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哲学驻吾身

李醒民

少时读中国古典诗词，有宋一代某尼的《悟道诗》使我眼睛一亮。记得那时，这首诗立意之奥妙令我回味无穷，构思之巧妙令我击节叹赏。它在我的脑海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大约40年后，当我为《世界哲学家丛书》撰写《彭加勒》一书第三章“探究数学王国的根底”时，曾把该诗作为题记诗记录在案：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其后，读的书多了，走的路多了，经历的世事多了，我对《悟道诗》意蕴的体会也更深刻了。你看，这位“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尼姑，为寻春四处奔波，却一无所获，只好空手而归。正当她无可奈何之际，偶然走近庭院的梅树，手中的梅花暗香袭人，让她嗅到春天的气息，万紫千红的春日胜景仿佛就在眼前。当年的醍醐灌顶和尔后的深思熟虑，使我至少悟出其中一些深层寓意。“道不遠人”，何必“道在迩而求诸远”？确实，本来道就在你身边，在你心中；只要你怀有求真、向善、臻美之心，孜孜以求，自然会迟早得道，又何苦舍近求远，做那么多的无用功呢？又何苦刻意作秀，肆意炒作，大轰大嗡呢？如此做派，反倒适得其反，与道失之交臂。推而广之，不光是道，最珍贵的东西，比如自由、幸福等等，往往就在你自身，就看你是否有所“舍”——“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要你秉持“钟鼓馔玉可有无，浮名虚誉任去留”的心态，你无疑能够“羽化登仙最自由”。只要你视“虚名实利若敝屣”，你肯定能够“丈夫立世腰自刚”，行为心役而非心为行役——“所向遂己意”，“行事本心声”。你如此这般奠定人生的价值坐标，你拥有富有意义的生命追求，你的心灵自然而然会得以宁静、安稳，幸福的降临岂不是不期然而然之事？

步入学界之后，在研读洪谦先生的书时，我得知维也纳学派鼻祖石里克的“青春哲学”。石里克的人生哲学，是基于纯真的“爱”和天赋的“善”的乐观论。作为其重要组成的青春哲学，溯源于德国大诗人席勒。所谓“青春”，席勒或石里克都不是指称年龄，而是赋予其对人生意义的基本看法的含义。石里克在他的名作《人生的意义》中写道：

我们常说“青春的热情”，这是一种恰当的说法，因为热情总是青春时代所有的，一种事业的热情与青春的热情，是燃烧着同样火焰与光辉的。

他还说：“就是以整个人类文化价值而言，也不外乎如何使人类‘青春化；‘青春化自然具有一种哲学意义，就是我们一切作为不应为一定目的所支配；就是属于生活必然的事件，也应当视为一种‘游艺。”这种游艺并非儿戏，而是意味着人的绝对自由、自愿或乐趣的、不为任何实际目的驱使的行为。他表示：“一切科学文化的进展都是人类精神‘游艺的结果：科学家竭其终生之力从事探索宇宙之谜而不以所得为念者，就是这个‘游艺的人生观的表现，就是这个‘游艺的人生观对于人类的贡献；人类整个文化的进展与前途，都是靠这个人生哲学产生的。”理想的人生，代表的人生，就是音乐家的人生，尤其是诗人——诗人方才具有前所未有的智慧，将人置于理性的境界——的人生，因为他们的人生是创造的人生，是从创造活动获得无穷乐趣的人生。石里克言之凿凿：“人生意义得在一个时候达到最高峰，就是从创造的人生渐渐地接近‘青春的境界。我们达到整个境界的边境，就有人与我们挥手或欢呼，他们似乎是说：到达这个境界，我们能无限欣赏人生，并了解所谓生活就是庆祝生存的意义而加以亲自体会了。”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石里克的话，是因为这些文字太精彩了，这些思想太精辟了。它们当时触动了我的心灵，使我获得无比深透的教益。尤其是，它们后来触发了我的联想——我联想到读《悟道诗》的感受，联想到多年生活体验和人生体悟。不知不觉之间，在数年前明媚春日酣畅漫游中，在操觚染翰的创造过程中，《记己丑年春日追春》一诗有幸觅我，使我恍然大悟：

逐日追春满眼春，春在心头总十分。

何方可唤春常在，青春哲学驻吾身。

读者不难看出，这首诗采用的是《悟道诗》的韵脚和构架，蕴含的是石里克的青春哲学的义理和旨趣。不用说，其中也有我的创造——不仅仅是诗歌本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中国式的突发灵感和西洋式的理性思辨的珠联璧合。对于这首诗的钟爱，使我最终决定用它作为这本序跋集的书名——《青春哲学驻吾身》。

吾生不幸，青少年时代几乎无时不在经磨历劫：走马灯似的阶级斗争不断摧残，在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飘扬下忍饥挨饿，“文革”中遭受无情打击和残酷折磨。吾生有幸，改革开放新时期（1978年）一举考取研究生，从此步入学术殿堂，开始醉心于学术研究。在30多年学术生涯中，我沉酣学问，陶醉写译，乐不思蜀。其间，既有理性创造，也有情感创造。在思想创造和艺术创造的相得益彰中，我享受了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研究愉悦和创造乐趣（这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体验了人生真谛，践行了人生意义。汝若不信，有诗为证。现在，我不妨顺手拈来四首——《人生》、《再赋侵山抱月堂》、《四赋侵山抱月堂》和《看美文有感》——权作野老献芹：

人生能有几回狂，降龙伏虎射天狼？

凌云猛志囊四海，荼火气势吞八荒。

胸藏珠玑任挥洒，笔走龙蛇自成章。

风卷残云碧空净，更现天心慨而慷。

学苑憩园两相宜，稳坐书堂美味滋。

思接千载贯今古，视通万里彻中西。

春日碧山有声画，秋夜皎月无音诗。

借问居士何所求？一瓶一钵足吾痴。

抱月读书神志清，侵山登丘高迈兴。

缘何如许多诗意，端赖静心沐春风。

思若鲲鹏临天池，妙语连珠笔亦奇。

一气呵成余韵在，宛如桃李默会时。

从这些诗句中，读者不知能否明察青春热情的洋溢？从第一篇序跋翻阅到最后一篇序跋，读者默而识之，能否洞悉青春热情一以贯之？我之所以把这些序跋呈现在读者眼前，也想或多或少以青春热情感染读者，使其尽可能生发或增添青春的热情——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花也好，我都乐意为之。我不敢妄言自己完全达到青春热情的境界，但是我敢放胆预言：倘若我的生命还在延续，那肯定是充满青春热情的生命；假如我的身心失去青春的热情，那无疑是行将就木或寿终正寝了。因为在我看来，没有青春哲学垫底的生命，没有青春热情充溢的生命，是绝对不值得苟活的！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