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争与妥协中摇摆
——《十三夜》中阿关人物形象解读
2014-04-01郑雨文
郑雨文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樋口一叶是日本明治时期最杰出的女作家。她的作品通常以女性为主人公,表现她们对生活的渴望与追求,以及现实生活带给她们的失望与绝望。《十三夜》中的阿关拥有对男女平等生活的向往,其女性主体意识已经觉醒。丈夫的冷酷无情使她备受煎熬,她决定抗争,想要通过离婚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踏出抗争第一步的她,却又迫于种种原因在父母的劝说下选择妥协,最终回到夫家。阿关挣扎于妥协与抗争之间,成为具有代表性的明治时期女性形象。
伴随着时代的发展,中日学界对于樋口一叶及其作品的研究逐年增长,主要从小说的艺术风格入手,并结合作者生平经历,对其小说创作特色进行研究。日本学界对于《十三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创作风格上,并且观点不一,最具代表性的是汤地孝的“写实主义”和盐田良平的“浪漫主义”。本文重心放在《十三夜》中“阿关”这一女性形象上,从阿关面对命运由屈服到抗争,最终妥协的过程,探究明治时期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由此分析作者樋口一叶后期创作过程中思想意识中现实认知与道德理念的冲突。
一、妥协与抗争的抉择——阿关命运的悲剧
在男权文化社会中,女性被置于社会的边缘,受男性任意摆布,基本上无权决定自己的未来,而在家庭中,她们处于被轻蔑和愚弄的附属地位,随时可能遭到虐待、责骂和离弃。樋口一叶笔下的阿关便是典型的这类女性,因美貌被原田先生看中,虽然心中另有所爱,但父母之命难抗,便和陌生人走入婚姻。此时的阿关,生活清贫但无忧无虑,自身的女性主体意识也未觉醒,不具备反抗“父权”的意识和能力,对待命运的安排,顺从、屈服。
然而在争取人的解放和个性解放的时代风潮下,女性自主意识悄悄潜入到日本女性的心中。女性渴望打破层层藩篱,取得和男性平等对话、共同发展的权力,实现自己独立的人格和价值。婚后物质生活的富足已经不能满足阿关的日常需求,她渴望丈夫的关爱,希望和丈夫处于一种平等和谐的夫妻关系。但现实生活非常残酷,她完成生育使命后,丈夫不但开始寻花问柳,还终日在下人面前对其恶语相向。时代的风潮、以及现实生活的不堪迫使阿关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在夫家毫无做人的尊严、受尽了精神虐待的她决定与命运抗争。回到娘家是她抗争的第一步,她希望通过父母的帮助,与丈夫离婚换得人身自由。阿关的出走,代表了她对丈夫原田勇背后的上层社会的叛离,这是阿关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命运做出抗争。
但当阿关在娘家门外听到父母对当下幸福生活的感叹时,内心开始剧烈摇摆。反复思量后才下定决心离婚,但离婚后家人的幸福生活都将变为泡影,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阿关生活在父权制社会,从小接受“为亲尽孝”教育,家庭高于个体。这时的她却为了自我的解放牺牲家族的利益,这种认知是对阿关思想中蕴含的旧式封建礼教巨大的挑战,她的“本我”和“自我”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最终惧怕丈夫,急切想要逃离的“本我”战胜了以家族利益为重的“自我”。这次的阿关在抗争与妥协之间坚持选择抗争。阿关思想摇摆,举棋不定的过程是其觉醒的女性主体意识与传统道德思想相抗衡的过程。她厌恶自己如同玩偶一样被丈夫随意摆弄和欺凌,像所有初期受到启蒙思想,呼唤人性解放的明治女性一样,阿关渴望逃离这种困境,回到代表幸福的娘家奉养双亲。因此,她虽然犹疑,却依旧选择抗争。
然而,得知女儿不幸遭遇的阿关父母尽管深感痛心,却不能支持女儿以离婚作为抗争手段。阿关的娘家是贫困的没落士族家庭,其父亲是典型的父权制的代表,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和实现斋藤的复兴,女儿的婚姻必须维持下去。与家族的利益相较,阿关个人幸福无关紧要。同时,离婚后的阿关将再无见到儿子的可能,作为母亲,这是阿关难以忍受的。父亲晓以利害,对阿关进行劝说,加强了阿关心中的封建传统意识,父母、孩子的幸福高于自己个人的幸福。阿关在又一次摇摆之后,于父亲的引导之下最终选择妥协,以心死之身回到像魔鬼一样的丈夫身边。从屈服于命运,到试图同命运抗争,虽然阿关最终选择了妥协,但毕竟曾向父母正式提出自己要离婚的想法,这一行为体现了她对自由、平等和尊重的追求,是她女性意识觉醒的表现。
二、精神与现实的双重失控——阿关悲剧的必然性
阿关在抗争与妥协之间的反复摇摆,最后重回命运牢笼的人生悲剧有其必然性。阿关女性主体意识虽然开始觉醒,但其思想上有些传统观念很难一时改变,在对问题的认识程度上还存在偏差。这些在作者樋口一叶对阿关言行的描绘得到展现。首先,对女性个体独立认知的欠缺。阿关对离婚后的生活打算是回到娘家侍奉父母,并没想过自己独立生活。由此看出,阿关对女性主体意识的认知并没有从表层抵达深层,在她的认知中,女性必须依附于他人才能生活。其次,对男女平等思想的肤浅认知。阿关因丈夫对其精神上的苛责而不满,但“即使丈夫去嫖妓、养妾,我都不会妒火中烧什么的”。[1](P199)其家庭观念中依然是夫权至上。而她恳求双亲助她离婚时,说到“今后,随便做兼差或什么,我会帮助亥之助”[1](P198)。表现了对男性为家庭重心的认同。而面对父亲的规劝,其自我抗争意识瞬间被压灭,这里又体现出她思想意识中对父权的绝对遵从。从这三点可以看出,阿关对男女平等的认知是肤浅的,在她的性别意识中,男性地位远高于女性。阿关开始认识到女性应该拥有选择命运生活的权利,但由于从小在封建思想教育下成长,她对女性主体性的认知并不成熟,对迫害女性的封建家长制不仅意识上默认,行动上也主动遵循。而这成为了她走向悲剧命运的主观原因。
女性主体意识认知的偏差使阿关在思想上最终主动妥协,但生存现实的残酷,却迫使阿关不得不放弃反抗。樋口一叶在作品中用隐晦的言语展现了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所受的压迫。文中阿关回到家中请求父母助其离婚,主要原因是她根本没有离婚主动权。明治民法给予女性离婚权,但在具体规定上女性想要主动离婚困难重重,作为女儿,离婚要先征得家长的同意,还要由父亲出面向丈夫讨要休书。而且即使父亲同意离婚,休书也要由丈夫来写。文中阿关的父母明确表示并不赞同她与丈夫离婚。失去父母支持的阿关,在社会制度面前不得不妥协低头。同时明治时期户籍法中明确规定了男尊女卑,女性一旦与对方解除婚姻就会被夫家“除籍”,经济上没有任何保障。对女性不公的社会制度将使离婚后的阿关处于困窘的物质生活境地。社会现实的逼迫和父权制文化观念的压迫,无论阿关的内心是否愿意,她都必须舍弃自我的精神需求,向现实生活妥协。
可见只要社会大环境和父权制的文化观念不变,即使女性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命运也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因为自始至终她们都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需求,既无法驾驭内心的情感,更无力改变现实的残酷,更重要的是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女性在社会中应有的地位,于是她们开始徘徊并最终妥协。作品中情节的设定与其说是作家有意的设计,不如说是樋口一叶对人生透彻认识的自然反映,阿关命运的悲剧性是无可避免的。
三、现实认知与道德理念的冲突——作者人生经验的体现
从阿关面对抉择时的摇摆性可以看出樋口一叶性格的两重性,一方面贫困的生活使她对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现实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力图在自己的的作品中表现出来。这是樋口一叶思想中女性主体意识的体现,她通过作品表现女性诉求,表现女性对生活的渴望。但另一方面,从小接受封建传统教育的她,骨子里仍旧渗透着传统女性的封建思想,因此她无法逃脱束缚,也无力为作品中的阿关寻找到新的出路。
《十三夜》是樋口一叶创作后期的代表作。以《文学界》为契机,樋口一叶开始接触西方启蒙思想。活跃的启蒙思想和兴盛的民权运动促使樋口一叶用新的视角审视几百年来日本女性的卑贱、痛苦的处境。同时,为了解决生活的困境,这一时期的她带领全家开了一家杂货铺谋生。生活虽然艰辛,但她没有退缩,勇敢面对的同时,其体内的女性主体意识开始觉醒。这段生活经历为她提供了广泛的写作素材,她用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洞察力冷静地观察自己周围的人和事,敏锐地发现,只要身为女人,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某种束缚而不能自拔。樋口一叶通过阿关的反叛行为表现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因为自身的生活经历,樋口一叶对挣扎于妥协和抗争之间的明治女性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和认识,在后期的文学创作中专注于表达女性的渴望与追求。
但樋口一叶从小经受良好的传统教育,深受日本传统文化熏染的她更多地只是在作品中对女性的艰难生存处境进行描述,以寄托一种深切同情和关注,而没有意识到解救那些女性的迫切性和自身的主体性,而对造成女性生活不幸的婚姻制度和传统封建家长制,樋口一叶虽然意识到这些制度的不平等,但从小接受传统道德教育以及儒家思想的她,也只是无奈地叹息和默认这种制度的存在,没有想过要去推翻这种制度。所以樋口一叶在小说最后让阿关放弃离婚,体现了樋口一叶思想上对封建传统道德妥协的一面。对女性不幸生活清醒的认知与刻入灵魂的传统道德理念形成激烈的冲突,作家在世俗与理想之间沉沦,她无法摆脱封建教育的局限而压抑自我,屈从命运。因此她的作品往往表现了女性向死而生的悲情一生,樋口一叶对笔下的人物赋予了深切的同情,但却无法从现实的层面为女性找寻到新的出路,解决现实问题。
虽然樋口一叶的作品无法从现实的层面去解决问题,充盈着对未来的无力感,但是因其真实地参与生活及特有的感悟性,使得她的作品充满真实感并扣人心弦。樋口一叶对于无法掌控的命运,她的内心是清楚而妥协的。在小说《十三夜》的结束部分,樋口一叶回归“物哀”的手法,以摇摆的柳条和凄切的木屐声来寄托自己面对社会现实的无奈情绪。“大路旁的柳条在月光中袅袅款摆着,漆木屐的声音轻轻凄凄。不管是村田的二楼,或是原田的广宅深处,世事多变,忧愁实多。”[1](P211)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却在弥漫着悠远的情思和绵延的清冷中给人留下平淡却挥之不去的忧伤。
参考文献:
[1]樋口一叶.十三夜[M].林文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