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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下)

2014-04-04邱华栋

新民周刊 2014年11期
关键词:酒吧艺术家

邱华栋

我看见她在搞怪,在逗大家玩。她看不见我们,可是她知道我们都可以看见她。我看见她做完了瑜伽,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沙发上,在DVD机里放了一张影碟,开始看片子了。虽然她房间里的那个电视屏幕在这个大屏幕上显示得很小,但是我仍旧可以看清楚那是一部什么电影。老天爷,她看的是一部法国电影,是一个很激进的女权主义女导演执导的电影,名字叫《地狱解剖》!这是少儿不宜的电影啊,这是赤裸裸的女权主义的电影啊,非常惊悚和火爆的电影!整个电影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演员就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同性恋,女的就雇佣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屋子,然后,裸体呈现在他的面前,给他呈现女人的一切,身体、性器官,讲述女人之痛,女人之难,讲述女人的身体与女人的灵魂,女人的月经和女人的梦。男人后来被震撼了,觉得自己作为同性恋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无耻,于是,两个人亲密了,拥抱了。电影中有些镜头颇为惊心动魄,比如,有一个镜头是女主人公用浸满了月经血的棉条,放到了一个装满了清水的杯子里,杯子里的水立即被染红了。然后,女人诉说月经带给女人的复杂感受,让男人喝掉了有月经血的水!最后,本来对女人的身体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同性恋男人,对眼前的这个皮肤白皙、性感非常的女人萌发了性冲动,和女人做爱了。后来,等到他再次来到这间被汹涌的、巨大的浪涛所撞击的悬崖边的屋子里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不见了。这部电影是女权主义电影,是对男女深层次关系的一种独特的解剖。从大屏幕上,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男人和女人的美好身体如何纠缠和排斥,结合和分离,尤其是电影女主角那拉丁女人特有的性感、洁白无瑕的身体美丽异常,像苍白而强烈的火焰,在烧灼着男人们的心。

我离开三里屯的时候,看见大屏幕上的她仍旧在屋子里看电影,现在,电影则变成了那部饶舌和冗长的昆丁·塔伦蒂诺导演的《刑房》。整个的三里屯酒吧区已经灯火通明,所有喜欢夜生活的人都抵达了这里。而她的这个真人秀,在夏日里带给了大家无比奇妙的、刺激的和丰富的时光。

某一天的那烦闷的晚上,我又去看那个闭关的女艺术家,她还在三里屯那个房地产项目的一间房子里封闭着,不过,也许她快出来了?我想着,开车来到了酒吧一条街。我把车停好,下了车,走到街上,看到了到处都是在寻求欢乐的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红男绿女,来来往往,红尘中都是欲望的征逐和情感的泡沫在漂浮。我来到了街拐角的那个酒吧,进去之后,坐在三楼露天的地方。我看到,那个女行为艺术家的实际生活还继续在一个巨大的屏幕上上演。但是,我发现,人们似乎已经对窥探她不感兴趣了。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像我那样,坐在那面巨大的屏幕的斜对面,一边喝啤酒,一边注意看她。没有人对一件事情持续地感兴趣,当你不再新鲜,不再能提供给他们新鲜的刺激之后,大众就会把你遗忘。大众是善于遗忘的、庞大的、势利的人群,他们总是追腥逐臭,总是在随波逐流,在浪潮的顶端去追逐那些时代和时尚的泡沫,却不知道泡沫的破灭是随时都在发生的。但是,我还没有忘记她。我觉得自己和她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这个总是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的女人,她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什么时候才打开自己封闭的内心空间?在她的大脑里,是不是隐藏着可以帮助我了解自己内心困顿的药方?

我在酒吧里才知道,今天是她闭关的最后一天。我坐在露天的座位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这大屏幕上她的身影,耐心等待。在今天的午夜十二点,她就要结束这次为期一个月的闭关活动了。画面上,她也在为此做准备,因为她显得很兴奋,穿着好看的睡衣,在屋子里到处乱走,一边走,一边做各种动作,翻跟头,对着摄像头做鬼脸,唱歌,后来就是在镜子跟前认真地画眉毛,试穿衣服,忙得不可开交。她是在准备离开那个封闭的空间了,她被封闭、被观看得太久了,她是被判了一个月的徒刑,今天她就要被释放了,她是要为自己庆贺,还是要为结束了一个行为艺术作品而感到难过?

我把视线转移到了三里屯巴黎春天公寓楼群一侧。在那边,灯火通明的高空,很多幢高大的公寓楼,作为巴黎春天公寓楼盘的组成部分,已经矗立起来了,在进行紧张的内外装修。巴黎春天公寓楼像一群挺拔的、艳丽的女人,突然就伫立在三里屯南街那一大片年初还是空地的地方,迅速地使得这里变成了繁华的地区。它们看上去像是一片水晶一样的结晶体建筑群,如同某个梦幻中的产物。我有些惊叹地产商的造梦能力了,他们可以用最物质的东西,那些毫无人性的钢筋、水泥、玻璃和其他坚硬的东西,营造出一座座的水晶城市,附着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和梦幻索求。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一方面变得更加的平面和物质化,可是,也获得了一种简单的快乐。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那么,她很快就出来了,我可以等她来到这条街上的。地产商派出了几个漂亮的售楼小姐组成了迎宾小组,在酒吧里准备迎接结束闭关的女艺术家,共同庆贺一番。在酒吧里,为了庆祝女艺术家的闭关成功,那些香槟、啤酒和饮料,全都准备好了。我从露天酒吧下到了二楼,在那里,我找到了靠在酒保跟前的柜台边和调酒师聊天,他很健谈,我说,让一个女行为艺术家在屋子里呆一个月,尽情地在屋子里玩涂鸦的视频艺术,把所有的墙壁都画上画,还叫别人观看她的生活,这里面关于现代都市生活的隐喻非常深刻。

“我听说,那套房子因为被女艺术家画了一个月,墙上都是作品,大型壁画就有好几幅,还将作为拍卖的艺术品,在开盘之后正式拍卖。”

“可一套实体的房子,怎么能作为艺术品拍卖呢?”我感到了好奇。

“这就是创意啊。已经有北欧某个国家的驻华大使,对这套房子感兴趣了。他可能会买下来作为他收藏当代艺术品的收藏室。而我,现在已经在忙另外一个项目的策划宣传了。地产商又获得了西单图书大厦广场项目的改造权和扩建权,这个女艺术家马上要被关到那边的‘地牢里去,继续这个行为艺术。”

“继续把她关起来?新作品还叫做‘地牢?那她是疯掉了?你们走在时间的前面了,这么前卫的艺术,人家好理解吗?”

“不,是地产商走在了时间的前面,我们都跟不上他的思路。地产商是一个天才。您认为呢?”endprint

我笑了,“地产商的确是时代的弄潮儿。啊,女艺术家快出来了,现在已经到十二点了。”我看了看表说。“她现在应该在下楼了。有迎宾小姐会引导她来到这里。你酒量怎么样?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我们又等了几分钟,啊,有人在门口鼓掌了,然后,穿着红裙子的迎宾小姐将女艺术家引领了过来。大家都站起来,香槟酒也砰然打开了,欢乐的泡沫洒向了女艺术家,她笑着躲避开来,我们大家都起身,挨个和她拥抱,并且互相乱抱,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祝贺她完成了这样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她看到我也在,多少有些诧异,然后就显得很高兴了。我们见面当然会高兴,我们之间有某种默契和奇特的一点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他们有可能发生更亲密的举动的话,他们之间会有一种感觉。我和她就是有那种感觉。此时,大家欢呼着,开始了庆贺的酒吧派对,彼此碰杯,酒杯中荡漾着啤酒、威士忌和各种饮料的涟漪与泡沫。大家互相寒暄,捉对儿厮杀和交谈,互相恭维和拉扯一些城市闲话。这个时候,酒吧里挤进来很多人,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报社的记者、时尚杂志的记者来采访她,大家以她为中心,足足闹了一个多小时,酒吧里的人才开始变少了。

最后,轮到我和她说话了。我走过去,靠近她,我看到她的面容显得有些疲倦,神色有些慵懒。不过她还是那么的俏丽,瓜子形的脸有些冷艳,嘴角带着一丝隐含的嘲讽。我不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嘲讽那些关注她的人。她喝着一杯血红玛丽,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笑了。她美丽的眼睛里都是一些询问的表情,可能是还没有准备好和我更畅快地交流,她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那么,我只好先开口了。我说:“累坏了吧?在里面寂寞吗?电话也不能打,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没有一个人和你交流,你只能在里面涂鸦,感觉怎么样?”

“感觉其实很不错。当没有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自己说话。我发现我现在已经适应了被关闭起来。”

“这些天,我经常在这边的露天酒吧,通过对面的大屏幕观看你。我看见你在舞蹈、走动和作画。但是,我不知道你画了一些什么东西在墙上,我看不明白。”

“我画的是什么?我告诉你,我可以随便画,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既然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话,连手机都没有,那么,我还有做梦的时间。我睡觉,总是梦见一些情节,我就把那些内容画下来。我画的都是我的梦。”

“你梦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的梦可奇怪了,五花八门。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是汉代一个王子的婢女,跟随他去敦煌,在那里的千佛洞里面,陪伴他思考天象。我还梦见我在拉丁美洲的玛雅王宫里,作为一个献祭品,被献祭给太阳,刽子手用一把石刀割开了我的喉咙,我体验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欢欣。我还梦见我就是玛丽莲·梦露,是肯尼迪家族杀害了我。我梦见我变成了粉红椋鸟,在新疆大陆和东南亚之间来回穿梭。我梦见的东西,每天都不一样。我梦见自己在物质和非物质之间,在人和动物之间,在植物、矿物、水、空气之间来回转换形态。我后来把这些东西,全部都画在了墙壁上。”

“非常有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有趣的梦了。怪不得刚才有人特别赞赏你画在墙上的那些画。”

“那么,你在忙什么呢?”她和我碰杯。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瞎忙,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读书写书,说话做事。”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笑了起来,“你这四字经倒很有趣。但是我感觉你最近很劳心。我希望你放松,比如,有机会去看看星空,静修一下。”她果然很敏锐。“下一步,我还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地产商的另外一个项目要启动了,在西单,阿联酋的一个著名的女建筑设计师设计出了以玛雅建筑为基础构想的金字塔形的广场建筑。我可以继续封闭在那个金字塔的地下,直到广场全部完工,我需要像画鼻烟壶内画那样,在金字塔地下的建筑地牢里作画三个月。”

“这个创意也很好。可是,你又要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了。你觉得,你在这种地牢空间里,你有没有自由的感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商业化所操纵了?”

她很聪慧地笑了,“我们都逃脱不了商业的魔掌,不过,我在利用资本的力量完成我自己的一个个的作品,一个个的寓言。你看,你在这个城市里生活,难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是自由的,而不是在一个个狭小的空间里被锁闭着?表面上看,你是非常自由,可以出入于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没有人去阻拦你。但是,人际关系、工作关系、社会文化习俗、道德约束和法律规定,到处都是无形的网,无形的狭小空间,在将包括你在内的每一个人囚禁。我就是这样理解当代生活的,所以,我喜欢被囚禁,被锁闭,来象征现代人中每个人的被锁闭,被那些无形的空间所锁闭。而且,我在锁闭的空间里作画,恰恰是对这种锁闭的反击、解放和反抗。我释放我的梦,唯有梦境和梦想,唯有艺术创造,才可以破开那所有无形的房间、无形的枷锁,获得人的真正的自由。英国剧作家品特的戏剧作品情节,大部分都是在一个房间里进行的,他揭示的都是人日常生活的危机,用他几乎没有逻辑的对话和情节,用他戏剧中的大量沉默和停顿,强行打开了被压迫者的封闭房间。”

我似乎恍然大悟了,原来,她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人,女艺术家,她巧妙地利用了地产商的推广计划,来完成自己的艺术理念和艺术作品。

那天晚上,她让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可是,北京都市的夜晚,很多地方都还是霓虹灯在闪烁,都是亮堂堂的。她在车上感觉累了,竟然睡着了。我开车一路北行,将她送回家。我感觉到她散发的气息让我激动。她像一只放松而疲惫的猫一样蜷缩在我的身边,显得生动而楚楚可怜。我会和她发生些什么吗?她要和我怎么样呢?我紧张地想象着,努力地集中精力开车。

她家在怀柔郊区的山区里的艺术家村落里,她买了一个农家院作为画室。一个星期之后,她就要重新出发,到达西单去被封闭在正在兴建的金字塔广场的“地牢”。在郊区公路上行走,越走灯光越少,当漆黑的山峦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当我真的看见了星空无限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块黑布上镶嵌了无数颗碎钻石的星星出现的时候,已经到她家门口了。我在一户农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她下了车,带我进去。她养的一条大狼狗吠叫着扑入了她的怀抱,并且,对我很敌视。

她笑着邀请我:“这么晚了,我看,咱们可以喝会儿茶。你就留下过夜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她:“你早点睡吧。我想,恐怕总是——算了,再见吧。”我转身上车,发动汽车,走了。

我一边在黑黢黢的山路上行走,一边觉得似乎有些遗憾,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我打开车窗,呼吸着郊区的新鲜空气,空气里都是植物交配的气息和昆虫的欢唱。我看见了阔大的星空,想象着我留下来的情景。

我们聊天,喝茶,很开心,我们感觉热情和投合的心意在我们之间荡漾,然后,我们虚情假意地要分别就寝。我被安排睡在一楼的一间客房里,道了晚安,她就上了二楼。

这个夜晚,月光很依稀,而星光却非常地茂盛,我感到今天和所有的夜晚都不一样,洗完澡之后,我躺到床上,听到了星光之下的各种昆虫的叫声,和青蛙的聒噪,闻到了山林里传来的艾草气息,却怎么都睡不着。凌晨四点的时候,一个人影摸进了我的房间。那是美好的姝人,那正是她。我也许正在期待着这样的夜晚的幽会,这样的夜晚的美好的安慰,这样的星空下的融合。我们拥抱了,像星光下河流里交尾的鱼那样,在昆虫的伴奏中,无声地完成了我们的做爱。那美好的、梦境一样的做爱,我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我们在清澈的水底一起遨游,在水草之间嬉戏,在星空下一起产生那些透明的鱼卵。

我弄不明白我到底是真的留在了那里,还是我开车离开了,这只是我留在那里的时候做的一个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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