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汉字有个约定

大约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真功夫、中国话……就成了华人在世界上的身份标识，可是，如果弄丢了其中很重要的一样，你会变成谁呢？还会找到自己的家吗？

“嗨，‘小洋人，A school English speech contest， I have signed you up！（学校英语演讲比赛，我已经帮你报了名！）记、得、提、前、准、备！”学习委员拿着本子一边记着，一边对我喊了一句，看见我点头说好，她转身，小声嘀咕着：“明明是中国人，非把英文当母语，普通话却磕磕巴巴，整出奇奇怪怪的调子，考试的话，光英语满分也不行吧……”也许她以为我听不见，或者听不明白，可是我偏偏都懂了，呃，用“乐乐张”的话来说就是：太悲催了！

“乐乐张”是我在中国的同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性格很像我在美国看过的一套故事书里的叫“马小跳”的那个男孩——那时，妈妈为了帮我补习中文，特地让姑姑从中国寄了一套故事书给我当教材。可是一提到这个，“乐乐张”就会大笑三声：“哦，可怜的Jack，可爱的‘杰杰李，都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还在看‘马小跳吗？我小学三年级时就已经全看完啦！哦买噶，如果你一直这样的话，怎么能找到女朋友呢！”然后又故作高深地看着我，“呃，你明白女朋友的意思吧？”

“Girl friend？ NONONO！ 不不不……”我总是被他说得手足无措之后，才会发现他脸上的一抹促狭的笑意，“张乐乐，你——无中生有！”

“哎呀！不错不错，这个成语说对了！Very good！ 不过你应该叫我‘乐乐张，那样听起来更有感觉——feel，你懂的！”这个家伙总是很会转移话题，“来来来，我们来复习一下‘无中生有的准确用法……”

——瞧，这就是“乐乐张”跟其他同学的区别，不会因一时新奇而过分热情，也不会因耐心消失而冷漠退避，更不会恶意地捉弄与嘲笑，或者喊我讨厌的外号“小洋人”之类的，他总是充满活力，然后，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有优点也有缺点的朋友，好朋友。他那么阳光灿烂的笑容连带着我也开朗起来，于是妈妈说：“回来是对的！”

一年多以前，我还在美国，那时的Jack、“杰杰李”有时候——呃，不，是大多时候——并不快乐。我是在美国出生的，妈妈后来懊悔地告诉我，因为考虑到以后融入环境的问题，她和爸爸一开始就在家里说英语，所以一直到读完小学，我也只会说一些很简单的中文词语，更别说读写了。于是，这样的对话变得很多——

“嗨，Jack！你是中国人吗？”

“呃，我的爸爸妈妈来自中国。”

“哇，那你会功夫吗？像李小龙，哼、哼、哈、嘿！”

“呃，我想那只是电影，不是每个中国人都会功夫吧……”

“原来是这样，那——你能教我说中文吗？就是普通话，现在很流行！”

“呃，抱歉，我也不太会说，因为——”

“哦买噶！”“你确定你来自中国？不是印度？不是日本？”“你在骗我吗？”“太遗憾了，我只能说你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哈哈哈，一个只会‘呃、呃的呆瓜，不会功夫，也不会普通话，或许他只是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巨型‘芭比！”……

我想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确实成了学校里的异类，同学们都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别人小声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在说“呃、呃”。我开始不喜欢学校，开始讨厌有关中国的一切，我并不在那里生长，为什么一定要会中文？她离我那么遥远，为什么还要给我打上外在的标签？

大约是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而暴躁，爸爸妈妈常忧心地看着我，试图了解点什么，可是我不愿吐露任何一个字——我陷入这样尴尬境地的原因，不就是来源于他们吗？

事情的转折点是我的社会交际课老师史密斯小姐找我单独聊天，她说：“Jack，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快乐，虽然你的学习很好。我猜，当我讲到中国民俗和文化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一点抵触？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一定跟你的不快乐有关，对吗？我去过中国，那里很美，她的历史和文化让我惊叹又喜欢，而我只是一个‘老外，haha！如果可以，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你也是她的，也许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找到快乐的源泉……嗯，我会找你的母亲谈一谈的。”

不知道温柔的史密斯小姐跟妈妈说了什么，半年后，爸爸妈妈就带我来了中国。“对不起，小杰，我很后悔当初的决定，现在看来真是自私而粗暴。我和爸爸给你带来了痛苦，可是现在，快乐却要你自己去努力寻找，那过程也许比在美国时更艰难……”飞机上，妈妈头一次用中文跟我说了很长很长时间的话，那时我刚刚读过两本“马小跳”，听起妈妈的话来还很费劲。

其实，刚到中国的时候，我还是很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不过这种感觉跟在美国又不太一样，一切都只是因为习惯和语言，并没有那种飘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虽然我有了新的外号“小洋人”，虽然常常闹笑话，但是不会觉得被侮辱，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孤立无援，而且，我那么幸运地遇到了“乐乐张”，他总是骄傲地宣称：本人在“杰杰李”本土化的道路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做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贡献……真是大言不惭，咦？又用了成语！

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对于中国的一切那么感兴趣、学习得那样快，尤其是汉字、汉语，仿佛为了弥补以往失去的时间，我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默默练习着，我沉迷于每个成语背后的故事，我沉迷于每一撇每一捺所包含的韵味，我相信这是天生的，溶解在血液里的感情——史密斯小姐说得对极了，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怎么能故意去讨厌她、压抑对她的感情呢？！

我不要再丢下你——这是我跟汉字的约定，也是我跟中国的约定。

如果给这个约定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永远。小杰是幸运的，他最终找到了生活的底气，找到了根的所在，如果连家的位置都弄丢了，异国他乡的游子们又怎么会快乐呢！

亲爱的朋友，或许你还在为自己能够讲一口哪怕是蹩脚的英语自鸣得意，这没什么不好，但也请你在无法用汉语准确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感到不安和愧疚吧！不可否认，中华民族的每一次开放兴盛总是与一批“走出去”的人息息相关，但我们的灵魂始终根植在自己的文化里，而传承文化的只有自己的语言。

（口述/李杰 整理/冰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