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道纪行

徐桢立（原著） 吕芳文 周亚平（整理）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410003）

倭寇犯境，戊寅长沙文夕大火，携家避地湘南，旋溯营道，舟行纪实。

余居泉陵九阅月，初无意他徙，至己卯二月中，始作书寄袁君巽初道州托为物色可居之屋，复书谓觅屋非甚难，特皆黑暗耳，并称舟行所见山水极佳，企余来游，且盛称其地菜果之美，亟称可冠全国，盖知余素嗜蔬菜也。余初不欲即行，以陈君友古道阻不能应辰溪之招，相约东迁，因子女众多，衣服繁重，计陆行费钜，不如舟行。惟南风上水，舟行甚迟，则以为迟往不如即往。其族弟陈君漱源亦欲令其眷属同行。且谓道州有友贺君可托赁屋，遂定同以舟往道州。

三月初二日晴，买舟已得，舟蓬钉木板如复瓦，无窗，所谓乌舡也。

初三日晴，以行李登舟，余行李不多。纳一舟尚有余，二陈各一舟，不足，复增一舟置行李。下午部署初毕，蒲、周、胡、何女妇来送，舟小无坐处。周吉荪来，未上船，萧敏怡来，已检点可坐，久谈乃去。许仲雄来谈，曛暮邀余与友古兄至春元楼晚饭，遂至其家，与其尊人泳六兄谈片刻。遣足携灯送登舟。是日热甚。

初四日晴。晨七时解缆，北风扬帆，十时过香苓山，下午过淡山，复行数十里泊矮子庙。初，凡生兄告余当以三日至淡岩，盖淡山去城裁廿五里，而水道极回环曲折，绕嵛山以行，故土人呼嵛山为游山岭，盖为程已倍陆行矣。家人与二陈眷属拟游谈岩，今已得顺风，贪程径过，未登。余以昨日喧暖，往来市中触热，今日卧舟中竟日乃愈。

初五日晴。晨七时解缆，九时至五里牌。南风复北风，下午过袁十万。有以袁十万为袁家渴者，或以袁渴去郡城当稍近，不当在此。余观自来说山川形势，诸所淆讹，水多于山，盖山形无改移，水道既难指目，且多改易。九江之说，至今聚讼纷纭，况小水乎？旋过良村。凡兄先以告余，谓村有陨星石二，以风利不得泊，未登览，以诗告凡兄云：“淡岩已是贪程过，何况良村问陨星。”夜泊杉木田，距泷泊仅十二里矣。月夜时为云掩，夜半雨时作。

初六日雨。晨七时解缆，北风。九时至泷泊，土音讹为双牌。凡兄念余水行艰苦，坚嘱至泷泊及濂涛（镰刀）湾，必以邮片相告，以两处有邮箱也。遂详书三日行程，交舟子投之。是日大雨，时作时止。下午至单江，对面为青龙滩，滩长而峻，诸滩惟此为不易上，昨日有一空船结伴同行，各舟长年协力曳一舟，或负缆，或刺船，颇用力气，乃得过滩，薄暮泊麻滩，较青龙滩易矣。两岸人家皆悬楼，可入画。四山回合，青翠倚霄，中汇澄潭，荡漾山影，停舟四望，不知舟自何路来，明当循何路去。盖入泷以来，景色皆佳，此为最胜矣。泷泊以上青口江村以下谓之泷。以雨后泥泞，不能登岸，友古兄乘兴沿陂陀以登，余以前人文字谓沈云英庙在麻滩，问得见否？笑曰：“但见天尊庙耳。”后乃知庙实在自此以上四十里木垒，盖明永道守备沈至绪御贼殉难木垒，其女云英纠兵却敌，夺父尸以还，遂以游击领父众，故庙祀木垒，于从父之义为宜。通夕滩响若雷。

初七日晴。晨六时半解缆，北风张帆。早饭过胡滩，滩不长而略陡，水流湍急，篙师三人刺船猱进，牵夫五人倚石壁蟹行，并力过滩。十时至相见湾，其地上下盘旋，陆路往来人隔一里，对面可见，故名。午至上梧港。下午二时至茅江口。五时濂涛湾，以风利不停。复兴八里，暮泊江村。登岸见人家百馀户，皆陈、周二姓。陈氏一家门首摹万历二年御笔树德堂三字榜额，不知其摹自何处也。江村即庳滩，水经注有庳墟，象所封也。山下有象庙，柳子厚道州毁鼻亭神记所谓“河东薛公伯高刺道州，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者也。后不知何时乡人复建之。读王文成灵博山象祠记，树义最圆，迥越前古。象祠得复，其以此欤？然未得见，殆周览未遍耶？

初八日晴。七时张帆行，早饭后，南风落帆。下午五时至青口。登岸见邮箱，寄邮片盘园。青口人家少于江村，市肆略多，自泷泊溯流至此，山束泷流，或半里或一二里一曲，正柳记所谓“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者。至于上生青丛，旁多岩洞，风动大木，掩苒众草，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荡葳蕤，今亲历之，益见柳文体物之工。又知水行一道皆然，不唯袁渴矣。又念正月杪，席君鲁思邀至桂林，将游阳朔，虽未得往，然闻人言，阳朔胜处在山川开合纡回，出人意表，此皆相似，特彼则石壁倚天，此则高峰矗翠。至于山花数红，忽出葱蔚，林鸟一啭，时破清幽，意此犹当胜彼耳。水经注营水北流，注于营阳峡，又北至灌阳出峡，而张燕公诗亦谓“道峡似巫山”，前人品题辄以巫峡相拟，今余持较阳朔，宁得为夸乎？江岸橘柚作花，夜静风香入船，心神俱爽。

初九日晴。晨五时半解缆，北风旋转南风，山形至此逶迤平行。始见水堰筒车，盖道州产谷不多，滨河则蓄堰水注田，借水力转车，缀筒翻车入枧达田中，去筒枧，则借湍流轮转之力，以压蔗制糖，可两用也。舟傍堰行，十时至白马渡，诸堰以此为巨，植木两层，自岸廷袤至中流，两旁皆堰，中裁可通舟，水势约束益急，曳舟上溯，虽不危险，亦劳力气矣。下午北风，潄源夫人先遣足告贺氏，三时抵道州，泊舟南门外，贺君已在岸旁相侯，因与友古兄潄源夫人同入城看屋，百馀武至贺君家，有馀屋两三间，裁可容潄源夫人一家。贺君复邀看左近同族之屋，皆三间，两箱蔽左右室之窗，窗小棂密，更有以板遮之者，故皆阴暗潮湿，且皆已居人，虽允即迁移，然至速亦须一二日。复至一家，远亦狭小，略得窗光，且未居人，遂即移入暂居。地无运力，贺君唤其邻右一人，舟子皆努力相助，为运行李。夜饭贺家，舟子眷口饭毕，薄暮登陆。余与友古兄同赁此屋，仅两间与堂屋可下榻耳。小儿女持灯照见壁上蜈蜙六七寸，遽惊呼，余笑谓：此间瑶人恒食蜈蜙，以盐渍壁虎出饷贵客，汝曹何必惊畏之乎!蚊、蝇、虱、蚤，尤家家有之。

初十日晴。友古兄以贺氏屋湿暗不可以居，余谓袁君必已为我觅屋，特昨日已宴。问梓溪村于土著，皆瞠目不知所对。今且先至玉泉坊，道遇李君相呼，乃知七年前曾携袁君伯夔函至余家也。至沱川公寓小坐，屋小而陋，差有窗光，约同访袁君，出西门，在西关桥背，土人呼刘家大屋，不呼梓溪村也。袁氏楼居，无潮湿黑暗之苦，知袁李两君连日为余问宅，得二处，一在其左近参驾桥，往观则仍黑暗，一在周家坊，则楼上楼下四间，厨屋一间，楼颇轩敞，室亦多窗。主人刘姓，此盖其果园中新造闲轩也。园中桃李皆实，绿阴满窗，遂决定居此。袁君邀至可口酒家午饭，约刘君至，谦逊不言值，再三请，始草租约，赁值月币八圆。

十一日晴。令儿子往周家坊扫屋宇，安排治灶。

十二日雨，午后晴。移居周家坊刘氏乐园，与友古兄同居。此屋在濂水旁，左为濂溪祠及周氏宗祠，又左为文庙，右为袭五经博士周氏奉祀官宅。是日适于坊间见祠堂本周子全书，遂购以归，诵山谷“四十九年遽伯玉，圣人门户见重重”之句益渐悚汗下矣。溯濂水而上二十里为濂溪故里，又数里为月岩，相传周子读书处。岩顶圆空，正纳天光，自下而上所见如弦渐满，至顶则月圆如望，自上而下回顾如月魄渐生，他日当往一睹此奇。回思奔走流迁，凡诸动忍增益，皆天之所以玉成。今更得傍先贤祠里，生高山景行之幕，验静虚动直之功，不尤幸欤！馀习翁学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