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的“送去”与“拿来”
2014-04-02柳士同
柳士同
80年前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很著名的杂文《拿来主义》,稍念过点书的人大概都读过。先生谈了当时中国人的“送去主义”,并主张和强调“拿来主义”。那么,外国人或者说西方人是否也注重“送去”和“拿来”呢?最近,读美国的中国近代史专家史景迁的著作《改变中国》和《大汗之国》,对此颇有些感触。在笔者看来,《改变中国》体现的就是西人的“送去主义”,而《大汗中国》论述的则是西人的“拿来主义”。
鲁迅先生当年对国人的“送去”是颇有些微词的,先生更看重“拿来”,而且精辟地指出“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拿来”。相比之下,西人面对中国和中国文化,又是如何地“送去”和“拿来”呢?欧洲人对中国的兴趣大致是从14世纪初叶《马可·波罗游记》开始的,尽管之前西方已有过关于中国的书写,但马可·波罗生动的描述,无论是否完全真实可信,都给西方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对中国的“送去”与“拿来”也就随之逐步展开。最热心于“送去”的莫过于西方传教士们,他们一心想把“福音”传遍世界,岂能放过幅员辽阔历史悠久的中国?从16世纪初起,传教士就随同商人开始涌向中国沿海。一开始是在民间传教,但他们发现对于一个皇权专制的国家来讲,如果能得到皇帝认可,那么,他们的传教就可以自上而下地推行,迅速传播,事半功倍。于是,耶稣会传教士不仅卜居帝都,还想方设法跻身朝廷,进入这个东方大国权力中枢。然而,这些传教士即使成为帝王身边的近侍,皇上也未必对他们的耶稣基督感兴趣。向来都是夷狄仰受华夏文化,岂有中国吸纳西方价值观之理?好在这些传教士一个个还真是虔诚的基督徒,其坚韧执着令人感佩。他们殚精竭虑,采取一种“曲线救教”的方式,即投其所好,从皇上感兴趣的东西入手,为播撒福音奠定基础。比如意大利传教士汤若望,崇祯二年即到北京,以西洋历法博得明朝末代皇帝青睐。一个传教士何以潜心研究历法呢?他遵循的乃是耶稣会先行者利玛窦的遗训。通过对中国的逐渐熟悉和深入了解,传教士们清楚地认识到,在中国,“皇帝被视为天人之间沟通的媒介,以圣名颁行的历法又通行天朝与周边朝贡之邦,所以天文历法攸关政治、宗教,几乎生活各个层面都依黄道而运行。历法推算若有差池,乃是不祥之兆。在国势衰微之际,甚至还会引发对皇帝是否堪当‘天子称号的质疑”。西方天文学发展迅速,西人对天文历法的推算远比国人精确,这就不能不令中国皇帝高看一眼。汤若望就因预测了1623年10月18日日蚀而声誉鹊起,之后,又预测了1625年9月日蚀便越发声名远播。待到大清“定鼎之初,亟望证明天命所归,赓续明朝国祚,所以满人必须编篡历书,蠡测天体运行,以佐证满人已非昔日之夷狄”。1644年9月1日,汤若望与大学士冯铨比试对日蚀的预测,“其初亏、食复、复圆、时刻、分秒及方位等项。惟西洋新法,一一吻合”。于是,被顺治皇帝封为钦天监监正。不过,汤若望虽已成为中国朝廷命官,但也就是给皇上观测一下天象而已,其传教初衷则很难付诸现实。他之所以潜心研究历法,甚至为朝廷专心铸造大炮,无非是想“加快让中国人改信基督的速度”,但是进展总是非常缓慢,屡屡遭挫,“徒劳无功”。连个人修行也不得不放弃,以致耶稣会会长“往往只得豁免”他每日的祈祷。他的继任比利时人南怀仁也是如此,整天忙于技术性工作,编修历书,打造喷水池,修复古董,充当画师、匠人,修造大炮等,唯独没有时间和精力传教。
耶稣会士是想通过修订历法来使中国人皈依天主,新教徒则以传播科学方式播撒福音。比如美国传教士伯驾,“以医药与外科启蒙中国”,“不仅在于慈善救助之实效,亦在于博取中国人之好感,以扫除传播基督福音之障碍”。每周上门求医的患者上百人,创建“广州眼科医院”后,头三个月就诊治了九百多名病人。起初只做白内障以及其他眼疾手术,后来连肿瘤和癌症手术也做,还给林则徐诊疗过疝气。其结果又如何呢?“以行医为重,不知如何脱身”;“成为一位忙碌的名医,却未展开劝化异教徒的事业”;连他自己都“不再祈祷,不再虔诚”。 你说,这究竟是他们在“改变中国”,还是中国在改变他们?再比如美国的丁韪良、英国的傅兰雅,极力向中国“送去”各种科学知识。丁韪良一心想改造同文馆,“使其从萤火虫变成灯塔”;他为同文馆设计了一套八年的课程表,科目涵盖所有西方知识的重要学科。傅兰雅则悉心致力翻译,与江南制造局的中国同僚合作翻译出版了至少三十四种译作,之后又完成七十四本译著,涉及数学、物理学、化学、地质学、气象学、植物学、解剖学、制造工艺、工程测量以及法律、军政治经济学等各个学科,还编译一部科技专用名词辞典。这些西人送来的东西,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不能说一点作用没起,尤其是对那些于朦胧中刚刚睁开眼的先觉者,无不从中获得启蒙。但总体而言,收效甚微,并未得到應有的普遍关注,士大夫阶层对此感兴趣的实在寥寥。与“向中国人引介西方科学的大目标”相去甚远,最终“才发觉中国人利用了他,而不是他利用了中国人”。
从汤若望、南怀仁到丁韪良、傅兰雅,他们的“送去主义”虽说出于一片好心,出于基督教的济世情怀,他们似乎也很了解中国,极力因势利导,从中国人兴趣和实用出发,循序渐进地将中国引向西方的道路。可为什么竟会事与愿违呢?他们自以为了解中国,实际上他们对中国“国情”,从根子上说是一无所知的。他们就不想想,中国皇帝既然贵为“天子”,而且是“真命天子”,他怎么可能允许你再送来一个上帝的儿子耶稣呢?中国文化传统的真谛“天人合一”就“合”在帝王身上,皇帝就是上天意志的体现者和执行者,皇帝的金口玉言就是“福音”,谁还会再听你们耶稣会的也好新教的也好,整天拿着《圣经》啰啰?意欲通过皇上抑或说朝廷推广基督教,实乃异想天开!至于各种现代科学,对于奉行实用主义价值观的中国人来讲,某些立竿见影的“奇技淫巧”或可采纳,人文理念和科学知识又有什么用处?它们有助于读书人科考及第么?它们有助于士大夫仕途通达么?丁韪良为同文馆设计的课程,与通行了千年的科举制毫不搭界,谁会去学呢?朝廷重用汤若望、南怀仁,无非是因为他们的天文学知识可资证明皇权的合法性;朝廷任命英国人赫德为中国海关总税务司,无非是因为他能给国库收来远远高于以往的关税——到1898年,赫德执掌的中国海关,税收就占清廷财政总收入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见,西人一心送来的文化,与中国的实际需要相去甚远。西方文化在中国遭逢冷遇和拒斥,也就不足为怪了。虽说基督教也获得不少中国人的青睐,从太监宫女到城乡民众,教徒甚众;但那也多为猎奇,不少信徒依旧以实用主义待之,将其上升为纯粹的信仰的,怕是为数不多。这种一味地抵制,其实是十分有害无益。比如,丁韪良1863年就在中国学人协助下,将惠顿的《国际法原理》译成中文,但中国官方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在国人认知范围里,皇上就是“天子”,天下都是“王土”,根本就没有“世界”概念,还在乎什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堂堂天朝,岂容尔等平起平坐!一旦无视国际法,那就只能自食苦果了。一味抵制西人送来的某些有益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在拒绝现代文明,那么,中国也就只好继续颟顸下去,继续“难得糊涂”,继续做如梁启超译出的新词“东亚病夫”。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科举制废除,皇权制瓦解,此时不用西人“送去”,国人中的有识者就已主动“拿来”了。
不过,本文这里要讲的不是国人而是西人如何“拿来”,是西人如何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前面已经谈到,自从《马可·波罗游记》引发西人对中国的兴趣,他们就开始把目光转向了东方这个庞然大物。中国的风土人情、朝野生活、礼仪制度等,或以纪实报告、或以旅游见闻、或以小说戏剧的形式,逐渐地进入西人的视野,并引发他们广泛的热情和无限想象。威廉·怀海德在《赵氏孤儿》英译本的序诗中这样写道:“希腊和罗马到此结束。这两个\油尽灯枯,早已失去昔日魅力\我们虽然尝试扭转,却徒劳无功。\众目睽睽下,我们的光环逐渐褪色\今夜的诗人乘着巨鹰之翅;\为了追求新的真理,向着光源升腾而去,\到达中国东域;大胆将\孔夫子的教诲,传回英伦人耳中。”这些诗句也许暗含了某些反讽意味,但当年风靡欧洲的“中国热”,由此可见一斑。然而,真正对中国文化传统进行比较全面和深入研究的,应该说是德国哲学家和数学家莱布尼兹。莱布尼兹在数学研究上颇有天分,涉猎甚广,其中就包括二进位算术和几何学。当从耶稣会会士关于《易经》的介绍中,发现六爻卦类似二进位算术的演算原则时,他便开始与居住在中国,或自中国返回欧洲的耶稣会会士频繁通信,长期而深入地进行探讨。他认为“在追求宇宙万物的知识时,中国也许该扮演主要角色”,甚而心仪中国人“文明生活的规范”。不过,自1708年之后,他对笔下的中国就开始有了不同看法。在他看来,“中国人似乎对心灵探索及论证学一无所知”,“无论是历史、评论或哲学,中国人都未充分发展”,他甚至担心“古代经典可能都受过篡改”。待到18世纪中叶,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对中国制度层面的文化,就基本上持批判态度了。孟德斯鸠的结论是,中国“统治者的权威无可限量,他集天上、人间的权力于一身,因为皇帝是知识界的主宰。因此他治下的臣民的生命财产,完全操控在他手上,任由暴君的喜怒哀乐界定一切”。孟德斯鸠在他的巨著《法意》中,将政府分为“君主制、专制及共和制”三大类,当有的传教士视中华帝国“为可敬的国家,结合了恐惧、荣誉、道德于一身”时,孟德斯鸠则提出质疑,“对于一个习惯于接受奴役的民族,怎么能够谈论荣誉感?”他进一步论述到,“当地妇女的生育率奇高”,“尽管不时有弃婴出现,中国人口增加还是太快,以致他们必须无止境地耕作,以喂饱自己;这点正合政府心意。只要每个人每一刻不停地忙着,就不会有时间感叹自己的不幸,也就符合了政府的利益。这不是公民政府,充其量只能称为家族政府”。因此,就价值观而言,“欧洲为自由,亚洲为奴役”。他还从文化视角观察和分析,认为“中国人混淆了四个重要观念,亦即宗教、法律、风俗及礼仪”,并将四种观念混杂一起,通称为仪式,从某种层面来讲,堪称“国家的胜利:年轻人全副精力学习它们,再以一生时间身体力行。夫子们殷殷教授,父母官则据以说教”。这种大一统意识形态,“让中国社会出现一种虚假的绵延性,即使征服了中国的土地及军队,也无法征服仪式中的四种要素”。这一说法倒也印证了前文所述的,西方传教士们在中国传教收效甚微的缘由。
莱布尼兹和孟德斯鸠处于欧洲启蒙时代,自然是从启蒙立场来观察和研究中国和中国文化。由于语言具有的所指与能指的双重功能,对文本尤其是古代文献做出不同的阐释是很正常的,哪怕这一阐释完全出人意料。比如著名的美国诗人庞德,二战时期效力于墨索里尼政权,极力鼓吹法西斯主义。他一直热爱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古代诗歌,从1913年开始研究中国诗的传统,特别欣赏李白的诗。而他的翻譯或者说改写,并不限于唐诗,《诗经》、《古诗十九首》也多有涉猎;《采薇》、《青青河畔草》等优美的诗篇,都经由他翻译和介绍给了西方。之后,他对儒学的兴趣更是与日俱增,研究过《四书》,阅读过《资治通鉴》,且一心“拿来”。在他看来,“中国社会的儒家价值观,与意大利法西斯追求的社会制度、活力与和谐正好不谋而合”,应“以孔子为基础,再往法西斯靠拢”。将儒家学说拿去做法西斯主义的思想资源,这大概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吧?
“送去”的,对方未必接受;“拿来”的,自身也未必吸收得了。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文化交流中,其“送去”与“拿来”的内容往往会根据各自价值取向,有所选择有所排斥,某些学者还会以自己的认知决定取舍。同时,在长期交流过程中,对“送去”和“拿来”的内容,其臧否褒贬也在不断变化。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也是一种事实存在,西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正说明了这一点。他们开始接触中国观察中国时,确实充满了好奇和景仰,在他们关于这个“美丽新世界”(马戛尔尼)的许多作品中,往往不乏溢美之词;尤其是在女性的笔下,“中国景观之优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16世纪中叶,葡萄牙人派瑞就十分欣赏“中国法律有深具弹性的优势”,甚而赞扬这种“独特的司法审判”。之后的利玛窦也认为,如果能有一套有效的逻辑系统,加上西方擅长的数学和科学,中国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但随着体验深入,随着他们“迫切想了解这个体制”,呈现在西人面前更多的却是一些负面东西了。早在17世纪末,西班牙人那法瑞就留意到“中国人极有复制天分”,从而“担心中国人会运用这种能力,打垮西方的出口贸易”。汤若望似乎很了解中国人的国民性,说“中国人复仇之欲极炽,一发不可收拾,哪怕会因此祸害连连,他们也会对他人的冒犯耿耿于怀”,“中国人对私人恩怨的执迷不悟,导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痛苦加诸他人身上”。在中国工作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赫德,在1894年就警告过丁韪良,“恐怕我们是在修补破瓦罐”;到1899年已不得不痛心地感叹“可怜的中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没觉醒,认清变革势在必行”;“没有任何谔谔谠论可淬砺中国人,伸其背,磨其爪”。赫德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也颇具远见,就在他逝世后三个星期,武昌起义的枪声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对此,无论采取“送去主义”还是采取“拿来主义”的西人,大概都不会感到意外吧!
我们还是回到文化上来。不同民族不同国家都有自身的文化,但这些文化从来都不是绝对封闭的,之间的交流自古以来就从未间断过。因为只要有人的流动自然也就有文化的流动,游牧、迁徙、旅行,人走到哪里他就会把他所属的文化带到哪里,人走到哪里他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汲取当地文化,并把这种文化带回他的故土。中西文化的交流源远流长,文化交流和文化传承一样,都是一种自然选择,这中间尽管有碰撞有纠葛有辩驳有汇融,但这一切都是民间的自发行为,孰是孰非是不能用权力去判断和强加的。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既不可能用枪炮或金钱“送去”,也不可能以枪炮或金钱“拿来”。只要不是抱着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态,就完全可以用外来文化滋养自己和充实自己;而认真地了解“非我族类”对我族文化的评价,对正确地认识自己也是非常必要的。正如莱布尼兹所说的,“事实证明,较之本国国民,外国人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和典故,经常有较深的洞察力”;即使外国人“误解”了,“威胁并不存在”,“冒犯也不存在”。因此,读读史景迁的《改变中国》和《大汗之国》,还是大有裨益的。
(作者单位:山东外贸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