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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也问出处
—— 《贝奥武普》与《东海黄公》比较研究

2014-03-31宋根成

关键词:东海英雄

宋根成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郑州450001)

英国中世纪的文学突出表现为民族史诗,其代表作就是《贝奥武普》。民族史诗间接起源于但是又不同于古希腊时代的英雄史诗。虽然民族史诗一样也歌颂英雄,但是希腊英雄的人性缺点在民族史诗里消失了,风流任性、好勇斗狠的孤胆英雄演变为“誓死维护国民与荣誉”的民族英雄。英雄主人公贝奥武普,跨越大陆击杀妖魔怪兽,展现了中世纪的人民在艰难的客观自然条件下,渴望战胜一切困难险阻的大无畏精神。这样的英雄史诗会影响潜在的读者,号召民众去承继英雄精神,做一个文明生活、信仰和荣誉的守护者。从古希腊英雄形象到民族史诗英雄形象的转变是欧洲各地方民族文化发展的结果,也是民族意识觉醒的产物。

《东海黄公》被认为是中国古典戏曲的发端,是第一部具有戏剧元素雏形的艺术作品。《东海黄公》的出现在中国戏剧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第一个突破了古代倡优即兴随意的逗乐与讽刺,把戏曲表演、化妆、舞蹈、服装等几种元素初步融合起来,为中国古典戏曲的形成奠定了初步基础。

一个是史诗,一个为戏曲,或许是因为《贝奥武普》和《东海黄公》题材上巨大差异,迄今为止国内外比较文学界还没有任何研究者对二者进行过比较研究。但是比较文学的开放性决定了“比较不是理由”[1],但是需要理由。两个作品在故事情节、叙事主题、原型意象、叙事动机等方面存在一些惊人的相似性,成为笔者比较研究和深入阐释的出发点。

一、故事情节比较

《贝奥武普》(Beowulf)虽然是中世纪的英国史诗,讲述的却是古代的非英国本土的北欧传奇英雄贝奥武普的英雄事迹。诗歌内的叙事时间是公元6世纪末期的北欧,而作品创作时间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较权威和流行的观点认为,《贝奥武甫》是完成于公元8世纪至10世纪的英雄叙事长诗[2]。全诗共3 182行,以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的英雄贝奥武普英勇事迹构成其主要内容。虽然历史上并未证实确有贝奥武普其人,但诗中所提及的许多其他人物与事迹却得到相关文献和考古发现的印证。

《贝奥武普》全诗内容围绕着3次决战在结构上分成3个部分。第1部分描叙丹麦霍格国王(King Hrothgurs)宏伟的宫殿,在前后12年中,半人半魔的妖怪格兰戴 (Grendel)每晚出没捉食霍格的战士。此时恰巧瑞典南部济兹 (Geats)王子贝奥武普率家臣来访,并协助除害。国王当晚设宴款待,熟料妖怪格兰戴又出现,捉食一名济兹战士,贝奥武普放弃武器,公平与之格斗,徒手扭断其臂,妖怪落荒而逃,因受重伤致死;第2部分,第2天晚上,格兰戴的母亲前来为其子复仇,其后贝氏追至她在一湖泊的地下洞穴中将其杀死。前2次都是英雄之战。第3部分描叙王者之战:贝奥武普返国,被拥为王,诗歌跨越50年,举国大治。此时贝奥武普的国家出现一条火龙,因看守的宝物中一个金杯被人偷走,开始复仇人类,它喷火烧毁国王的皇家大厅,戕害贝奥武普治下的无辜臣民。国王贝奥武普亲身犯险,以垂老之躯,在侄子威格拉夫的协助下,杀死了这个喷火巨龙,但贝奥武普亦因伤重而死。临死前,贝奥武普宣布勇敢的威格拉夫继承自己的王位。诗末叙其葬礼,并有挽歌,吟游诗人预言,这个王国最终将被颠覆。

《东海黄公》始于汉代初期的关中一带的一个民间故事。汉武帝后将其纳入宫廷,加工后成为角抵戏。角抵戏是西汉年间的百戏节目之一。而百戏是当时各种技艺歌舞的总称,其中既有从西域传来的魔术杂技之类,又有传统的歌舞、俳优等表演,它们都集中在同一广场演出。东汉人张衡在《西京赋》其中就记载了类似戏剧表演的角抵戏《东海黄公》。“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径。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3]

晋朝道家代表人物葛洪在《西京杂记》里对黄公搏虎的故事有更为详细的记载:“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遂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戏焉。”[4]故事的意思为:东海人黄公,年少时学会一套法术,能擒虎捉蛇,能兴云雾,造山河,后来年老体衰,饮酒过度,法术失灵了。一次,秦末的东海又出现白虎,黄公持赤金刀前往,与虎搏斗,结果却被虎所害。

两个版本的东海黄公,立场明显不同。汉代张衡的《西京赋》沿用了汉朝官方文献的立场,而晋朝的葛洪《西京杂记》本身就是对关中一带民间故事的搜罗整理,属于民间文学。

二、叙事主题比较

西方社会的早期英雄形象大多是从古希腊神话中引申出来的,可中国人历来“不语怪力乱神”,故罕见神话人物,英雄形象只能在历史现实中找,然后根据官方的政治利益和意识形态,加以精心打造和宣传。

《贝奥武普》虽然沿用古希腊的悲剧主题:英雄无敌和国王必死 (The king must die),但是弃用了古希腊命运悲剧模式:诸神还是英雄,无论如何抗争预言,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的安排。南非的英国女作家玛丽·伦娜乌尔特曾写过一部历史小说—— 《国王必死》。《国王必死》的前言部分是希腊半人半神的英雄阿喀琉斯对母亲进行告白:母亲,我生下来就会很快死去,但在我死去之前,宙斯——雷霆之神,因为我的死而亏欠我一些荣誉。[5]《贝奥武普》英雄不同于古希腊神话包含人性缺点的、一味追求荣誉的英雄形象,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自相残杀、七情六欲、半人半神的英雄,演变一个为保家卫国、剪除邪恶、死而后已的完美基督战士形象。贝奥武普的死,不是命运的约定,而是个人信仰的抉择。他从青年时代就选择了忠于自己的君主,信奉天上的帝神,在成为国王之后,将保护自己的臣民、造福于百姓的福祉视为最高的个人荣誉。正如诗歌结束时所说,虽然他与穷凶极恶的火龙殊死搏斗,伤重而死,但死后他的英名和精神远播四方。

而《东海黄公》主题,根据现有文献的记载,似乎不是恒定不变的。单从张衡和葛洪的记述,就存在两个叙事主题:讽喻叙事和宏大叙事。两个记载的故事情节基本相同,都是说东海黄公原本是个能“立兴云雾,坐成山河”的人,力大无比,“制御蛇虎”。但是到了老年,气力衰竭,法术不灵,搏白虎不售而被虎所食。有史学家指出,“二说不同处是对这个歌舞戏的评语”,即《西京赋》认为东海黄公是“挟邪作蛊,于是不售”,不过是个走江湖的骗子;而《西京杂记》却认为东海黄公是个悲情英雄,在年轻力壮时,确有真才实学,拥有制御蛇虎的法术,只是因为年迈力衰、饮酒过度才使得法术失灵,葬身于虎口。显然东汉的张衡对《东海黄公》持讥讽和批判态度,而晋代的葛洪则在一定程度上歌颂了黄公的侠义精神。前者将黄公刻画成一个念着“粤咒”,走着“禹步”的法师形象,以其古怪的动作和语言,将黄公神秘化的同时进行丑化;而葛洪的记载虽然晚于张衡的《西京赋》,但更接近于这个角抵戏在民间的流传,表达了广大劳动人民对为了挽救苍生、搏虎而死的黄公的追思。可见,东海黄公的形象经历了历史的流转,从民间的一个悲情英雄演变成后来的官家视野中的小丑术士。

《贝奥武普》和《东海黄公》的叙事情节比较之下,有很多平行一致之处:第一,两个主人公均为悲剧英雄,均以年少勇敢成名,且都受到拥戴;其次,都在年事已高后依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第三,结局都是身死,但是贝奥武普凭借古稀之躯,杀死了恶龙,而黄公则为饿虎所食。所以,贝奥武普的死,是个英勇爱民帝王的死,是成功之死,重于泰山;而黄公的死是失败的死,轻于鸿毛;无论诗中的吟游诗人,还是贝奥武普的臣民皆对贝奥武普的英勇无敌和牺牲精神赞扬和痛惜。诗歌中的吟游诗人对他的评价极尽哀悼爱戴之情,“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公正、最亲民、对荣誉最热枕的英雄。”[6]

而从《西京杂记》等文献记载可知,汉代的民众对东海黄公的结局同情多于讥讽,哀叹其酗酒伤身,导致英名不保;而在张衡为代表的官家历史记载看来,黄公是个玩弄法术的江湖骗子,被白虎吃掉是咎由自取、贻笑大方罢了。对于葬身虎腹的黄公,关中地区的老百姓基本是抱着同情的态度;而到了汉代宫廷,观看这个戏剧的统治者们则带着明显的调侃和批评色彩。

三、意象比较

这两部作品里都有关于猛兽意象的叙事。《东海黄公》里是只肆虐一方的白虎,而《贝奥武普》中有三大怪兽:格兰戴尔,格兰戴尔的母亲,火龙。正像许多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一样,虎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两种形象的矛盾体。一方面,它是最高级别的猛兽,是万兽之王,中国人民向来有虎图腾的历史;另一方面,它又是凶残暴戾的代表,经常横行乡野,残骸生灵,让百姓困苦不堪。所以人民既喜欢和崇拜能够降服虎狼的英雄,又把残忍无道的人或者爪牙称作“虎狼之辈”。古人常把衡量男子孔武有力的标准定为他是否能够单独杀死一只老虎,如《水浒传》中的打虎英雄武松和李逵等。可以说,中国人对老虎拥有复杂的文化情感。自古以来,人们常把性情彪悍的妇人称为母老虎或者母大虫。黄公搏虎的故事,应该是当时人虎之间人与自然格斗历史现实的文学表现。

在中国五行中,白虎是战神、杀伐之神。虎具有避邪、禳灾、祈丰、惩恶扬善、发财致富、喜结良缘等多种神力。它还是道教西方七宿星君四象之一,是由二十八星宿中的西方七宿 (奎、娄、胃、昂、毕、觜、参)变成。西方在五行中属金,金色为白[7],所以它叫白虎不是因它是白色,而是从五行中而言。凡人如能打败掌管生死的神 (白虎),就超越了生死,就实现了长生。在封建帝王意识形态中,只有秉承天命的天子 (或未来天子)才具有这个能力,这就注定了黄公必丧身于虎口。故此,《东海黄公》中白虎的辟邪角色之设置动机,就是为了预设“挟邪作蛊”的黄公的失败。

而怪兽在《贝奥武普》中是个重要的叙事单元,它的形象和角色尽管荒诞可怕,却是英雄史诗叙事框架的必要组成部分。诗中有3个怪兽,格兰戴尔,格兰戴尔的母亲,火龙,都是邪恶的象征。格兰戴尔被描述成半人半兽、看上去极其恐怖的嗜血怪物。除了贝奥武普,它无敌无惧于任何人。它的丑陋和残忍只能激起读者的厌恶和憎恨,它的藏身之地也被匠心独具地安排为泥泞肮脏的沼泽,更加凸显了格兰戴尔的可怖形象。而它的母亲失去儿子后的痛苦,则让读者略生恻隐之心:怪兽之母出于爱子的天性,看到儿子伤重而死在自己的怀里,母亲发誓要以牙还牙,杀死贝奥武普。如若不是史诗在文中开头交代了这双母子源于该隐的出身,读者的不忍和同情或许更多。

火龙,是个东西方传说中都有的、能够喷火的、飞行的大型爬行动物。在《贝奥武普》里,火龙守护着一个秘密的宝库,后来,因为人类出于贪念,偷走了它守护的金杯,它开始像格兰戴尔母子一样凶残,烧毁国王贝奥武普的金殿,滥杀无辜,摧毁百姓的家园。但是火龙被诗人放在诗篇的最后,具有更多的内涵。贝奥武普自成名以来,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人们肯定猜测他究竟是不是像希腊神话英雄阿喀琉斯一样也有弱点,但是结果出人意料,贝奥武普是个完美的英雄,再次胜利了。在诗歌的第27 942 801诗行,贝奥武普对侄子吐露了自己杀死火龙的动机,“作为英明之王,我不爱金银,我更爱金银能够为人民带来的福祉”。如果说,诗歌第一部分的格兰戴尔母子代表了当时威胁生活安宁的外部邪恶力量的话,那么第三部分的火龙就是人类内心邪恶力量的化身,贝奥武普战胜它,就象征着战胜了自己内心的贪欲。

四、创作语言比较

《贝奥武普》主要以西撒克斯 (Wessex)方言写成,押头韵而不押尾韵,用双字隐喻而不用明喻,是现存古英语文学中最古老的作品,也是欧洲最早的方言史诗,在语言学方面也是相当珍贵的文献。现存的手稿中,很多盎格鲁萨克逊语诗句可能是从大陆上的早期维京或日耳曼战争诗歌“弱化”改编而来,不过当时的那些方言却和今天的挪威语甚至冰岛语非常相近。这类诗歌传入英格兰时,仍然是遵循口头继承的传统,辅音押头韵的大量存在也帮助了盎格鲁萨克逊民族记忆这些诗歌。这种韵律是日耳曼语族的一个特点,不同于罗曼语族的元音押尾韵,具有浓厚的日耳曼语族的特点。在史诗《贝奥武普》3 183行的诗句中,名词有1 600个,其中700个从单词的性质来看,显然有一些是诺曼公爵征服以后才重新出现和通用的。这也证明了现存草稿之前的《贝奥武普》一直处于口语传播和加工的过程中。

这一点,可从《贝奥武普》的草稿中存在广泛的语言形式得到印证。不少研究者认为,《贝奥武普》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传播,曾经流行于所有的主要方言地区。诗歌的确包含了复杂的方言形式,如,莫西亚方言,诺森伯兰方言,早期西塞克斯方言,肯特方言和晚期西萨克斯方言等。柯南就提出,《贝奥武普》一代代传下来,历经每个誊写人员的润色,融入一个又一个方言的形式[8]。因此,定稿后的《贝奥武普》是10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给当时读者讲述的丹麦故事,而非讲述公元7世纪或者8世纪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自己祖先故国的看法。

虽然中国古典文学界几乎都认为《东海黄公》是戏曲的雏形,但是还是有人持有异议。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是没有人能够证明《东海黄公》这个角抵戏已经具有一般戏剧都有的台词对话。从《西京赋》的记载只能得出,这个剧目的主角是东海黄公,他使用的口头语言很少,和另一个主角“白虎”没有对白。黄公使用的粤咒语是一种南方方言的咒语,此外,运用道具布景、舞蹈和武打动作等非口头语言手段来表达故事情节。比《西京赋》记载更为详细的《西京杂记》只是详细记载了这个故事的梗概,包括之前更早的文献也都没有给出定论:这个《东海黄公》有没有台词,有没有说唱,却未可遽断[9]。即便没有台词,依然可以肯定的是,《东海黄公》集故事、化妆、固定角色、服装为一体,戏剧性比较突出的汉代乐舞表演剧目。

《西京杂记》包括以后许多文献记载也说明东海黄公故事不是出现即定型的,在流传过程中人物形象和故事主旨都发生了较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与该故事在口传流传、文字加工、背景图像、舞台设置的多途径传播方式有关。

五、叙事动机比较

无论是宏大叙事还是讽喻叙事,都是服务于社会政治和时代精神的需要。《东海黄公》的出现既是文艺发展的历史必然,也是政治思想斗争的表现。在一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封建帝王社会,一个民间的角抵戏之所以可以进入宫廷演出,肯定要通过政治审查,包括进行一些必要的改编,以达到权力规训的要求。究其原因,东海黄公的出现背后有三个历史因素。第一,汉武帝后期因为宫廷内斗,大兴刑罚,尤其惩治结党的外戚,对宫廷兴蛊之事深恶痛绝,因此才有迎上者编排《东海黄公》,取悦君王,讽刺民间装神弄鬼之辈。连张衡这个中国古代科学的杰出代表,也在《西京赋》中依附官方的立场,批黄公之死乃是“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咎由自取。第二,《东海黄公》表现的历史背景正值秦朝末期,偌大的帝国正处于危机四伏、风雨飘摇之际。一方面,民不堪重负,怨声载道,四海叛乱不止,内廷夺嫡流血,杀戮异己。选择这个背景有鲜明的时代原因,每每起义者都通过神化自己的出生和事迹来取信于民众。汉武帝自诩为奉天命灭秦、斩白蛇起义刘邦的子孙。白蛇,作为危害国家的怪兽,只能由真命天子斩杀,而同时代祸害一方的白虎,伤害不会少于白蛇太多,一个年老血亏、沉溺酒色的老术士自然不能承天命除害,救民出水火;只有汉家天子才可以保境安民,鬼邪之风的术士黄公哗众取宠,只能自取其辱。这个文本的潜台词就是高抬武帝的高祖刘邦,斩蛇起义,一统天下,乃天命所归;而东海黄公,一个术士之流,作蛊横死,不自量力。由此可见,任何英雄的宏大叙事或者对英雄的讽喻叙事都是为当政者意识形态宣传服务的。第三,是文景时期的黄老学说让位给儒家学说的必然产物。早在“文景之治”时期,儒家思想开始发展,试图挑战黄老学说的统治地位。然而作为三朝统治者的窦太后,笃信黄老学说,打压儒家,甚至拿术士乱国的帽子来迫害朝中儒学大臣。汉武帝即位初期,内心虽倚重儒者,倾向儒术,却也不得不韬光养晦于窦太后之威。窦太后驾崩标志着西汉治国思想儒家化的最大与最后一个障碍的消除。窦氏去世的次年即元光元年,汉武帝正式采纳了新儒学思想家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最终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人类政治历史素来奉行“成者王,败者寇”。走上政治舞台的汉代儒家们想必欢迎看到和黄老学说关系一向密切的方士、术士形象被丑化,而《东海黄公》的讽刺喜剧式表演正好迎合了这一幸灾乐祸的心态,让他们痛快释放先前“文景之治”时期被黄老学派打压的耻辱和愤懑。这种社会意识形态的斗争是《东海黄公》流行于西汉统治阶级上层的第三个原因。

《贝奥武普》的故事背景是公元6世纪的北欧部落国家。诗歌本身在描写贝奥武普英勇为民事迹的同时,也叙述了部落国家之间的恩怨情世仇,如实反映了当时氏族部落冲突、血仇必报的异教徒历史现实。公元5世纪,也是北欧部落南下征服古罗马帝国的开端。在北欧部落英雄主义的冲击下,古罗马帝国很快七零八落,在公元476年被一个北欧日耳曼部落首领灭亡了。同时北欧部族也入侵英国,作为日耳曼族一支的盎格鲁人和另一支素以海盗行为著称的撒克逊人在5世纪到11世纪源源移民英国,并且成为英国民族的主要成分。他们的到来也将丹麦英雄贝奥武普的传说传入英国。所以《贝奥武普》史诗口头传诵之所以可以流传下来,说明英国存在坚实的北欧民族文化基础。11世纪初,英国被丹麦国王丹努特大帝征服,他和他的继任者们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自然弘扬丹麦王室祖先英勇为民的战斗精神,增强英国人的民族意识和凝聚力。然而历史无情,公元1066年,最后的英国丹麦后裔王朝被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消灭了。

有研究者说,这个史诗反映了尚处在氏族社会末期蛮族部落的战争生活,他们信奉“血仇必报”,把自己当成“正义的化身”。当时北欧的各个部落还没封建化,也没有受到基督教传入的影响。只是当《贝奥武普》传到英国后,它才逐渐被信仰基督教的修道院人员改造,牵强的把格兰戴和它的母亲说成是《圣经》里犯了杀死弟弟该隐的子孙,人为地明显牵强地给诗歌叙事涂抹上了一层宗教色彩。最为明显的是火葬贝奥武普的时候燃起的烟雾描写,“浓烟被天堂吞没了”,直接喻指了圣子基督升天的故事。

《贝奥武普》的上部分异教徒文化色彩突出,而后半部分存在鲜明的基督教文化。据研究,《贝奥武普》从口头传说文学形式到文字文学转变的定稿大约发生于公元11世纪初,当时正好是丹麦人作为英国的统治者,缅怀祖先,歌颂祖先的英雄事迹,号召封臣和贵族以及民众起来英勇护国,实现大国梦想,这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宣传策略。

六、结 语

《贝奥武普》和《东海黄公》,二者同为叙事作品,在背景、叙事框架、主题、创作、流变、叙事动机等方面存在诸多相似之处。《贝奥武普》的上编是典型的英雄叙事,而下编则变成了王权叙事,并融入了对人性的批判,由此从宏大叙事向讽刺叙事转变,但是仍以宏大叙事为主,讽喻叙事为辅。在史诗的结尾,这个国家很快陷入分裂,表达了对人性的进一步堕落、英雄时代一去不返的影射与惋惜。而《东海黄公》,不管是官方和民间的哪个版本,都是以宏大叙事开始的,以讽喻叙事结束的。只不过官方叙事《西京赋》采用的是以宏大叙事为托,讽刺叙事为实“先扬后抑”的策略,利用黄公的失败和方术表演,丑化和讽刺了黄公作为江湖骗子的形象,间接突出了君权神授的隐喻;而民间叙事《西京杂记》则是以英雄叙事为主,讽喻叙事为辅,更多了表达了对黄公早期英雄形象的肯定和对英雄末日的同情和理解。

通过比较,可以印证文学创作的一个外在规律:所有的文学叙事,都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的反映和为政治宏大叙事服务的要求而产生的,即所谓的“英雄也问出处”。《贝奥武普》是时代变迁的产物,表达了动乱时期的部落人民对英雄的呼唤,渴望他能领导人民结束分裂和实现和平幸福的生活。从分裂的氏族社会到统一的封建社会的过度时期,必然出现英雄叙事的教化。而《东海黄公》也表现了一个历史必然性:和平年代的政治从分权到集权的过程中,个人英雄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对个人英雄主义的摒弃,必定伴随着对君权的抬高与遵从。将《贝奥武普》和《东海黄公》进行全方位比较和对位性解读,有助于帮助突破本民族的思维惯性和批评视野,重新认识过去文学作品所蕴含的却被人们或历史长期遗忘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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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高继海.简明英国文学史 [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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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葛洪.西京杂记 [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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