。
新来参演?我感到困惑。刚从安静的大学跳进这疯狂的令人眩晕的世界——好莱坞,我肯定不了解任何“产业趋势”级别里的肮脏服装每天晚上要经过消毒的知识。大学地理并没有写明这个电影世界是全世界唯一的地方——在这里,当助理导演喊“安静”时,华人男子、女子和孩子都知道那意味什么。大学地理也没有指明最好的上海外滩复制品是由熟练的木工在挡雨棚里搭起来的;在西藏之外的西藏景色是在莫哈韦沙漠的边缘,比如在《失去的地平线》(1937)这部电影里;而最肥沃的长江流域位于名叫查茨沃思的洛杉矶山谷。
我拿到打着“验收”的牌子之后,走到服装部。每次我从演员选派部拿到一个不同的“验收”。因为你知道,这儿有魅力的演艺界的孩子们不是每天工作,或者说,不是每天表演的,因此,不用每天管他们的饭。
验收牌是我们的芝麻开门口令。我从演员选派部办公室拿到验收牌,它上面写明我的名字、我要穿的服装——根据这一天演出苦力、农民、官员、小贩或士兵而规定的服装。我和大家最重视的是,这一天演出的片酬到底是五美元、七美元五十五美分还是十美元。扮演的角色衣服越清洁,片酬也就越高。
我的初次演出,饰演《大地》里的农民角色,这可是特殊的协议和补偿的。我得到为期三个月的工作保证,当然,我得牺牲一头令人羡慕的浓发。每天早上,我心情激动,如同是参与爱尔兰抽奖活动。我一得到宝贵的“验收牌”,我就知道它是否能买得起那本新书、领带和送给姑娘的鲜花了。
甚至在化妆部,我的验收牌还得被核查。所有假发的用途都有说明。在这里,我一生中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戴上了一条辫子。是一条假辫子,用胶粘牢,但不管怎么说,是一条辫子。这是中国满清政权被推翻(辫子也随之被禁止)二十五年之后的1936年好莱坞摄影棚中的场景,一群从没有去过中国的华裔美国青年正学习如何打辫子,如同许久之前他们的父辈一样。
当男化妆师调整我们一帮华裔演员的辫子时,我们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好莱坞的高层可能有自己的杰克·奥基⑦们、刻薄的多萝西·帕克⑧们之类的精英,他们以妙语警句著称。好莱坞的中国电影群落对所谓的“快速机敏的回答”有自己的想法。
就在化装的第一天,当几个男装化妆师在辫子上慢吞吞拖延着时间时,我清楚地听到某个东方杰克·本尼⑨说:“嘿,管好你们自己的演员和辫子。”
不过,也许他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好像一些华裔临时演员演着农民,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强健的农民。他们夜晚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白天还得化装,涂上油彩,看起来就像真的中国农民一样。
验收、服装、辫子、化妆——在有幸演出的日子里,这些都是常规步骤。我们等了八天外景。每天早晨五点半起身,急匆匆赶到摄影棚,然后每次气象员都冷冷地通知我们说:“抱歉,特殊效果的背景天气没有出现。”不过,至少我们吃了早饭,拿了逍遥钱。
所以,在真正演出的那一天,我为了艺术而把头抬得高高的,为了七美元五十五美分而感到心情分外轻松。
在这重要的、平静而心烦意乱的第一天,又有另一种讽刺意味。老汤姆·格宾斯——这个爱尔兰人,控制了中国演员市场,他也讲广东话,尽管不比格兰特大道上的杂碎厨师讲得好,他是这部电影的华人领班,有时也是技术总监,一直是华人演员的“二工头。”
老汤姆·格宾斯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了。出生在中国,年轻时冒险到美国。他像其他许多好莱坞的人物一样,伴随电影产业的发展而新星般地急速上升。他从当道具小伙计起家,现在已经是“唐人街非官方市长”了。他有一座古玩店,为电影拍摄提供东方道具,又成了所有主要电影制片厂与华人演员之间的联络人。他用中文思维,讲中国话,一直吃中餐,并且掌握运用一连串我所碰到的最花俏的天朝短语的本领。
格宾斯对汉语稍显花俏的掌握,在演出的整个常规过程中派上了好用场。我们这些华人临时演员和美国演员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通常坐在那里,希望明星、导演、摄影师和技工别协调那么久。因为他们拖延的时间越长,我们的工作时间也越长。我们坐着等,就有好多时间闲谈,品评片场上最漂亮的姑娘、打扑克、考虑现场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暗忖现场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常常会被格宾斯或他的助手们用断断续续的汉语命令唤醒。这总使得我发笑,想想看吧,招聘一批中国口译员向华裔演员传达导演的英语指令,而每个旧中国的子孙却讲英语。那就是好莱坞。
但是,摄影棚的午餐不是好莱坞式的。不是的,老兄,旧中国复活了。在拍摄现场,我们排着队、彼此碰撞、拥挤着去取午餐,我由于排队太文雅而错过了第一天的午餐。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不过,领午餐,无论是在摄影棚餐厅或拍摄现场,都只是一个前奏。之后,真正的午餐开始了。做饭的华人女子越多,宴席也就越大。我们总是在早晨就初步估算,能判断出中午各种各样的中国美食。
许多华人专吃中餐。也许几年前,有个黄太太带来了罕见的中国烤鸭,午餐时在摄影棚吃。于是,李太太或辛太太等各类女人,也带一些比黄太太的更好吃的食物来,并且与人分食。这使得这种中国古老的聚餐习俗在摄影棚里稳稳地建立了起来。我们年轻的临时演员很喜欢这个习俗。
这是一场嘈闹的吃喝,热闹得就像中国村庄里的喜庆日子。对这些女人来说,在摄影棚的工作是赚零花钱,而且摄影棚还是在个人在烹饪技巧和气度上胜过其他人的良好社交场所。坐在剧组里放松放松足矣,使得我们好像是生活和呼吸在远隔重洋的中国氛围里。当然我们都穿着演出服装,优雅的女士们穿着笔挺的锦缎衣服,漂亮的姑娘之中,有一些穿农民服装,有一些穿孔雀毛般鲜艳的礼服,她们都围着香蕉味糖果、蜜制生姜、五香橄榄、梅干、腌制鸭肝和其他美食转。
我喜欢上了一个可爱的老主妇,她的几个女儿和孙子孙女都在剧组里演戏,大家称她为是梁太太,我查家谱发现,她还是我的远房亲戚呢。在这里,我是一个离开家的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你知道的,中国人特别重视家庭关系的稳固。在《大地》拍摄期间,这位好心的太太在这里工作,每天中午给我们准备烤鸭、猪肉、鸡肉和可口的甜食。对我而言,每天中午都是美食节。
每天中午,大家休息时。华人母亲们把这当作一个机会,巧妙地指出她们女儿的高超厨艺和翩翩气质。三四个广东人流利地讲着平庸、快乐和幸福的粤语,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头们抽着旱烟,对摆开的美食常偷偷地露出妒羡的眼神,并公开抱怨说:“咦,我们年轻时在古老的中国吃的是什么东西呀!”
这些老人忆旧、讲起过去的时光以及在遥远中国的朋友是很自然的。不管怎么说,这些电影布景和化装效果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好莱坞为他们创造了怀旧的氛围。
我和其他的年轻人聆听着、全神贯注于他们讲述的那个我们还没有去过的中国。大家都被中餐和忆旧谈天的魔毯移居到我们所热爱的故土上了。有一天,我咂巴着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滋味,从好莱坞的土地上直接被移居到一个我从未去过、梦过的中国。第一天拍摄《大地》时,现场就发生了这种情况。
电影《大地》设计的布景是精心仿照中国稻田的。为《大地》在查茨沃思复制的如今仍闻名遐迩的农田花了米高梅电影公司数千美元。布景很真实,太真实了。我脚下是一长行一长行手工耕作的黑黝黝的肥沃土地,背景是农民的一座座稻草覆盖的小屋。现场是一个极不协调的场景——有音响设备、跟随“拍摄”的起重机上的摄影机,我们穿着农民粗陋的服装,带着假辫子,导演和音响技术人员都穿着好莱坞闪亮的服装,对照分明。
我赤着脚,在一排秧田里用锄趟地,每一步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土壤的温暖。这场景表现着中国农民的艰辛。摄影机在我身后跟随我的每个动作拍摄着。其他二十位年轻人扶着耙犁着稻田,赤裸的酱褐色上身在加州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身上汗水浸透的面积比衣服遮盖的面积还大。我们二十来个生长在美国的华裔青年,为了拍摄电影,试着模仿我们先辈进行着富有中国特色的农耕。那刻,我的思想已经远离,这是一个梦吗,幻觉还是现实?这是中国还是好莱坞?!
“但是,感谢上帝的恩典,”我暗忖道,“我也许真的在劳动哩。”当然一部影片对我来说,其价值远大于乐趣、金钱、一流的西德尼·库克影界之旅,还带上穿插表演。我在《大地》里的例行表演,只有些微变化,同其他所有华人电影里的模样是相同的。
1936年,我有幸敲开了电影界大门,这是我个人收获最大的一年,借用好莱坞的习语来说,这也是华人电影在电影业史上“非凡”的一年。甚至大型无声电影《残花泪》(1919)的配角理查德·巴塞尔梅斯与《大地》里临时演员充当的配角相比,差距如同坐地铁与坐迪森贝格牌车兜风相比。我在《大地》、《消失的地平线》、秀兰·邓波儿参演的《偷渡者》和加里·库柏参演的《将军晨死》等影片中作为临时演员饰演配角。假如在拍摄影片间隙能有机会同细高个子的库柏打台球该多好,他可是打台球高手。
这一年我参演了五六家电影厂的十部影片,这发挥了我微小的历史意义。这一年华人电影如此兴盛以至于洛杉矶和好莱坞华人常住居民中,每两人就有一人出现在电影镜头前。
在过去的十年中,大约有三十五部大大小小的影片雇佣了华人演员参与拍摄。事实上,在同一个时间,大约相同数目的同一批演员和临时演员都出现在这些影片里。难怪美国人打趣说,“所有的中国人看起来很相像”。他们是很相像,因为在这些影片里出镜的是同一批华人。
在电影界这些年,我进进出出六个电影制片厂,与那些给报刊提供花边新闻的大牌明星们距离近得肘碰肘。从米高梅电影制片厂的奥罗伯·特泰勒到华纳电影制片厂的凯·弗朗西斯,我都近距离接触过,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好莱坞两个大牌华裔明星:女演员黄柳霜⑩和摄影师黄宗⑪。
我的好莱坞热情甚至蔓延到小戏剧运动。多年坐在剧院廉价席上观赏正剧使我渴望演小戏。我想,在表演策源地,这里是投身表演的合适之地,也是理想之处。我的想法是,中国佬角色将由纯正中国人模样的华人演员造就,爱尔兰人演中国佬是一个大失败,尽管达德利·迪格斯这位资深的爱尔兰演员对爱尔兰人演中国佬持肯定态度。“我……试着看起来像一个中国佬。”迪格斯先生扮着怪相说。
达德利·迪格斯在电影《将军晨死》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吴先生。之所以找西方人演中国人角色,因为一般的好莱坞华人临时演员常常沉迷于喝苏格兰威士忌,在背诵台词上不花力气。我想,这比好莱坞华人演出基地本身更具反讽意味。
我整整一年待在这镁光灯闪烁的世界里,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中国格列佛,偶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的居民远远异于我自己。他们是特定的一族,是用亚细亚黏土制成的相貌奇特的造塑者——电影业。
译后记
梁普礼在好莱坞制作的《大地》中,作为被聘请的临时演员扮演中国农民,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美国演艺界的风气:有关亚裔/华裔主角都由面孔涂成黄色的白人演员担任(如同非裔美国人主角只能由面孔涂成黑色的白人演员担纲),只有小角色或配角或反面角色才能由华裔美国演员和其他亚裔美国演员扮演。从无声电影时代(1891—1927)、1930年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华裔美国演员和其他亚裔美国演员(例如日裔、朝鲜裔美国演员)在影片或舞台剧里只能饰演小角色或反面角色,在舞台上和电影里创造了一种分别代表同盟国和轴心国利益的“好”亚洲人和“坏”亚洲人的刻板印象,这种偏见显然是基于角色的种族隔离。梁普礼在《好莱坞里讲中国话》一文中,表达了他对饰演小角色的不满和对饰演主角的渴望。但是,在种族偏见强烈的时代,他的渴望当然不可能实现。头牌华裔美国明星黄柳霜是梁普礼崇拜的对象,但他引以为憾的是无缘见她一面。他当时并不知道,1935年拍摄《大地》时,黄柳霜曾经被考虑饰演女主角阿兰,但因为她是黄面孔,结果却被出生于德国的美国电影演员路易丝·赖纳代替了。路易丝·赖纳按照西方人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把阿兰饰演成百般顺从、俯首听命、受尽欺凌而不知反抗的可怜虫。不过,梁普礼根据切身体验,已经觉悟到他在好莱坞的发展前途不大,于是投身于新闻事业和文学创作。如同他的长子、华裔美国诗人梁志英所说:“我作为他的儿子,现在明白为什么父亲投身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优于他的影视表演:他想表达自己的声音,而不仅仅是记住那些小角色的台词!”⑫
这恰好印证了著名华裔美国小说家赵建秀在他的名著《甘家丁之路》(1994)⑬中的主人公尤利西斯的父亲关龙曼形象的典型性。关龙曼作为演员的理想是饰演著名的美国华人侦探陈查理,但这只能是幻想,因为他是华人。美国评论家杰夫·特威切尔-沃斯对此说:“陈查理是一个虚构的美国华人侦探,在1929年至1949年间的五十部电影里出现,闻名遐迩。常常由白人扮演的陈查理特别聪明,总是能侦破案件。他代表了白人主流社会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肥胖,缺乏性感,在白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讲不标准的英语。陈这个角色为了取得滑稽效果而捏造孔子的话。关龙曼一心一意想扮演陈查理而不可得,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美国华人休想在好莱坞像白人演员那样扮演真正的英雄人物。关龙曼只能无休无止地给上等的白人主角当低贱的配角。”⑭
即使当今,不管你承认与否,奥斯卡金像奖依然是世界各国演员们和导演们的最高荣誉。但是,只有符合好莱坞艺术审美标准者才有幸摘取桂冠。很多在国际影坛上极有影响力的中国演员甚至都没有获得奥斯卡提名。红遍中国的头牌导演张艺谋的影片只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只有在美国留学、深谙美国文化的李安才有机会屡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金狮奖、金熊奖、英国学院奖等国际顶级电影奖项。这向我们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艺术审美标准究竟怎么定?梁普礼是1930年代的华裔美国演员,而且是一个跑龙套的临时演员,只能接受美国白人导演的支配,尽管心有不甘。对此,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比较难以理解的是,新世纪的中国导演们和演员们,迄今为止,好像没有谁大胆地提出在上海开辟与好莱坞比肩的电影业。印度宝莱坞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电影生产基地之一,拥有数十亿观众,中国电影业为什么不能?这就是《好莱坞里讲中国话》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是不是将来会有人写出《上海电影拍摄基地里讲英语、阿拉伯语、法语、德语》这类文章来?
注释:
①加里·库柏(1901-1961):美国著名电影演员。
②华纳·欧兰德(1879-1938):瑞典裔美国演员,他以饰演侦探陈查理著称。
③哈泼·马克斯(1888-1964):美国男喜剧演员和影星。
④罗伯特·里普利(1890-1949):美国漫画家、企业家和业余人类学家,他创造了世界著名的“里普利之信不信由你!”漫画专栏、电视节目、博物馆,特写世界各地的奇怪“事实”。
⑤这是作者对罗伯特·里普利的“里普利之信不信由你!”的诙谐双关语。
⑥特德·希利(1896-1937):美国杂耍表演者、喜剧演员和演员,以创作《三个臭皮匠》著称于世。
⑦杰克·奥基(1903-1978):美国电影演员,他扮演了被讥嘲的角色,出场每一分钟都充斥了乐趣。
⑧多萝西·帕克(1893-1967):美国诗人、短篇小说作家、评论家和讽刺作家,以机智、俏皮话和着眼于二十世纪城市弱点著称。
⑨杰克·本尼(1894-1974):美国喜剧演员,杂耍、广播、电视、电影演员,著名的小提琴家。
⑩黄柳霜(1905-1961):第一个华裔美国影星,第一个获得国际名声的亚裔美国女演员,其演艺生涯涉及了无声电影、有声电影、电视、舞台剧和广播剧。
⑪黄宗霑(1899-1976):第一批使用深焦摄影的摄影师之一,二十世纪纪三四十年代好莱坞最著名的华裔美国电影摄影师,获得十个奥斯卡最佳摄影的提名,其中1956年(《玫瑰纹身》)和1964年(《原野铁汉》)两次获奖。
⑫参阅梁志英2013年11月19日发送给笔者的电子信。
⑬参阅赵娇秀《甘家丁之路》,赵文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出版。
⑭参阅《甘家丁之路》译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