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探析
2014-03-31陈文利
陈文利
(陇东学院 外国语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1982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史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1943-)在《体裁》(Genre)上撰文,首次使用“新历史主义”这一术语,成为新历史主义的开山人物。尽管新历史主义并没有形成内部统一的流派和团体,也没有统一的理论纲领,然而新历史主义不乏洞见的观点给文学研究和历史研究都带来了新鲜的视角,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理论方法。本文从宏观上分析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观点、关键术语以及其学术渊源,试图为我们全面、深入地审视这一理论提供有益参考。
一、文学与历史的重新定位
在传统的历史主义看来,文学与历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交叉的现象。文学文本是虚构的,是历史背景下的一种精神产品,而历史则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历史的阐释依赖历史文本,其阐释具有唯一性、单向性、不可逆性。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是不可通约的,二者之间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同时,传统历史主义还认为,历史是第一性的,文学是第二性的,历史是文学的背景和反映对象。另外,历史文本的语言是一种历史话语,具有科学性、逻辑性、清晰性,是对历史的一种客观描述,因而具有可信度,而文学文本的语言是一种文学话语,里面充斥着虚构、隐喻、夸张、象征等等,因而里面即使有历史的因子也不能作为可靠的阐释来源。事实上,早在古希腊时代,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就认为历史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追求真实是历史的灵魂,因而形成了历史科学,而按照柏拉图的观点,诗人应该被驱逐出理想国,因为诗人是在虚构事实,编造谎言,因而是不可信的。
针对这种僵化的观点,新历史主义者另辟蹊径对其进行了反驳和解构,同时通过大量的事实证据对文学和历史进行了重新定位。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以往文学与历史二元对立的观点都是不可取的,它完全斩断了文学与历史之间的紧密联系,尤其是无视文学与历史之间“互文性”的特点,因而是错误的。新历史主义的另一代表人物海登·怀特在其著作《元历史》、《话语转喻学》、《形式之内容》等著作中指出,从本质上看,历史并不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是一种话语构建起来的文本,即历史文本同样具有文学性质,即历史文本中充斥着大量的隐喻、转喻、夸张、象征、断裂、虚构、捏造、臆想等。历史文本的写作手法与文学文本的创作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之处。历史文本的作者并没有经历历史事件,他们的写作主要基于他人的复述、民间传说、自我猜测等,而这些文本来源并不具有可靠性和稳定性。历史学家在撰写历史的时候对于那些无法获知详情的细节,比如历史人物的对话、历史事件发生的场景细节、历史人物的心理状态等经常会用想象来进行弥补。因此,新历史主义者解构了传统的历史观以及历史文本观,构建了一个新的历史视角。
对于文学,新历史主义者也有重新思考和定位。新历史主义者认为,文学文本也是一种符号系统,其运作机制与其他符号形态,例如历史事件与历史潮流是完全相同的。文学不仅仅反映历史,它同样参与历史的构建,是正在形成中的历史的一部分。另外,尽管文学文本充满了种种虚构和夸张,但是文学文本承载的历史信息甚至要超过历史文本。因而,如果我们要了解真实的历史,不能轻易相信那些被官方定性为“官史”、“正史”的历史文本,对于文学文本的历史性发掘同样是极其重要的。这样一来,新历史主义者将目光投向那些“小历史”(histories)而非宏大历史(grand history),这就是新历史主义者所提出的“厚描”(thick description)。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历史一旦经过别人的叙述就变得不可靠,而要恢复历史的真面目,需要深入挖掘那些具有“原生态”的档案材料、日记、轶事、地方志等。“用厚描的方法考察横断面的历史,消解历史连续性的神话,其目的不在于仅仅挖掘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更重要的是每一个细节都有一种颠覆性力量,从一个细节就可以引出一连串的问题,甚至打破某些已成定论的看法。”[1](93)由此可见,新历史主义学者的关注点从所谓的“正史”转向了鲜为人知的“小历史”,为我们真正解开历史谜团提供了新的材料。
此外,新历史主义的颠覆性还体现在它对历史阐释的弹性和维度上。传统的历史观认为,历史的解释是一维的、单向的、不可更改的,且历史的阐释权和权威主要在于掌握权力的官方。而新历史主义者认为,既然历史并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只是对过去事情的一种话语描述,那么历史的阐释也应该是多维。不同的人在面对同一历史文本的时候,可以有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解释,掌握话语权的官方解释只能是众多解释中的一种。例如,人们对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关于战争的描写如果从伟大的、征服性的角度来看,可以认为其推动了历史的进步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但如果从人类同胞残杀的角度来看,也可将其解释为人类野蛮行径的表现和文明的倒退。因此,同样一段历史,我们会因视角、立场、语境、时代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解释。这一观点与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具有高度的吻合。这种历史阐释多维性的论断为我们重新审视历史尤其是被官方“定性”的历史具有重大意义。
新历史主义批评提示文学研究者要关注文学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社会效果,突出文学的政治功能,尤其是关注文学的“巩固”、“颠覆”、“遏制”的功能,深入挖掘那些被湮没无闻的文本的价值和意义,不仅将文学文本的文学性挖掘出来,同时还要挖掘出隐藏在背后的“文化隐喻”以及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展示并遏制权力的。
二、新历史主义的几个关键术语
正如其他文学理论一样,新历史主义在理论构建的过程中也创造了一些独特的术语以便揭示文学和历史运行的规律。首先我们来看看新历史主义一个重要术语——“协商”(negotiation)的内涵。协商本是经济类的术语,新历史主义将其借用过来意在说明,创作主体在创作文学艺术作品过程中与社会文化语境以及读者之间复杂的关系。从其原初意义上看,协商有交流、沟通、协作、融合、调解、传达等涵义。如果作家希望自己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获得社会的认可并产生一定的影响力,那么他首先要将从社会语境中获得的各种材料融合起来,进而把自己的创作与当时的社会文化、政治、意识形态和权力结构相互协调,最后还要与当时读者审美趣味和爱好相互沟通。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作家要将各种社会能量综合、消化,使之在内部结构中进行合理协商,最后创作出自己的作品。协商理论充分展现了一个创作主体的文学作品绝不仅仅依靠作家个人天马行空式的想象而能够完成,而是一个综合、协作、调解、融合的复杂过程,涉及主观想象、历史语境、文化语境、读者反应、意识形态等,是综合要素和力量博弈的结果。
新历史主义的另一重要术语是“厚描”(thick description),这一术语原是人类学家吉尔伯特·赖尔首先提出的。厚描指对那些蕴含多维、丰富阐释意味活动的事件和历史的仔细描述,而另一与之对应的意思相反的术语为“浅描”(thin description)。它指对单一行为的清晰确定的简单描述。厚描强调对现实世界中事物本质的把握和描述,用一种极其特殊的艺术形式将它的本质一一呈现出来。厚描原本用在人类学方法中,人类学家一般通过对极端细小的事情的描述和关注,从这样的细微角度出发,最后得出一种广泛的解释和抽象的分析。新历史主义强调对细微事件、偶然事件的关注和描述,通过这种途径和模式达到对权利、信仰、名望等宏大叙事的隐形把握。总体来看,厚描主要关注那些受到人们忽视的文本,包括奇闻轶事、航海日志、档案材料、个人日志、野史等等,通过对这些材料的挖掘以点带面,恢复历史语境并从这些材料中获得一种颠覆性力量。
新历史主义始终强调文学的政治意识形态功能,颠覆(subversion),抑制(containment),强化(consolidation)是一组描述和界定文学政治功能的重要术语。新历史主义者道利摩尔对这三个术语的解释是:在唯物主义批评中,历史和文化进程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强化、颠覆和抑制。强化象征性地指依靠于统治秩序的意识形态手段企图使自身永存;颠覆指这一秩序的被颠覆;抑制指明显的颠覆性压力被抑制。[2](10)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文学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文学在很多情况下是对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一种强化。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受到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所创作的文本强化了当时的政治思想、伦理观念,社会风俗等,类似的例子在歌功颂德的文学作品中尤其突出,此为文学强化之表现。但同时作家又是拥有个人思想的主体,作家在强化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又会在某种程度上颠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例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就是对当时男性话语权威、等级制度、男权至上意识形态的颠覆和消解,对当时的社会秩序加以质疑,对不合理因素予以颠覆和反抗。
三、新历史主义的学术渊源
任何一种新的理论的产生都是在以往的理论上建立起来的,绝不是凭空出现的,新历史主义同样如此。新历史主义从不同的学科和流派中获得养分,有论者指出,新历史主义是“理论碎片的拼贴”。[3](5)这一形象性的比喻正是道出了新历史主义的本质。
从总体的精神内核上来看,新历史主义受到解构主义批评的影响最大。以德里达为代表的法国解构主义学者倡导批判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认为,“言语和意义(即真理,上帝的话)之间有一种自然,内在的直接关系。言语是讲话人思想“自然的流露”是其“此刻所思”的透明符号。”[4](3)言语是第一位的,而书面文字(writing)是第二位的,是对声音的代替,是媒介的媒介,因此逻各斯主义也被称之为“语音中心主义”(phonocentrism)针对这种偏见,德里达提出了积极有效的颠覆解构方法,声称书写文字不见得天生就比“在场”的语音低劣。同时,德里达还极力反对传统的“二项对立”,试图解构言语-文字、男人-女人、中心-边缘、理性-疯狂、主体-他者等二项对立之间的等级制度,提倡消解中心,突出边缘,颠覆等级秩序的观点和理念。新历史主义从解构理论的颠覆原则中汲取营养,试图颠覆传统的历史文本-文学文本、历史话语-文学话语、大历史-小历史、历史-现实等之间的等级制度关系,将原本处于边缘地位的“小历史”提升到显要的位置,解构了传统的历史主义和文学观点,打通了历史和文学之间的通道。总体来看,新历史主义是对传统历史研究、文学研究、历史观念、文学观点的一种颠覆和解构,解构主义是新历史主义的存在根基。
新历史主义还从“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理论中汲取营养来构建自己的理论大厦。法国学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系统地提出了互文性理论。她在《符号学》中指出,文本与文本之间都是有一定的联系,并不是相互隔绝的,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都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从先前文本中获得材料,它们包括对前在文本的主题、结构、语言、风格、思想等的互文。不同的文本之间存在一种通约关系,文本与文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彼此互相吸收和转化,在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上不断生成开放的网络系统。新历史主义者从互文性理论中获得灵感,将原本是文学文本之间的互文性扩大到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以及文化语境三者之间跨学科的互文性,并由此产生了新历史主义的名言:“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5](410)
新历史主义从阐释学中也受益颇多。西方阐释学原本研究如何对《圣经》做出合理阐释,使得人们的理解更加接近《圣经》文本的原意。伽达默尔在此基础上将阐释学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他认为人类生存状态以历史性为基础,阐释者和文本都处于历史语境中,认识的主体和客体也是处在历史中,因而不同时代的阐释者对于同一文本的阐释必然存在不同之处,因为他们在进行阐释活动时总是会受到自身知识、个人经历、意识形态倾向、审美情趣、认知能力等等的影响。伽达默尔将这些因素统称为“前理解”。显然,不同的阐释者以及不同时代的阐释者的“前理解”都是大不相同的,因而也就产生了对同一文本不同的阐释结果。伽达默尔指出:“文本的意义超越它的作者,这并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如此的。因此,理解就不只是一种复制的行为,而始终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6](383)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既然一切文本的阐释都是以我们的“前理解”为基础,那么对于历史文本的阐释同样如此。新历史主义者从阐释学的核心理念中获得灵感,指出历史文本的阐释同样因为语境以及阐释主体的不同而存在很大的差异,因此也打破了传统的历史单一阐释论的局限性,大大拓宽了对历史文本阐释的维度,为我们重新审视历史提供了新的启示。此外,新历史主义还从文化研究、新批评、马克思主义文论、后现代诗学、传统历史主义等思想中吸收有益成分。
四、结语
总体来看,新历史主义自从其诞生以来就在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我们重新认识历史和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然而,正如其他理论流派具有自身局限性一样,新历史主义在具有深刻洞见性的同时也存在极端性和缺陷,它模糊了历史文本和文学文本的界限,将过多目光投向所谓的“小历史”,甚至否认历史的客观性,这些都是新历史主义理论偏激之处。因而,这也提示我们无论我们在面对何种西方理论,我们都应该抱着批判性地眼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真正有益于我们的学术研究。
[1]胡作友.在史实与文学之间穿行——解读新历史主义的文学批评[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9(1):93-96.
[2]Jonathan Dollimore. “Introduction: Shakespeare,Cultural Materialism and the New Historicism”.Political Shakespeare[A], eds. by Jonathan Dollimore and Alan Sinfield.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5.
[3]王一川.后解构历史主义诗学——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述评[J].外国文学评论,1993(5):5-8.
[4]王泉,朱岩岩.解构主义[J].外国文学,2004(2):3-6.
[5]格林布拉特.古恩主编.重新划界[M].纽约:美国现代语言协会,1992:410.
[6]伽达默尔.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