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国大陆亲子题材都市生活剧形态浅析
2014-03-31金瑶
金 瑶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大陆的大众文化事业发展迅速,作为最为观众喜闻乐见的影像形式之一,中国电视剧逐步以类型化的方式走上了产业化的道路。而当下,在内地电视小荧幕上,最火热的类型剧当属亲子题材的都市生活剧(以下简称“亲子剧”)。以80后为主要角色的都市言情剧,在讨论了校园生活、爱情(创业)、职场、婚姻等社会话题以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亲子篇。《宝贝》《小儿难养》《小爸爸》《辣妈正传》等一系列主打亲子育儿牌电视剧一经播出,就倍受热捧。然而就像以往某一类型剧在获得市场后便出现同质化的问题一样,各大电视台此轮争相播出的亲子剧也同样难逃模式化的责咎。本文意不在对这一现象做价值判断,毕竟作为一种亲民的电视艺术形式,电视剧中某一题材的热播与所处的社会现实有着必然的联系。本文的目的在于通过比较这一系列电视剧中的情节和人物角色,对亲子剧进行形态学的初步分析,探究其创作的规律以及这种规律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机制。
一 亲子剧的情节形态描述
就像其他类型剧一样,何谓亲子剧,其实并没有明确统一的定义。但由于同样是走类型化的道路,亲子剧很容易被观众识别。简单来说,这类电视剧以孕育新生儿或养育幼儿为主题,讲述的是当下都市生活背景下,初为人之父母的青年人伴随“身份升级”的过程,在职场、家庭等环境屡遇难题的故事。
典型的剧目有《宝贝》,该剧是华裔女编剧六六继《双面胶》《蜗居》等热门作品后于2013年推出的又一部都市家庭生活剧,旨在对曾经引发激烈讨论的现代都市家庭中的婆媳关系、两性关系等伦理问题展开进一步探讨。观众可以看到,在题材和表现形式上,这部电视剧在亲子题材电视剧中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女主角陈静波是个广告公司经理,性格大大咧咧,事业心强。她和“IT宅男”丈夫孙哲立志“丁克”,却不料意外怀孕。突然降临的新生命打破了原有的家庭结构平衡,堆积的家庭矛盾逐渐显现,陈静波的事业也面临考验。
类似地,在《辣妈正传》中,崇尚自由、个性十足的女主角夏冰主张晚婚晚育,然而一张显示怀孕的体检报告单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与男友元宝的关系,更令她不安的是,怀孕是她所供职的时尚杂志社的主编最不愿意从员工那里听到的消息。
《小儿难养》的故事也不离其右。虽然男女主角,年轻夫妻简宁和江心并不抗拒孩子的到来,但在生子、育儿的过程中他们的烦恼并没有因此减少。承受着来自家庭、社会、工作的压力,他们以及剧中的另外两对80后夫妻尝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总之,亲子剧的情节设置总体来说有章可循。由于电视剧篇幅较长,它们不像电影或者舞台剧那样集中讲述剧中某个人物的事迹或某一个核心故事,而是根据非单线条的情节线索把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串联起来,因此,在对包括亲子剧在内的都市生活剧进行形态分析的时候,有必要在清晰把握男女主人公形成的故事主线的同时,适当考虑配角人物的故事在核心话题上的不同表现。下面,我们借鉴刘魁立先生在《中国蛇郎故事类型研究》中的分析方法,[1]以《宝贝》一剧为例,可以划分出亲子剧叙事结构中主要的五个部分:
1.“开头”。开头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包括剧中主要人物的家庭、职业、社会交往等信息,大致表现他们的性格特征、价值观念。
《宝贝》的故事以一次家庭聚餐开始。男主人公孙哲的父母、亲戚以为三十而立的孙哲、陈静波(女主角)夫妇没有生子是身体原因,力劝二人看病就医。真实情况却是夫妻俩自己不愿意生孩子。与两人态度恰好相反,陈静波的表姐,剧中的女二号冯莹却想尽各种办法只为求得第二胎。
从剧集开头交代的背景还可以看到人物之间隐藏的矛盾。男女主角方面,女主外,干练,强势,男主内,幼稚、温吞,跟传统的家庭生活模式完全相反。婆媳方面,陈静波不想生子、独立个性的态度与孙妈妈基于传统观念对儿媳妇的期望相冲突。职场方面,陈静波的竞争对手是一个靠关系进入公司的同事,且上司明确表示不希望其怀孕。
2.“怀孕”。女主人公意外发现怀有身孕,造成第一轮家庭、职场等各处矛盾爆发的剧情高潮——主角夫妻之间性格的差异、婆媳之间生活方式和观念的差异、主雇之间利益诉求的差异都集中显现。这部分内容在整个剧情中往往占到的很重的份量。
“怀孕”是女主角身份发生转变的开始。《宝贝》中首先怀孕的是女配角丁一丫。她年龄尚轻,缺乏社会经验,家庭条件一般,与陈静波的哥哥,出身书香门第、责任心严重缺失的纨绔子弟陈建亚未婚先孕。接着是急于求子的冯莹好不容易怀孕结果胎儿不保,同时遭遇丈夫张嘉平出轨。这两个先例让陈静波意识到生子这件事其实离自己并不遥远。果然,不久她意外发现自己怀孕,此时她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丈夫孙哲则一再在工作问题上表现冲动、散漫,令她倍感压力。
在《宝贝》中,“未婚先孕”“出现第三者”这两个包括亲子剧在内的家庭伦理剧经常涉及的话题,分别主要由作为配角的情侣陈建亚、丁一丫以及夫妻冯莹、张嘉平来演绎。而根据不同的情节设置需要,在其他亲子剧中,则有可能所有的矛盾和问题都将在男女主角的故事里得到比较明显的体现。比如在《辣妈正传》中,女主角夏冰和男主角元宝,就把未婚先孕、婆媳之争、主雇交恶、第三者出现、双方长辈斗气、两人感情受挫等所有这些典型问题中的每一样都经历了一遍。
3.“离职生子”。到了怀孕的后期,女主角便要离职生子。随着新生儿的出生,由于经济状况、育儿方法等问题,家庭内部关系再次发生变化。
陈静波在生子期间遇到的最大挫折,是婆婆在赶赴她所住医院的途中车祸身亡,公公则落下瘫痪。这引发了公公对她的强烈不满,双方矛盾越积越深。
4.“复职”。女主人公产假结束,回到职场,学习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之间的关系。
一向事业心强的陈静波在小孩平安出生以后,仍然心系工作上的国际广告大赛。这时丈夫孙哲承担了在家照顾孩子的责任。也是在这个阶段,两人身边都出现了追求者。如果说陈静波复职只是恢复正常状态的话,那么,以前从事模特行业的丁一丫在生完孩子后自主创业就完全是脱胎换骨。在陈建亚母亲的帮助下,她从一个不懂事、爱玩的姑娘成长为一个逐步树立起独立意识和强烈责任感的新女性,可以说,她的怀孕和生育,不仅创造了一个婴儿的新生命,同时也使自己获得了新生。这种蜕变模式在《辣妈正传》中同样存在,女主角夏冰在生子之前由于学历不高,只是杂志社的前台,复职以后她更加努力,更加自信,在原上司新立的门户下担当重任。
5.“结局”。男女主角渡过身份升级过程中的困难期,人物间的各种矛盾得到缓解或根本的改变。
《宝贝》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但剧中人物所遇到的难题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解决。陈静波和孙哲互相恢复了信任,并各自为事业继续奔波,她和公公的矛盾也以认可公公和保姆的新感情的方式得以化解。张嘉平带着和第三者生的孩子回到了妻子冯莹的身边。丁一丫的事业有了起色,并且重新考虑和陈建亚的关系。
对比同类型的亲子剧,男女主人公的故事情节基本不离上述五个部分。刘魁立先生在《历史比较研究法和历史类型学研究》一文中曾指出,尽管曹雪芹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就贬斥过的“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在文学领域是大忌,“但从民间文学的角度看,雷同、反复重现,反却成为了不分地域、不分民族、广大人民群众世世代代所喜闻乐见的一个重要特点”,且民间文学各种体裁中和各种作品中这种稳定性的形成,有其主客观的原因。其中一点就是,“这些作品赖以存在的那种社会历史土壤和现实生活环境,为民间文化的传统性和稳定性提供了条件。”[2]电视剧剧本的创作无疑是属于作家文学的范畴的,但其体裁本身所要求的现实性,使得即使抛开产业化批量生产的因素,不同剧本的编写也仍然会因为存照着相同的社会现实而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稳定性。这也是我们能用民间故事的研究方法来对电视剧做形态分析的一点原因。
二 亲子剧情节形态的成年礼意义
除了大致遵从上述五个部分展开叙事外,当前出现的亲子剧在情节形态上的另一个共同点是,没有聚焦可能更容易吸引观众眼球的幼儿成长部分,而是突出怀孕和分娩这两个环节在整个剧情中的重要性。其原因当然不排除儿童是影视圈公认最难拍摄的题材之一,电视剧制作出于技术、投入等方面的考虑避重就轻。但笔者认为,借助怀孕和分娩这两个本身就非常具有戏剧张力的主题,亲子剧在象征的层面上另具深意。
从已经播出的多部亲子剧来看,男女主人公大多是30岁左右的都市白领,他们往往个性张扬,活力四射,但即使已经进入职场或者步入婚姻,都还是不够成熟。典型表现有如随父母同住,生活自理能力差;在人际交往中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对待感情等问题不够理智和冷静;对未来常常缺乏合理规划,或者有着丰满理想却缺乏行动等等。总之,在长辈的眼中,相当一部分而立之年的都市青年仍然是很令人担心的孩子,用阿诺尔德·范热内普的话说,他们未能达到真正的“社会成熟”。
而《过渡礼仪》中大量的例子则表明,在“对年龄和职业群体有明确分隔的社会”,个体要完成“从一年龄到另一年龄,从一种职业到另种一职业之过渡”,要在生理和社会两个层面都从未成熟走向成熟,需要伴有“特别行为”。这种特别行为,也就是范热内普所归纳的“过渡礼仪”。[3]传统的中国社会,无疑是属于范热内普所谓“对年龄和职业有明确分隔的社会”的,因此也就沿袭着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至少举行生、冠、婚、丧四种人生礼仪的传统。作为标志从未成人过渡到成人的男子加冠礼与女子加笄礼,实际上也就是进入“社会成熟期”的开始。通过“冠而字之”这样一种“成人之道”,来实现未成年人的身份和地位转换,将之聚合到成人群体,或者说地位更高的阶层,从此他们便具有治人、婚娶、从戎、祭祀等权利和义务。而使用这种象征性的手段最首要的目的是为了强化社会成员的成人意识,让他们更好地扮演成人角色并承担相应的责任。[4]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到现代社会,人们大多只保留了出生、结婚、丧葬的仪式,旧时有着重要意义的成年礼仪式已经基本消失。究其原因,主要是社会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进程。过去女子十五岁行加笄礼后便可嫁人,男子二十可以娶妻,如今,尽管法律将年满十八周岁确认为成年标志,但实际上由于年轻人受教育的时间加长、需要为家庭分担的生活压力减少,他们真正独立承担成人责任的年龄普遍推后。于是,我们在都市生活剧中就常常看到,那些三十岁的青年,在生理层面早已结束了青春期,但是他们的生存状态相对于社会对成年人的要求,总是有着相当差距。可以说,由于缺乏促使和标志他们彻底独立起来的契机,长期未能脱离家庭的庇护,当下年轻人享有着大为延长的青春期,其成年的过程也被延长。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和社会必然还是会要求他们蜕变成真正的“社会成年人”,他们也总要走完身份转换的过渡期。如何做到?答案依然不能回避过渡礼仪的作用。因为在这个相较过去延长了的青春期里,被舍弃的只是专门的成人礼仪式,而成人礼的因素却是以新的形式在促进年轻人的“社会成年”——很多成人礼的因素分散到教育、工作、婚礼、孕育等过程之中。也就是说,在经历毕业、首次参加工作、结婚、初次生养孩子等多个具有阶段标志性的重大事件时,年轻人同时也在一步步完善对自我和社会的认识、提升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全面达成家庭和社会所要求的已成年标准。
就此我们知道,亲子剧有意突出怀孕和分娩的情节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必然的,只是这种必然并非仅仅来自“亲子”题材本身,而是有着更深层的象征意义。剧中那些青春靓丽的主人公,由于不成熟,总是把家庭和职场弄得鸡飞狗跳,直到孩子降临(往往是意外的),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再单单是为人子女。伴随着腹中胎儿一天天长大,挥霍青春的都市青年终于接受了一次编剧有意安排的最深刻的成年洗礼。为什么说是最深刻的?因为从此他们不仅要对自己,更要对下一代负责。也只有到了这时,长久以来盼其成熟而不得的父母,才可以慢慢在家庭中退居二线。为了突出这种一家之主的更替,编剧有时会进行较强的戏剧性处理:比如和《宝贝》中陈静波的公公婆婆在孙儿出世期间出车祸类似,《辣妈正传》的编剧就安排了一向自恃有修养有文化、不认可媳妇的婆婆罹患老年痴呆的情节。新生儿出生,祖辈患病、去世,在现实中实属残酷,但从象征的意义来看,却是人们无法左右的生命规律。
总而言之,目前所谓亲子剧,着眼点并不在于父母与儿童的相处,而是要观察和探讨现代都市青年在升级为父母的过程中如何成长蜕变。对于大部分普通都市青年来说,这个环节是他们缓慢渐进的成人礼的最后一部分,借此,他们终于实现比生理成熟更重要的社会成熟。
依存着大同的社会现实,亲子题材的都市生活剧作为现代家庭伦理剧大类之下一种较新的子类型,在情节形态上呈现规律化的特点:大致按照开头、怀孕、离职生子、复职、结尾五个部分展开剧情是基本的模式;典型的婆媳、夫妻、主雇之间的矛盾则在不同的叙事当中发挥相同的结构性作用。沿着一条大体相同的叙事线索,不同的编剧能够做到的是,根据剧情的需要设置不同的角色以及冲突的场景。甚至角色也可以是类型化的。比如,能干、坚强的女主角,“妻管严”式的男主角,严肃、挑剔的婆婆,苛刻的上司等等。然而生活世界是千变万化的,当这些观众在生活中最熟悉的角色走向屏幕时,每一棵亲子剧的“生命树”主干会长出不一样的枝叶,形成不一样的风景。
纵观以80后为主角的影视作品,话题从过去的校园、爱情、职场、婚姻直到当下的生儿育女,总能成为红火一时的银幕现象。这也间接证明,80后本身就是一个热门话题。他们是中国大陆最早的比较集中的独生子女群落,是第一批自幼就接受改革带来的社会巨变的群体。在传统与现代的冲撞中,在社会的质疑声中,他们一步步走向成熟,期间不乏迷惘,也不乏与上一代人的冲突。一路潮涌的以他们为原型的电视作品,其实是对其生命中原本已消散于无形的成人礼仪的分步记录。当然,这种记录不会随着象征性的成人礼的最后阶段——为人父母——的告成而结束,因为生活的舞台还会有更多好戏上演。
[1]刘魁立.刘魁立民俗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34-147.
[2]刘魁立.刘魁立民俗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34-147.
[3]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M].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51-87.
[4]马金亮.周代冠礼中取“字”仪节的文化意义[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9(33),9.
[5]阿兰·邓迪斯.世界民俗学[M].陈建宪,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291-304.
[6]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故事形态学[M].贾 放,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
[7]郝 建.影视类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