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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带灯》的两个文本与叙事

2014-03-31赵冬梅

扬子江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后记天亮竹子

赵冬梅

贾平凹经常会在他出版的长篇小说的“后记”中,剖析自己的创作过程,其中的困惑、感慨、关怀、情怀、心境、心得,这些“后记”既是我们一窥作者内心世界的窗口,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导读的作用,甚至成为论者解读小说正文的参照或依据,如《秦腔》中的“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①;《古炉》中的“我观察到了‘文革怎样在一个乡间的小村子里发生的,如果‘文革之火不是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点起,那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却怎样使火一点就燃”等。②新近出版的《带灯》,亦不例外,但在谈到这篇小说的创作缘起时,他特别叙述了小说主人公带灯的原型以及与自己的交往。不论是按照小说正文、后记的顺序看下来,还是相反的顺序,都会觉得“后记”中的这段叙述,与正文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让人忍不住要去思量的“互文性”,这不仅仅因为它们是文学素材与文学作品的关系,这段叙述等于把创作的底牌全部亮出,除去了创作的神秘面纱,把一个文学作品的“前世今生”呈现出来,没有了悬念,却引来了一份审视,于创作者而言,这需要强大的勇气和自信,于读者而言,不禁会追问现实与文学、非虚构性(作为作家创作历程总结的“后记)与虚构性(作为艺术创作的小说)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文学于现实的意义又何在?

通过《带灯》的“后记”,可以了解到现实中的“带灯”是一位深山区的乡镇干部,在乡政府的综治办工作,因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我”的手机号,便发短信给我,因收到复信便接二连三地给我发信,因她写的短信极好,让我惊讶不已,竟盼着她的来信,并决定去看了她和她生活的地方。她不是文学青年,但有着天才的文学感觉和文笔,如崖头的一枝聪慧的灵芝,她向我不停地倾诉,并领我走村串寨、给特困户办低保、堵截和训斥上访人,拽着牛尾巴上山,把采到的山花别一朵在头上,买土蜂蜜,摘山果子,跑累了到草窝里蜷身而睡,让我自己去看风景。从山区回来后,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她每天都给我发几百字或上千字的信,如我在老家的那个侄女,毫不避讳地说她的工作和生活、追求和向往、欢乐和悲伤、愤怒和苦闷,且定期给我寄东西,五味子果、鲜茵陈、核桃、蜂蜜,一包包乡政府下发给村寨的文件、上访材料、救灾名册、领导讲稿,以及一份因工作失误所写的检查草稿等。③

这段千字左右的叙述,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小说中有关带灯工作、性情的简要概括,也即在小说正文中,保留了“后记”中讲到的现实带灯的工作身份、文学天分和率性、亲近自然的性格特征。如小说写到,当镇政府的工作让带灯活得又累又焦虑时,当她和去省城画画的丈夫冷战时,当她思念元天亮时,她都要求下乡,在山水田野间徜徉、静坐、读书,跑累了就在山坡上睡觉,感受四季风景的变化,品尝四时的山果野菜,呼吸山野间散发的各种清新气味;怀抱各种各样的野花回去,是“把春天带回了家”;为着“冬天不是树叶不发,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树叶要绿,是身不由己”,便如黛玉葬花般抱着树哭泣。即使是她发给元天亮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信,自然山水也是她表情达意的主要内容,如“我在山坡上已绿成风,我把空气净成了水,然而你再没回来”,“我对你想念情感总如岩下的泉一样,滴滴点点很快汪出一潭,舀去又来,无有止境”;而她所向往的与元天亮的关系,也是寻常山间的布衣夫妻,如“我总想在松柏间打柴能邂逅你,然后和你一笑而归”,“我昨天早上想象咱们在山后有个石屋草房,然后在梁峁上搭火取暖,烤柿子红薯吃”。

当然,对于一部三四十万字的小说来讲,必定还会有文学的再创造,从而形成了两个文本之间交错纠葛的同与异。比如在“后记”中,用手机发信使我和现实带灯相识,也是他们作为朋友交往的主要维系;在小说中,发信的形式主要是在中部“星座”里(这部分占整部小说近三分之二的篇幅),以第一人称的“给元天亮的信”与第三人称的小说叙事交替进行,而且是展示带灯文学天分、精神生活的主要途径,只是收信人变成了在小说中始终未曾正面出现、却有着举足轻重位置的元天亮,同样,“后记”中提到的那自山区寄出的一包包东西,也转到了元天亮那里。但就像上面提到的,带灯不止向元天亮倾诉工作、生活中的欢乐、烦恼,更主要是向其表达爱恋、思念、渴慕之情,至于元天亮的反应、态度,小说并没有正面写,只是在带灯发给他的信里偶尔提到他回信了、他没有回信、他谢绝了要寄给他的山珍中药等,让人疑惑他们究竟是在精神恋爱,或者只是带灯一厢情愿地把元天亮“以朋友、老师、亲爱的人的感觉”在自说自话、以对抗“很累又焦虑”的现实生活?这异于“后记”中提到的“朋友”或“如我在老家的那个侄女”的关系,是两个文本之间最大的不同。

小说一开篇写到,二十年前元老海带人阻止高速公路凿隧道通过樱镇,被认为是保全了樱镇的风水,使元老海的本族侄子元天亮“得了山水清气”、“极了风云大观”,长成了大人物。他是樱镇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省文史馆工作,由馆员到馆长,著作等身,当上了省政府副秘书长,后又升为省委常委,“世上有能写书的但当不了官,有能当了官的却不会写书,元天亮是两全其美”。因这“两全其美”,元天亮成了樱镇的传奇,以致他的法令纹长(“这是当大官的相”)、个头矮且走内八字(“这是贵人气质,熊猫就走内八字,熊猫是国宝”)、爱吃纸烟((“他属龙相呀,云从龙么,烟缕就是云”)等十分普通甚至是不敢恭维的外貌长相、生活习性,也成了传奇的一部分,被与众不同的带灯崇拜着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也令我们不致冒昧地将他与“后记”中的“我”划上等号。当然,作者设计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并不仅仅是为了使发信的形式保留下来,带灯的文学天分以及精神生活能够得以呈现。

樱镇人之所以对元天亮念念不忘,除了他学问大、官高,说话还是家乡口音、最爱吃的还是家乡菜外,还因为他“也热心为家乡办事”,其中由他“动用了他的人脉和权力资源”而促成的大工厂引进到樱镇一事,是小说中镇党委书记主抓的核心工作,关系到樱镇的脱贫致富(当年高速公路改道虽“保全了樱镇的风水”,却也使它成了秦岭的第一穷镇)、书记镇长等领导干部的升迁,也使各方人等因利益驱使而矛盾激化,最终演变成元、薛两大家族势力为争办沙厂而发生的恶性打架事件。这一事件更是带灯命运的转折点,本在现场维持局面的带灯头部受重伤,事后和竹子承担了所有责任,被行政降两级处分、撤消综治办主任一职。这时小说已近尾声,带灯在此事件后患了夜游症,竟和疯子木铃一道在夜深的镇街上跑着、爬高上低地捉鬼撵鬼,变得思维混乱,将多年前的事说成现在、不同的事混在一起,甚至将一直藏在心中的给元天亮发信的秘密,也向竹子和盘托出,一天早晨,带灯因夜里梦到元天亮而大哭,将以前会发给元天亮的心里话,当着竹子的面,由对《红楼梦》的感受而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尽管小说最后,樱镇的河湾里出现了萤火虫阵,身上落满了萤火虫的带灯“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我们仍然会为带灯将来的命运而忧心。

大工厂的重要性,除了关系到樱镇的命运、带灯等樱镇人的命运,如同高速公路一样,还有着明显的象征性。小说中写到,高速公路修进秦岭,华阳坪成了低头走路就能拾到金戒子的大矿区,但空气恶劣、山是残山水是剩水;生产蓄电池的大工厂建到樱镇,使樱镇人有了富裕的希望,但以王后生为代表的反对声音,一开始就指出大工厂是高污染高耗能,别的地方不肯接纳才落户樱镇,将使樱镇如大矿区一样成为残山剩水,甚至会使人患上怪病、女人生不出娃,虽然书记说大工厂是“循环经济”,但显然未能让所有人信服,大工厂开建后带来的灰尘、噪音已是有目共睹,喜欢在山水间读书的带灯也很难找到清静的地方,在发给元天亮的信中,她曾疑惑地询问大工厂“真的是饮鸩止渴的工程吗”?这里所体现出的开发富裕与山水风光之间的矛盾④,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正是大工厂象征意义之所在。

由这个集合着矛盾与质疑声的大工厂,再回看元天亮其人,不禁会有所疑惑,所谓“高才无贵仕”,即使是在当下的社会,亦无法想象会有如他这样“两全其美”的人存在。那么这样一位被带灯像神一样谦卑地顶礼膜拜着的传奇人物,他之出现在作品中,不仅使两个文本之间有关“带灯”发信对象的改变,显得颇耐人寻味,也充满了反讽的意味,比如他热心为家乡办事,既可以说是回报故里,又怎么不可以说是“以权谋私”?且不讲所办之事的结果怎样,如“动用了他的人脉和权力资源”的大工厂,另如他“通过省扶贫办拨了十万元加固镇前的河堤”,但两年过去了镇政府却没有在河堤上增加一个石头、没载一棵树,尤其是写到樱镇小学的“二妮楼”(元天亮联系了一个老板捐了三十万元给樱镇小说盖教学楼,命名时老板说不要用他的名字,用他老婆的名字叫“二妮楼”),字里行间都不乏嘲讽。如果一开始我们还会将有关元天亮的种种传奇、带灯的顶礼膜拜,揣测为隐含作者的某种“自恋”情结,当看到带灯最后的遭遇,看到她因梦到元天亮而毫不掩饰地大哭时,可以认为,这些都是为了塑造带灯这一人物形象,为了说明带灯情感、精神寄托的虚妄性。

上述小说正文与“后记”之间的同与不同,正是文学创作特性之体现,就像贾平凹在“后记”中讲到的,“认识了带灯,了解了带灯,带灯给了我太多的兴奋和喜悦,也给了我太多的悲愤和忧伤,而我要写的《带灯》却一定是文学的”。作者在赋予了“带灯”文学生命的同时,还让她在小说中承担了诸多的功能,对于这些功能的解读,同样离不开与“后记”的比照,或者说只有通过与“后记”的比照,解读才更为清晰。

贾平凹在“后记”中用了相当的篇幅,谈他对农村的感受、对乡镇基层政府及干部的看法,并指出,“我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着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而身为综治办主任的带灯在小说中最明显的功能,即是作者观察乡镇社会尤其是乡镇基层干部的一个视角,这也是小说叙事的一个主要线索。

提到这一题材,自然会想到上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如论者所述,在刘醒龙的《分享艰难》、何申的《年前年后》、关仁山的《大雪无乡》等作品中,主要表现的是那些被各种事务弄得焦头烂额却又的确想为地方上办些实事的县、乡、镇的基层干部,与道德堕落却实力雄厚的经济能人之间的博弈,最终往往是基层干部的兢兢业业及其道德感召力,带动了这些能人与之一起“分享艰难”,但在选择经济发展的前提下,又回避了这些经济能人的恶与道德堕落,从而弱化了现实主义的批判力度,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化、道德化。⑤在《带灯》中,樱镇的镇政府依然是作为“政治的缓冲带”而发挥着重要作用,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镇政府的工作重点也发生了变化,由“催粮催款和刮宫流产”转移到“寻找经济新的增长点和维护社会稳定上”,经济发展虽仍是工作重点,如前述的引进大工厂一事,但与“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不同,樱镇的书记镇长等领导干部在经济方面倒比较从容,似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让他们焦头烂额的则是以上访为代表的维稳工作,带灯所在的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如带灯所言,“综治办就是国家法制建设中的一个缓冲带,其实也就是给干涩的社会涂抹点润滑剂”。

与此相关的是,虽然都以乡镇基层干部的日常工作为叙述焦点,《带灯》不再纠结于为“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招致批判声音的经济与道德之间的矛盾,但也不是回避,仿佛这些已成为常态,就像书记的公开送礼,他声称“这不是行贿,是联络感情,一份土特产值不了几百元钱,却给樱镇换回的是几万元几十万元”。不过,对于干部们的种种行为,如书记、镇长对元家兄弟办沙厂、薛家兄弟收购旧房改造老街等的庇护、纵容,书记、镇长将隐瞒水灾中死去人数的行为称为“巧报”,大工厂送给书记的一辆日本进口车,马副镇长蒸吃卫生院送来的引产胎儿,镇干部为着能给车加油、下山能吃碗面地催要着农民的罚款,为了让王后生交出告大工厂高污染高耗能的上访材料、镇干部干事轮番地折磨他等,小说并非只是中庸地呈现,而是通过带灯的反应、态度表示出不满以及批评的声音。另一方面,樱镇的干部虽没有了“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中“勉力补天”的“道德理想主义”,但也不至于面目可憎到让人无法理解,如写到镇长为普查维稳和抗旱工作,连天奔走在各个村寨,鞋子坏了就用葛条缠几下,头疼了就用针挑眉心放血;一次,带灯和竹子被书记下令取消补贴后,始终没有给书记检讨,甚至一连几天未到书记办公室,马副镇长便把一个锡燎壶让带灯拿给书记,并交代书记好喝酒,喜欢他这只壶,就说是在下乡时买来送给书记的,虽被带灯拒绝,却也体现了同事之间的惺惺相惜。这可说是描写出了现实的、人性的复杂之处(这同样也体现在对王后生、朱召财、王随风等老上访户的描写上),也与作者对待基层干部的态度有关,如“后记”中谈到的,“正因为社会基层的问题太多,你才尊重了在乡政府工作的人,上边的任何政策、条令、任务、指示全集中在他们那儿要完成,完不成就受责挨训被罚”、“而他们又能解决什么呢,手里只有风油精,头疼了抹一点,脚疼了也抹一点”、“你同情着他们地位低下……但他们也慢慢地扭曲了”。

作为镇干部中的一员,带灯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复杂性或矛盾性。无论最初带灯从市农校毕业后到樱镇工作的原因是什么——“我丈夫是樱镇人,他也在镇小学工作”、“镇政府工资高,又有权势”,当她建议在全镇进行一次灭虱子的活动没有干成后,她以“既然改变不了那不能接受的,乃就接受那不能改变的”(来自元天亮的书)为经验,再没有提过任何建议,镇政府分配她干什么,她就去干什么,并尽力干好。因为和镇长是同学,她也会替他采办去县上走动送礼的土特产;因为在镇政府工作、吃的好穿的好,她又是樱镇妇女羡慕的对象。带灯的不同在于,她并没有从“林震”式的理想热情蜕变为“小林”式的与世俗和光同尘,她经历了三任镇党委书记、两任镇长,有着农村工作的经验,但她从不为自己的仕途谋划经营(她的综治办主任一职是镇长出于多种考虑提名的,而非她自己争取来的),甚至因办公室主任白仁宝的一番女人当官的言论——你太漂亮当不了官,“太漂亮了谁敢提拔你,别人会说你是靠色,也会说提拔你的人好色”、“你看哪个女领导不是男人婆”——而越发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当镇长想对她有亲昵的举动时,她以长姐的身份告诫他“你还年轻,好不容易是镇长了,若政治上还想进步,那你就管好你”;她明白自己的工作也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但她有着一股正气与悲悯之心,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可怜之人,其中也包括那些给她工作带来重大困扰的老上访户,所以她敢顶撞书记、镇长,敢对马副镇长讲“我在群众面前说话,私事从不食言的(因“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对付的”),他们都喜欢给我办事”;所以她“村村都有老伙计”(即与她交好的妇女),当得知她和竹子成为打架事件的替罪羊后,她的二十四个老伙计合伙做了一锅揽饭来安慰她们。

因此,作者在“后记”中用“可敬可亲”、“高贵的”、“智慧的”来形容带灯。当然,带灯的独特魅力还不止于此,她还有着非常可贵的丰富的精神世界,这表现在她爱读书、关注樱镇的历史传统,尤其是前面曾谈到的她以敏感多思的心灵与大自然亲近、交流。而带灯精神世界的丰富,并不仅仅是“后记”中所讲的“环境的逼仄才使她想象无涯”,或她自己所言“山禁锢我的人,也禁锢我的心,心却太能游走”,而是她精神气质的自然流露。

带灯经常被镇政府的同事、被县城的老同学称为“小资”,然而此“小资”已非那一度成为流行时尚符号的“小资”,在她聪慧、能干的外表下,她其实仍然是一个朴素的理想主义者,她希望“让我接触到的人不变得那么坏”,她相信“像风吹着田地一样,人气却还是一股梢地向着正经一边的”,她“想成就天地间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所以希望元天亮“再写本《红楼梦》”。她也必定有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宿命,在那场打架事件中,她像竹子讲的“民事打架么,别人看见了装着没看见,咱倒跑来了”,她如那位与风车做战的骑士一样,要去拉架,混乱中又被围观者捉弄,一个老上访户让她抱住元老四,他和其他围观者却没去抱换布,最后行政处理时被认定是“缺乏有力措施,尤其是拉偏架,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乃至完全失控”。然而她的丰富还在于,她并非一味地单纯乐观、执迷于幻想中,在她发给元天亮的信中,在她思维混乱后对着竹子滔滔不绝的倾诉中,坦露出了她在矛盾、犹疑、内省中痛苦煎熬的内心,如关于农村、关于工作——“山里人实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纠缠不清的令你烦透了的上访者,可当你听着他们哭诉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为着微不足道而铤而走险,再看看他们粗糙的双手和脚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伤和无奈”;关于自己——“我厌烦世事厌烦工作,实际上厌烦了自己。人的动力是追求事业或挣钱或经营一家人(小说中曾提到,带灯的父母早已去世,丈夫去省城后两人等于两地分居,也没有孩子),而我一点不沾,就很不正常了”;关于元天亮——“我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如小猫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脚”、“而你成了天上的星星……我喜欢萤火虫”,等等。借用钱理群的研究,带灯可以说兼具“西班牙骑士”与“丹麦王子”的精神气质,两者在她身上“对立、渗透、消长起伏”,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呈现,有时是“堂吉诃德气”,有时是“哈姆雷特气”。⑥

这里特别要讲的是带灯和竹子最后都染上了虱子。虱子这一意象,和小说中整天在镇街上捉鬼的疯子,带灯这一名字以及她的原名萤与萤火虫阵,小说三部分的题目“山野”、“星座”、“幽灵”等一样,都有着明显的象征和寓意。樱镇的虱子原是白色的,从大矿区一带飞来黑虱子后,樱镇出现了灰虱子,带灯就是在这时来到了樱镇,等到她和竹子也染上虱子,因大工厂拆迁旧屋,樱镇如当年的大矿区一样,也有了皮虱飞舞,皮虱吸饱血后仍是过去的白虱子,樱镇人发现,“原来心里仍还有着一种怀念老虱子的感觉”。小说中多次写到,在下乡及与老伙计们的交往中,她和竹子怎样小心谨慎地防止被染上虱子,但那次在吃了老伙计们做的揽饭、晚上和老伙计睡在一个大通铺后,她们身上都生了怎么也除不掉的虱子,后来习惯了也觉得不怎么恶心和发痒,带灯还认为“有虱子总比有病着好”,但说过这话不久,她就开始夜游和思维混乱。因此,带灯与虱子之间,有着需要深思的特殊关系。

染上虱子是否意味着带灯将会改变,如同“西班牙骑士”回归现实、“丹麦王子”开始行动?在下部中,带灯不再向元天亮发信,而是无所顾忌地当着竹子的面倾诉,这也许就是一种告别,向元天亮,向过去,向以发信为形式的内心生活。尽管小说以书记的“樱镇可从来没听过有萤火虫阵的,这征兆好啊,预示着咱樱镇还吉祥么,不会因一场灾难而绝望么”而结束,但我们无法乐观于这“光明的尾巴”所预示的带灯的未来命运,就像我们不敢奢望,“西班牙骑士”与“丹麦王子”能够扬长避短、互补为统一完美的人格。如果大矿区今天“富饶”与“美丽”之间的矛盾,就是大工厂建成后被称为“县上的后花园”、“秦岭里的小西藏”的樱镇将面临的(大矿区所在的华阳与樱镇是秦岭里的两个古镇),那么或许如带灯在给元天亮的信中所讲的,“对于樱镇,不开发是不是最大的开发呢”?对于带灯,是否也是如此?正如带灯不愿樱镇因富饶而失去美丽,却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我们不愿也不忍那个生动自然的、充满魅力的带灯的改变,但她若不改变,是否将成为(或者说已经成为)又一个生活在臆想世界中的“疯子”或“幽灵”?正因为如此,带灯的命运与樱镇的命运是相互映衬的,这也是带灯在小说中承担的另一个重要功能。

有关带灯的种种描写,成为整部小说的性灵之所在,如同带灯在山间闲逛时经常遇到的一汪清泉,缓缓地润泽着泼烦沉闷的日常生活;也是贾平凹在“后记”中讲到的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突破那么一点点提高那么一点点”,以及这次要换一种写法,“有意地学学西汉品格”、“使自己向海风山骨靠近”的努力之所在。现实带灯的文学天分感染了作者,作者又将自己的文学才情、文学积淀全部赋予了文学带灯,就像前面谈到的她发给元天亮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信,以及虱子、疯子等意象,无不体现着作者的匠心与良苦用心。所以说,带灯在小说文本中还肩负着作者的文学理想,比如关于带灯的漂亮,小说只讲她披着一头如云的长发、爱穿高跟鞋、注重穿着打扮,并未具体介绍她五官、身材怎样怎样,而是通过周围人的反应来描写她的美。如带灯刚到镇政府工作,每天清晨她高跟鞋的噔噔声一响,“大院所有房间的窗帘就拉开一个角”;带灯走在镇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闲人被她训斥了,还替她遗憾“你咋还在镇政府干呢”、“一支花插在牛粪堆了”;她和竹子去赶集,那些外地来的小贩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两人在樱花飘舞的季节骑摩托车下乡,把经过村寨的狗都惊动了,仿佛鸣锣开道似的追撵着跑,屋里的人都出来看,在地里正干活的“就拄了镢头和锨”,一直盯着她们身影消失,在泉边舀水的,只顾看她们,桶里水溢出来湿了鞋还在舀,到了目的地,两人抖着身子,花瓣落了一地,带灯说“那不是花瓣,是眼珠子”。这样的描写,采用的自然是那首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的风格,采桑女罗敷的惊人美丽,就是通过“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加以呈现,如同罗敷在使君面前夸说自己夫婿的优秀出众,能够和樱镇的“名片”元天亮通信联系,亦是带灯的骄傲与精神依托,只是带灯的命运未能像《陌上桑》那样以喜剧始、以喜剧终。

和带灯一样充满魅力的,是小说中随处可见的笔墨情趣。如带灯刚到樱镇,看到犁过的土地上长出了庄稼苗和各种野草野菜,感慨“黑乎乎的土地里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以花草的形式表现出来么”(类似的句子也出现在“后记”里,如“春天的到来哪里仅仅见麦苗拔节,地气涌动,万物复苏,土里有各种各样颜色呈现了草木花卉和庄稼”);带灯下乡,从双磨村到骆家坎要过一座岭,岭上长年都有云,两个村的人亲戚多,往来就称之为“过云”;带灯和竹子被取消了补贴,两人到县城去买新衣服,回到镇街,一户人家的院门开了,她们挺了身子准备让第一个见到的人感到惊艳,但先露出来的“不是人头,是黄牛”。这种笔墨情趣也体现在每一小节的标题上,如写到樱镇初春的雨,不是直着下、也下不到地上,好像是半空里“燃烧的雨”;镇街逢三六九日赶集,走在坡梁上、沟岔的人们呼喊着打招呼,风吹乱了人的呼喊,呼喊没有了节奏,“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傍晚时分,带灯和竹子在坡上闲逛,放牛人孤零零立在那儿,坡上起了雾,“雾气腾腾没看见牛”。

如果说带灯“给元天亮的信”是以独立的形式,与泼烦琐碎的日子形成对比与对抗,以烘托带灯的独特与丰富;上述的笔墨情趣,则点缀于泼烦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既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塑造带灯这一人物形象的作用,但更多则是游离于小说主干之外,看似“闲笔”,却也体现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写作特性,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呈现出了乡土中国的一派生机与情调,也表明“灵光”尚未从乡土中国、乡土叙事中完全消失。

这些笔墨情趣,无疑承接着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一脉的乡土叙事,但其间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些点缀于泼烦琐碎日子中的笔墨情趣,同样也来自于泼烦琐碎的日常生活,因而失缺了前者的明净与纯粹,有着驳杂的沉厚的人间烟火的气息,就像带灯虽终日徜徉在自然山水之间,以深山里“只顾自己开放”的棠棣花、以“平静的人华丽的心”的树自况,但她仍然作为个体存在于自然之外,自然是她对现实生活的逃避、抗拒,是进行自我体认的一个“他者”,她始终不能摆脱现实生活的逼迫,她的经常生病、越抽越多的纸烟,她最后的梦游与思维混乱,都证明她未能在自然中得到彻底的慰藉与庇护,如同她寄予元天亮的情感与精神依托。另如作者虽在“后记”中、小说正文中反复谈佛说禅,如“后记”中提到从庙里请回一尊地藏菩萨,“给它鲜花供水焚香”,从文物市场请回一尊土地神,“在它的香炉里放了五色粮食”;小说中带灯将元天亮比作“人间的大佛”,将自己比作进了元天亮庙里的“尼姑”、“是佛桌边燃烧的红烛,火焰向上,泪流向下”,最后因萤火虫落满身而“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等,但正如带灯自己所说的“我到底是没有真正走进佛界的熔炉和染缸,没有完成心的转化,蛹没有成蝶,籽没有成树。我还像鸟一样靠羽毛维护”,这些谈佛说禅也始终外在于小说文本,而非通过小说文本自然地流露出来。

两者之间的不同,是文学链条中承继与发展的关系,或许也是作者要告别他曾模仿、借鉴的“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向“西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靠近的一种努力?也表明无论是作者还是他所塑造的带灯,都“尘缘未尽”,对现实人生有着无法超然的关切之情,如“后记”中所言,“几十年的习惯了,只要没有重要的会,家事又走得开,我就会邀二三朋友去农村跑动,说不清的一种牵挂,是那里的人,还是那里的山水”;而带灯在思维混乱后“说事”时,惦记的仍是镇政府的事、村寨的事、大工厂的事、老上访户的事,小说结尾,她和竹子深夜看萤火虫阵回来,仍不忘问马副镇长“天气预报怎么说”(带灯爱看电视,除了看新闻联播外,最关心的是天气预报,因为看天气就是“看天意”)。

另如竹子这个人物的设置。竹子大学毕业后到镇政府工作,先在马副镇长手下,因总被马副镇长训哭,被带灯要到了综治办。竹子和带灯一样漂亮,一样爱打扮爱看元天亮的书,受带灯吸引、影响,也喜欢在山水间闲逛在山坡上睡觉,带灯批评她工作上没有上进心,她说要做“带灯第二”;带灯梦游后埙也不见了,说以后要听竹子吹笛子,因“竹子烙出眼儿就是笛子”,她便也要把名字改成笛子。那么比带灯年轻的竹子,可否看作是带灯的承继,表明那点浪漫的理想之光不会熄灭,或者她将延续带灯的命运?竹子也许没有带灯那么丰富善感的内心,但并非没有主见的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带灯,如带灯告诉她在综治办工作,虽无法躲避邪恶但还是要用善,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她便回以“咱们的工作目的,咱们的理想就以大局呀以党的利益呀以政府的影响呀为名义来满足自己的自负心理?”让带灯无言以对。她也要比带灯实际得多,因而也更经得起摔打,被领导一训就哭,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哭,其实哭也是一种发泄和反抗,因马副镇长爱说带灯“小资”,她就“偏要做小资”,给马副镇长说话时“偏用成语”,在书上读了关于星座的内容,又当着马副镇长的面给大家算星座,带灯看完天气预报后看天的习惯,就是受她算星座的影响。

正是竹子身上有着带灯所没有的质素,她于带灯的意义便显得特别重大。如同堂吉诃德身旁有桑丘的陪伴,整日和带灯形影不离的竹子,在带灯的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工作上,她和带灯一起走村串寨,共患难、共进退,当带灯冲领导发火时,她又打手势、又递眼色地缓和局面;当看到带灯在打架事件中受伤时,她不顾自己在下乡检查水灾时受伤的胳膊还没好彻底,冲去救带灯,结果被换布踢开又掉了一颗牙。她也是带灯生活中的知心姐妹,陪着带灯同喜同悲,带灯生病时她帮着熬药;带灯看不惯不孝顺公婆的马连翘,和马连翘在街上推推搡搡打架时,她假装跑去拉架抱住了马连翘,两人因此被停发了当月的补贴,镇长批评带灯脾气不好时,她回道“啥环境么,还不允许有脾气”;尤其是带灯开始夜游、思维混乱后,她简直成了带灯的守护神,她张罗着陈大夫给带灯看病,怕带灯出事她夜夜都尾随着,又担心说出来带灯会受不了,暗自伤心流泪,当她向书记镇长告知了带灯的情况,被认为是“为处分的事而要挟我们”时,她哭过后开始替带灯写上诉材料,并借她们曾经重点监督管理的老上访户王后生之手,要替带灯上访。而带灯在她面前不再隐藏自己对元天亮的感情,亦基于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如同没有桑丘,将无法想象那位生活在幻想世界的骑士会是怎样的情形,如果没有竹子,带灯的命运会更加令人忧心。这也许就是作者设置这一人物的目的所在,不至于让带灯孤独到无所依靠、无可慰藉,既有结构布局的需要,更体现了作者对自己所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的不忍与温情。当然在陪伴带灯的过程中,竹子也有了自己的性格与命运,竹子曾想“如果带灯是山上的树呀草呀,那她是树和草之间跑动的什么小兽”,树、草与小兽,既关联又不尽相同,与树、草相比,小兽显然要更灵活、更有未知的可能性,所以,作者并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用对比鲜明的反差来塑造带灯与竹子,而是通过竹子与带灯既接近又不尽相同的特质,来突显出带灯的不可替代性。

当我们被带灯的魅力所感染,开始为她的命运所感动、所担忧,并因此会去重新思考、关注一些问题时——如我们每个人也曾经历过的、随着现实的挤压而逐渐遗忘的理想之光;那种对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荣枯变化的敏感与幽微体味;带灯所忧虑的“美丽”与“富饶”之间的矛盾;那些一向认为刻板、乏味、面目模糊的基层干部,以及那些被认为可怜的却又是“闹剧”般的上访者,又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等,文学的魅力、文学于现实的意义便都显现出来了。这也许就是现实与文学之间的不同,我们常常会忽略、会隔膜于身边的以及充斥于媒体资讯中的不幸、苦难与悲剧,却会为某个虚构的人物牵挂不已,并流下真实的眼泪。这也表明,尽管带灯在文本中承担着种种的功能,但她并不是一个符号化的“扁平人物”,她拥有自己立体可感的文学生命,而这又离不开她所承担的诸种功能,作者通过对她的塑造或者说在以她为聚焦所展开的叙事中,来传达“后记”中所探讨的对农村、社会、国家、人类等的关心,来思索文学怎样去描写、反映这些关心,怎样“才具有现代意识、人类意识”,怎样提供我们的“中国经验”,从而“对人类和世界文学”贡献“独特的声响和色彩”?又怎样让自己的写作风格有所转变、突破,从而“为中国当代文学去突破和提升”?

正是由于积聚了作者在“后记”中谈到的如此多的“整理”、“酝酿”、“思索”、“琢磨”,带灯与《带灯》才会有前述的文学的、文学以外的诸多魅力,尽管《带灯》也反映、涉及到了当下的许多热门话题,如维稳与上访、生态问题、农村选举、拆迁、上级领导下乡视察工作等,但并未出现如对余华《第七天》的“新闻串串烧”似的批评声音,其中的主要原因应与此相关。从这个角度讲,《带灯》在新闻素材/热门话题/文学素材与文学创作之间的转化方面,无疑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参照。

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带灯不仅感染、感动着我们,甚至已融入了“后记”那位叙述者(《带灯》的作者?)的生命意识中,如“后记”中写到,“社会基层有太多的问题,就如书中的带灯所说,它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带灯说,天热得像是把人捡起来拧水,这个夏天里写完了《带灯》”;“这是一个人到了既喜欢《离骚》,又必须读《山海经》的年纪了,我想要日月平顺,每晚如带灯一样关心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咀嚼着天气就是天意的道理,看人间的万千变化”。当然,这种作者与笔下的人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彼此成就的密切关系,于文学创作而言并不新鲜,但在当下的时代,却如带灯的理想主义一样,显得十分宝贵,因为这需要花费时间、心力才能达到或仅仅接近。《带灯》“后记”的最后一句话是,“王静安说: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这既可以说是带灯,以及“后记”的叙述者/《带灯》的作者所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种文学境界,是作者与笔下的人物、现实与文学以及《带灯》“后记”与正文之间的一种“镜像”关系,他们在相互“凝视”中进行自我辨认与建构,并形成一个完整而自足的意义世界,而对意义的阐释,却来自于他们所无法“控制”、其实也是不必去“控制”的外部力量。

【注释】

①贾平凹:《秦腔·后记》,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页。

②贾平凹:《古炉·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4页。

③贾平凹:《带灯·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357页。文中有关《带灯》的所有引文都来自这个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④小说中写到,带灯和竹子下乡去东岔沟村,竹子用“美丽富饶”形容那里的风光,带灯讲“美丽和富饶其实从来都统一不了,大矿区那儿残山剩水了却富饶,东岔沟村是美丽却不富饶”,第84页。

⑤参见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04页;唐欣:《权力镜像——近二十年官场小说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⑥参见钱理群《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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