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民青年的毁灭——试析《十三夜》中高坂录之助堕落的原因
2014-03-31陶思瑜
陶思瑜
(辽宁大学日本研究所,辽宁沈阳110036)
日本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女作家樋口一叶一直以来深受日本国民尊敬与爱戴,为纪念她对日本文学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日本在2004年发行的5000日元纸币正面印上了她的头像。小说《十三夜》是樋口一叶在1895年创作的。[1]小说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讲述了平民出生的少女阿关嫁给政府高级官员原田勇后,因无法忍受丈夫原田勇长期的家庭冷暴力,决意离婚,并在日本传统节日“十三夜”晚上,偷偷回到娘家,请求父母为其去丈夫家讨要离婚状,但在其父亲劝说下放弃了离婚。下半部分讲述了阿关离开娘家回自己家时,在街边偶遇儿时玩伴、初恋对象高坂录之助,两人进行了一番长谈之后,又复各奔东西。小说故事情节虽然简单,但故事中人物的凄惨人生境遇,至今还让读者唏嘘不已。
录之助是小说下半部分中不多的两个登场人物之一。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录之助的出场,才完满解释了在当时那种新旧交替、动荡不安的社会条件下,阿关的婚姻不幸是一种必然,录之助的堕落毁灭也是一种必然。俩人在下半部分中絮絮叨叨的长篇对话,让小说沉浸在一种清冷、无奈、伤感的韵味当中,强化了读者的悲伤感受,加深了读者的悲剧印象。[2]通观小说,笔者认为,导致录之助堕落毁灭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
一 心爱姑娘的无情背离
人力车夫录之助原本是“小川街高板家雅致的烟草店的独生子。虽然现在他的皮肤黑了,外表不扬,但昔日却身穿一套唐栈的长袍和短套褂,扎着一条潇洒的围裙”。[3]116当年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康之家的体面公子。如今沦落为人力车夫,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当年心仪的阿关姑娘的闪电结婚。
录之助与阿关是街坊邻居,俩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但迫于种种现实的原因,俩人最终没能成为夫妇。阿关被迫嫁给了政府高官原田勇,而录之助也在亲友们的撮合下迎娶了自家附近商店的杉田姑娘为妻。尽管阿关和录之助分别结婚后就从未联系过,但多年后的街边偶遇,录之助还是对阿关心怀爱意。这从录之助称呼阿关为“貴嬢 (あなた)”就可以看出。因为“貴嬢 (あなた)”在日本一直是用来称呼未婚女性的。录之助明明知道阿关已经结婚,还执意用未婚女性的称谓“貴嬢 (あなた)”来称呼阿关,显然录之助是想通过称谓,一方面想唤起俩人儿时的亲密美好的回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开阿关已婚的事实。录之助这一生都很后悔当初没有勇敢地袒露心声,采取行动迎娶阿关。如果说当年的阿关是出于少女的羞涩而缄默不言,等待着录之助主动提亲的话,那么录之助除了青涩之外,或许还认为两人年纪尚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当时“并没有正式开过口”[3]116向阿关父母提过婚。后来,当录之助听说阿关已嫁为人妻时,内心悲痛欲绝。而他随后与杉田姑娘的匆匆草率结婚,也许就是为了尽快逃避这段悲伤的感情。然而,这些年来录之助对阿关还是恋恋不舍、难以忘怀,仍“老是梦想着再见你一次面或者在这一生中再和你谈一次话”。[3]114这说明,录之助对俩人有缘无份的命运安排一直心怀感伤,久久不能释怀。这种悲伤的情怀也为其以后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阿关同样深爱着儿时的伙伴录之助。在日本传统节日“十三夜”的晚上,她从父母家出来打了一辆人力车回自己家,当她发现人力车夫是录之助后,马上就拒绝让录之助继续拉她。“不知道的时候是没有法子,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你,怎么还敢叫你拉着我?”[3]115虽已分别多年且音讯全无,一旦认出来后,阿关仍是心疼录之助的,不愿让他受累。阿关对录之助的爱慕在她的思想活动中有详细的描述,“在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时光里,每当两人见面时我都私下忖量着:将来我要坐在他的铺子的那个地方,一面读报,一面招待顾客;哪里想到,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定了亲,当女儿的怎敢违背父母作主的婚姻呢?虽然心里巴望着嫁给纸烟店的录哥,但那是童年的痴念”。[3]116虽然阿关曾一度下决心忘记录之助,服从父母的包办婚姻,嫁给毫无感情的原田勇,“可是直到成亲那一天,我 (阿关)还是念念不忘意中人 (录之助),背着人擦相思泪”。[3]116
对相爱的人来说,相守时越是情深,分别时就越是痛苦。阿关的突然结婚对于录之助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的人生也因此直转急下。录之助原先“善于应酬,能得人喜欢,人人都夸奖他说,虽然年轻,但生意比他父亲主持的时候还兴隆”。[3]115但阿关出嫁后,录之助就“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整体在外游荡,街坊们议论着说:‘高坂家的儿子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是中了魔呢,还是什么冤魂在作祟,不会没有原因吧?’”[3]116显然,对于录之助来说,这个“魔”就是藏于内心中的爱阿关却得不到阿关的失落和悲伤。阿关父母特别是母亲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录之助与阿关之间的感情,而这的确也是最初促使夫妻两人劝阻原田勇放弃迎娶阿关的念头的原因。但阿关父母之所以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原田勇的家庭条件优越,而且身为奏任官 (由首相奏请天皇任命的高等官员,译者注)的原田勇还可以帮衬阿关娘家,这有助于阿关弟弟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录之助虽然来自小康家庭,有着一家经营良好的烟草店,但毕竟是市井小户人家,平民百姓一个,没有原田家那样的社会地位和殷实的家底。在得知原田勇是富家子弟和政府高官的身份后,录之助心里肯定明白阿关嫁给原田勇的真实原因。这对身份卑微的录之助的打击可想而知。
二 凄凉酸楚的婚姻生活
虽然心仪的阿关与别人结婚了,但如果录之助在以后的日子里能遇到别的心爱女人,拥有美满的婚姻,建立幸福的家庭,他现在也不至于会沦落成一无所有、潦倒落魄的人力车夫。然而,令人扼腕唏嘘的是,由于自身以及家庭条件的限制,万般无奈之下,他最终只能与长相平平、根本不太了解的小商贩的女儿结了婚。这对本来就承受着失去心上人痛苦的录之助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事实上,录之助与杉田姑娘的婚姻根本不是出于感情,而是父母的意思、街坊邻居的起哄,抑或也是他对阿关无情离去的一种自我麻痹、逃脱,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他的婚后生活一团糟。
男人们总是喜欢和追求美女的。虽然身为富家弟子和政府高官的原田勇阅人无数,但当初他只是看了一眼在路边捡羽毛球的阿关,就被她的美貌深深的吸引,立马死皮赖脸地追逐求婚。可见阿关确实很美。阿关的美丽毫无疑问也深深印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录之助的脑海里,即便在岁月流逝、分别多年之后,他对阿关的评价也是“你可完全没有变,跟过去一样标致”。[3]114可见阿关的美貌一直是录之助一个难以割舍、忘怀的原因。相比之下,杉田姑娘可是相形见绌。小说中,作者樋口一叶对杉田姑娘的相貌品性的描写毫无特色、一笔带过,只有周围街坊众人对她的一点点零碎的议论,“皮肤白啦,身材好啦”,[3]114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故而,婚前她并未引起录之助的注意,婚后也没能获得录之助的欢心。
当然,相貌只是婚姻美满的因素之一,决定家庭生活幸福与否的还有很多的要素。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两人的同心同德、携手努力。虽然录之助是在绝望和无奈中才跟杉田姑娘结的婚,俩人结合时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是如果俩人婚后齐心努力建设家庭,那么这个家庭也有向好的可能。现实生活中,这种例子也不少见。遗憾的是,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性,杉田姑娘都没有什么吸引录之助注意,从而让他忘记过去、关注家庭、静下心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从小说中,我们也看不出杉田姑娘曾做过何种努力,以讨好丈夫,搞好家庭建设,改变自己被冷落的状态。虽然她为丈夫录之助育有一女,但在录之助的眼中,女儿与其说是宝贝,不如说是累赘。实际上,一心爱着阿关的录之助,在得知自己这辈子已经不可能跟阿关结合后,早已心如死灰,丧失了再爱他人的能力。录之助对阿关说:“人家以为有了漂亮老婆就不会再逛窑子,有了孩子就能改邪归正;可是我早就下了决心,哪怕小町 (日本古代美女,作者注)和西施牵着手来,衣通姬跳个舞让我瞧,我也是照样在外游荡。所以尽管瞧见带奶臭的孩子的小脸,怎能回心转意呢?”[3]114由此可见,录之助对他的婚姻家庭的厌烦和冷漠到了何种程度。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只顾着玩乐,根本不管养家糊口,家里一贫如洗。妻子最终也回农村娘家去了,音信全无,孩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3]114如果说阿关在生子之前,还多少享受过一段幸福的新婚生活的话,那衫田姑娘简直就是被录之助白白糟蹋了。录之助把对原田勇夺己之爱、对阿关的无情离去、对自己婚姻的不满和无助全都发泄在这个无辜女人头上,家庭、孩子不仅没有换回他那绝望冰冷的心,反倒成了他外出寻欢、逃避责任、自甘堕落的理由。虽然之前的家也不像个家的样子,但毕竟还是一个家。然而,在妻子因不堪忍受而一走了之后,连这个不像样的家也没了,录之助就更加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最后,无心经营自家生意,根本不管妻子孩子,只顾自己在外寻欢作乐的录之助落得一个“倾家荡产,关了店铺,家里连一双筷子都没有剩”[3]115的凄惨下场。由此可见,录之助糟糕的婚姻也是其堕落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 自虐悲情的忤逆反叛
众所周知,个性的自由和主体的解放是要经过漫长的历程,且需在稳固的社会经济基础上来完成的。然而,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社会还不完全具备这样的条件。虽然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开始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但由于现实社会中历史悠久的传统封建势力还依然顽固存在着,因此,当时日本的资本主义发展带有浓厚的传统封建主义色彩。另一方面,明治维新后,日本国门大开,西方文化大举流入,也促使日本社会、文化急剧变化,使得日本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观念受到强烈冲击,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自主意识逐渐增强。但是,由于包括新兴资产阶级在内的明治时期的人们自小接受的还是封建传统文化的教育,耳濡目染的还是传统封建文化习俗,吸收的还是封建主义的传统养分,所以他们只能在传统封建势力的土壤上去追求资本主义的自由、自主、自动的主体性,这必然导致这种个性自由和主体解放大打折扣。[4]所以,尽管明治时期日本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曾说过,婚姻应是以爱情为基础的男女平等结合。[5]明治政府也在1871年8月23日,宣布允许华族、士族和平民通婚。从此,各阶层互相通婚有了合法依据。[6]而且现实生活中也的确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张自由恋爱和结婚。但是,自小接受传统教育、“性情温顺”[3]的录之助,还是没能挣脱传统封建思想的束缚,不敢违抗家中长辈的意志,不敢不理会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从这个充满传统封建思想残余的社会中逃离出去。于是,在心爱姑娘无情离去的刺激下,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在街坊邻居的撮合劝说下,录之助无奈地选择了与并不相爱的杉田姑娘结婚。
虽然小说中录之助对自己的婚姻并未采取过什么具体的抗争举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内心的反抗、抵触情绪是很强烈的。因为录之助如果有心于婚姻家庭生活,原本是有能力好好过日子的。录之助家里有个烟草铺,自己也“聪明能干”“善于应酬”“能得人喜欢”,“人人都夸奖他说,虽然年轻,但生意比他父亲主持的时候还兴隆”[3]115。然而,录之助内心对迫于现实而成就的婚姻一直耿耿于怀,根本没有心思过日子。面对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录之助有着强烈的逆反心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不满,表明自己的态度,控诉传统社会封建习俗的偏见和不公。例如,众人觉得杉田姑娘不错,他偏不放在心上;众人认为结婚了就会收心,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以阿关姑娘嫁人为转折点,录之助开始自甘堕落,被迫结婚后,更是变本加厉。他甚至鼓起勇气违背常理走极端,整天在外游荡寻欢,不管不顾妻儿家庭生意,沉浸在自我厌弃、破罐破摔、与传统社会封建习俗较量打赌的悲愤情绪中。然而,他最终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传统社会封建习俗的对手,他拼不赢可恶的传统社会封建习俗,最后只落得个倾家荡产、穷困潦倒、妻离子散的结局。而他的女儿作为这段悲情婚姻的产物,在录之助看来,更像是他败给这个传统社会封建习俗的鲜活例证。他憎恨自己的婚姻,憎恨这个嫌贫爱富的社会。所以,他要用自己的毁灭来控诉这个可恶的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录之助的自甘堕落,其实就是对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种挣扎和反抗,是对传统社会封建陋俗的一种悲情控诉。
樋口一叶作为明治时代的现实主义女作家,其作品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关注,表现了社会下层民众无法主宰命运的无奈与苦楚,揭示了近代日本人内心世界的彷徨和苦闷,并寄予了深深的同情。[7]小说《十三夜》通过录之助的堕落,揭示了当时新旧交替、社会动荡所造成的民众价值观重建的徘徊和犹豫,以及人们抗争失败之后所产生的无奈和困惑。面对激变,他们茫然不知所措;面对打击,他们无力招架还击。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抑郁、凄凉、辛酸,不幸总是如影随形。即使奋力挣扎,也如同身陷泥沼,越陷越深,最终不得不屈从。录之助的堕落并非偶然,这并非是其人生选择的失误或个性缺陷造成的悲剧,而是录之助这样的小人物在当时那种社会情势下的历史必然。如果当初阿关和录之助都能勇于自主个人命运,不屈从父母之命,自主选择婚姻;又或者在那一夜重逢之时能敢于冲破世俗礼教的束缚,重新争取自己的幸福,那么小说的结局大概就不会是“一个是向东,一个是向西”[3]117的背道而驰, “只有在悲哀中追忆往事”[3]117的悲剧结局了。总之,录之助在阿关婚后所表现的一系列放纵堕落行为,其的实质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封建陋俗,挑战世俗社会的不平等。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其面对不公、敢于以身抗命的勇气还是令人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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