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报》馆主人不可能是邝其照——对一个观点的辨正

彭兴华，刘宪阁

（沈阳大学 文化传媒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1）

究竟谁是广州《述报》馆主人？这是中国新闻史上的一个热点话题。《青年记者》2012年8月号发表黄大赛先生的文章，对此进行了尝试性辨析，读后颇有启发。但对文中有关“《述报》馆主人可能是邝其照”的假设性结论，特别是对黄先生提出的作为支持性论据的五点理由，亦不能无疑［1］。因为就阅读所及，现执教于中国传媒大学的李磊教授，早已在其博士论文中对此有所考察和辨正［2］45－64。这提醒我们，在进行学术研究时，应该及时更新知识储备，尤其要注意最新的学术进展。

按黄大赛先生的这一观点应非首次发表，较早似见于《广州〈述报〉研究》，这是他1996年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系时的硕士论文［3］。随后不久，李磊先生在中国新闻史权威方汉奇教授指导下，研写有关《述报》的博士论文时注意到黄文，并对《述报》馆主人问题有进一步的细致考察与辨析。

在李磊看来，黄先生提出的那五条理由看起来都不无道理，特别是第二、第四、第五条，同他自己进行初步研究后的猜想判断大致相同。第三条虽有些牵强，但也可聊备一说。第一条更是在时间上考察了邝其照当时行踪后得出的结果。综合其履历、身份、时闻、办报背景等情况，似乎都可印证邝就是述报馆主人的假设。不过，这些理由均属推断，并没有明确无误的史料为证［2］8。对此，黄先生显然也很清楚，所以在硕士论文和发表于《青年记者》的这篇文章中，他都特意强调：这个结论还“有待于掌握确凿的史料以后加以证实”。

1999年初，李磊南下广州，对《述报》的历史进行实地调查研究，其目的之一就是力图解开该报创始人之谜。黄文的“邝其照为创始人说”无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到达广州之后，李磊立即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这条线索的查证上，力求通过对其人其事的搜寻挖掘，找到“确凿的史料”，对“邝其照之说”加以证实。但他非常遗憾地发现，自己找到的有关资料“不仅不能够支持黄大赛的推论，而且似乎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邝其照不是《述报》的创始人”［2］49。

因为年代久远，资料散佚，曾在中国近代新闻事业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做出过重要贡献的邝其照现在已鲜为人知。不过李磊还是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并断定仅凭黄大赛提出的那数条理由，还不能贸然地把《述报》创办人的桂冠挂在邝的名下，因为“一些可靠的相关史料并不支持这一说法”［2］51。

李磊在中山图书馆查到一本邝其照1882年开始编著的《华英字典集成》，其中许应锵为该书所做的序很能说明问题。序中提到：“去岁边陲多故，帅府知其（指邝其照——引者注）能，咨调赴粤襄办洋务”。落款为“光绪丙戌仲冬”，按即光绪十二年阴历十月，也就是公历1886年11月左右。细察“去岁”，李磊认为只能是光绪乙酉年即1885年。因为就算光绪丙戌仲冬不是岁末的阴历十月，而是年初的阴历一月，那么按公历推算也只能是1886年2月，往前推一年，还是1885年间的事。而《述报》创刊于1884年4月18日，这样一来，“邝其照到粤的时间与《述报》创办的时间就差开了一年之多，他1885年才奉调入粤襄办洋务，当然也就不可能于1884年4月在广州筹备创办《述报》了”［2］51－52。

邝其照奉调入粤，是因为张之洞的关系。而据《清季重要职官年表》等相关记载，李磊注意到在实授两广总督之前，张虽已开始视事，但并未马上到任。直到1884年6月，他在一则奏折中上奏议论的仍是山西事务。从现有资料看，张之洞最早关于两广职务的公文是从光绪十年五月间即公元1884年6月开始的。显然，在此之前张还没到广州来，因而黄文所说邝1884年初随张到广东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前已言及《述报》是1884年4月18日创办的，如果真是“跟张之洞到广东”，那么邝在广州的活动时间与《述报》创办的时间相吻合的说法也站不住脚［2］54。

有人可能会问，作为张之洞的幕僚，又是熟悉广东的当地人，邝其照会不会秉承东家旨意，先行返粤，为张安排诸事？会不会在彭玉麟、张之洞的支持下创办《述报》，为抗法斗争制造舆论呢？李磊又分析了一些旁证材料。邝著《华英字典集成》附录了一些极具实用性的内容，包括各类文书信函的书写格式等。其中“信皮款式”一栏作为范例所列举的信封落款，大都同目前掌握的邝氏活动地域相吻合。李磊推定，这应是邝本人与外界来往的书函地址，可以作为一种旁证性的史料加以运用。这批书札落款几乎涉及邝1886年以前到过的所有地域，比如他在美国、上海和广州的地址。其中广州时期的信函甚至还涉及他创办《广报》的情况，但是并没有涉及《述报》的只言片语。唯一有点关联的一封信皮的落款是“自粤督署邝缄”，但是这充其量也只能说明邝确曾在两广督署内任过官职，同《述报》仍牵连不上。李磊认为，这旁证了邝同《述报》无关。否则如黄文所言，邝受总督大人的委托，受钦差大臣的资助创办广东地区第一家日报，“这也算是邝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了，为什么没有像他办《广报》一样在这里留下点只言片语呢？”［2］54－55

李磊还做了一个推论。从信札范例的时间落款看，《华英字典集成》的一些内容最晚到1886年才完成。由此推测，1884至1886年间，邝其照在粤公务之余，勤于写作，时间是非常紧张的。“顺德胡福英”为《华英字典集成》所做的另一篇序言也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随张之洞返粤以后，著书为官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邝又哪里有更多的精力去办报呢？须知创办主持像《述报》这样一份日报，要天天出报写稿，是颇费时间和精力的；同时还从事公牍写作、洋务咨询，李磊认为几乎不太可能［2］55。

即使从邝其照早期主持上海《汇报》的经历来看，李磊发现也有疑问。按该报在邝主持期间，虽“维护华人在租界的利益，主张租界工部局应有华董参加，对外人在租界的司法特权提出质疑。但思想偏于保守，反对修筑淞沪铁路”。而《述报》思想虽不算先进，但在支持修筑铁路问题上则非常鲜明。特别是从1884年的相关报道看，《述报》对清廷反对修筑淞沪铁路的态度是不赞成的。另外上海《汇报》在创办的同年9月1日“易名《景报》，由（英人）葛理出面承顶，辞退主笔管才叔。嗣后常就不同政见与《申报》展开笔战”。可见《汇报》与上海其他外报的争执也并非发生于邝其照主持期间，因而黄文提出的第二条理由，即说《述报》与《申报》的争执是《汇报》与外报以往的争执在广州地区的继续，李磊认为还“缺乏细致的判断与分析”［2］56。

另外邝其照在上海、在广州都是办过报的，但创刊号上的“述报缘起”这样一篇重要文章却丝毫没有提及《述报》馆主人曾有过什么办报的经历。只是说：“本馆主人于诵习之余，颇好留心时事。中国现有之各报，蘼不购阅。至于通商各国，其著名报馆，凡可邮寄者，亦必多方罗致，以便译读……流览既多，略知体要。”如果《述报》馆主人真是邝，“缘起”又怎么会不提及他的办报资历呢？［2］56李磊认为，这也很耐人寻味。

尽管手头上掌握了这样一些不支持黄说的材料，但李磊内心仍感忐忑。因为找到广东地区第一家日报，也是中国第一家石印日报、第一家运用新闻图片日报的创办人，实在是太重要了。而邝其照的身份经历、才学背景，又实在太适合于创办《述报》这样一份报纸，以至于李磊对自己掌握的材料都有些心存疑虑起来。他最担心的，还是许应锵序文中的“去岁边陲多故，帅府知其能，咨调赴粤襄办洋务”这句话。“去岁”指1885年，应无问题；但许应锵会不会一个马虎眼，把精确的时间给含糊弄错了呢？须知“边陲多故”从1883年就开始了，至少也该从1884年算起。这一年法军攻陷越南太原、兴化，占领红河三角洲；后又挑起谅山事变，向清廷提出最后通牒，犯基隆、轰马尾、侵台湾，进而封锁台湾海峡，可谓“边陲多故”。到1885年6月，李鸿章与法使巴德诺在天津签订《越南条款》，中法战争正式结束。这一年邝其照被“咨调赴粤襄办洋务”，局势已然平静，又需他襄办些什么呢？从这个意义上来推敲，李磊感觉调邝入粤似乎只能是战况紧急、急需用人的1884年，这使他不能不对许应锵序言的精确性有所疑虑［2］56－57。

自广州返京后，李磊再进国家图书馆，查阅与《述报》同一时期的其他报刊。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细心翻查，《申报》1884年8月29日（光绪十年七月初九）第二版上的一则新闻让他眼前一亮。李磊终于找到了确凿的相关证据，搞清了邝其照入粤的具体时间。这条新闻题为“调用译员”，全文如下：“邝君容阶，湛于西学。前经邵关宪聘为翻译，倚之如左右手。今谕道署昨接张香涛制军电，调邝君赴粤办理洋务，约于二十日外启行。鸣珂旋里，喜卜莺迁，致足庆矣”。这条新闻，同许胡二人的序言，史料记载的邝入张之洞幕府的史实，邝以洋务委员身份在上海发表公开信及奉调入粤的具体年月都能一一吻合，可谓其何时入粤的最有力证明［2］57。

李磊终于放下心来。从同时代人留下的第一手资料和相关史料可知，1884年4月18日《述报》创刊前后邝其照并不在广州，其他支持邝为《述报》馆主的资料也可商榷，因此黄文所说“《述报》馆主人可能是邝其照”的推论难以坐实，应予订正。这些，后来都被他写进了博士论文之中，并在完成答辩后修订出版。此即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述报》研究：对近代国人第一批自办报刊的个案研究》［3］。

当然，李氏的上述考证虽可断定邝其照不是《述报》的创刊人，但也未发现该报的真正创办者。关于这个问题，由于缺乏直接的论证材料，也只能根据一些间接的史料和线索进行推测。不过，那已是另一个题目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进一步阅读李教授大作的相关部分。

惟须指出，黄先生和李教授的研究都完成于十多年前。这些年来，关于《述报》陆续也有一些新的学术成果出现。对相关话题感兴趣的同仁，自可注意这些进展。也只有及时更新知识储备，尤其留意最新的学术进展，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更多的讨论与交流，才可能真正推进对那段中国新闻传播史之了解和认识。

［1］ 黄大赛．广州“《述报》馆主人”释疑［J］．青年记者，2012（24）．

［2］ 李磊．述报研究：对近代国人第一批自办报刊的个案研究［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

［3］ 黄大赛．广州《述报》研究［D］．广州：暨南大学，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