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基层社会的再认识
2014-03-30黄锐
黄 锐
(华东理工大学 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上海 200237)
一、功能主义的社区研究: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中心
在20世纪20年代,有一批国外的学者来到中国,他们细致地观察着中国农村的日常生活。燕京大学教授戴乐仁(J.E.Tayler) 与马伦(C.B.Malone)在1922年夏组织学生在直隶(即今河北省)、山东、江苏、浙江、安徽等地调查,之后出版《中国农村经济之调查》一书。①J.E.Tayler,and C.B.Malone,The study of Chinese Rural Economy, Peking: China International Relief Commission Publications,1924.而葛学溥(Daniel Harrison Kulp)也指导学生对广东省潮州韩江边的凤凰村进行社会学调查,1925年出版《中国南方的乡村生活:家族的社会学》。值得指出的是,他试图以“有机的方法”(Organic Method of Study)分析村落生活,进而揭示其功能、过程与趋势。②Daniel Harrison Kulp,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The Sociology of Family,New York:Bureau Publications,1925.值得指出的是,葛学溥最早注意到中国乡村的地域性差异,以个案为基础,强调区域比较。1931-1932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甘布尔(Sidney D.Gamble)与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合作,在河北定县实施农村调查,出版《定县:一个华北乡村社区》。①Sidney D. Gamble,Ting Hsien:A Noah China Rural Community,New York: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1954.与此同时,许多著名学者应邀到中国讲学,功能主义的社区研究方法也随之传开。1931-1932年,美国芝加哥学派的帕克(Robert E.Park)受吴文藻之邀请来到燕京大学,指导燕京大学的学生及老师如何进行田野调查和社区研究。1935年,拉德克利夫-布朗(A.R.Radcliffe-Brown)也到中国讲授社区研究的方法,社区研究自此影响到整整一代的中国学人。布朗在《社会学界》第9卷中发表名为《对于中国乡村生活社会学调查的建议》一文中指出:“在中国研究,最适宜于开始的单位是乡村,因为大部分的中国人住在乡村里;而且乡村是足够小的社区,可供给一两个调查员在一二年之内完成一种精密研究的机会。”②[英]拉德克利夫·布朗:《对于中国乡村生活社会学调查的建议》,收入《社会人类学方法》,夏建中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第182-183页。
不久,吴文藻撰文阐述社区研究的意义与相关理论和方法(即现代社区实地研究),并开始结合中国现实提出他对社区研究的认识。③吴文藻:《现代社区实地研究的意义和功用》,《北平晨报》副刊《社会研究》1935年1月9日;吴文藻:《社区的意义与社区研究的近今趋势》,《社会学刊》1936年第1期;吴文藻:《中国社区研究计划的商榷》,《益世报》副刊《社会研究》1936年5月6日。在为费孝通和王同惠的《花篮瑶社会组织》撰写序言时,吴文藻继续指出,现代社区实地研究是用来“观察社会,了解社会”的着眼点和工具。如何研究作为“一些人民实际生活的具体表词”的社区?我们需要“特别着重由实地观察入手”,并且应当区分“社会学研究”和“社会调查”。“社会调查大都以叙述社区实况为主体,对于事实存在的原因,以及社区各部分相关的意义,是不加深究的。社会学研究,则不但要描述事实,记录事实,还要说明事实,解释事实。”因此,社会学研究就是“依据事实的考察,来验证社会学的理论,或‘试用的假设’”。④费孝通、王同惠著:《花蓝瑶社会组织》(序言),收入《费孝通文集》(第1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486页。在吴文藻的指导下,燕京大学的许多青年学者积极进行社区调查,大量的研究成果随之产生。1935年,费孝通携新婚妻子王同惠赴云南大瑶山(今金秀瑶族自治县)进行调查,整理调查资料编成《花篮瑶社会组织》,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⑤费孝通、王同惠著:《花蓝瑶社会组织》,收入《费孝通文集》(第1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第422-497页。1939年,费孝通根据赴英前在开玄弓村调查的资料,后来以此写就博士论文《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
到了1940年代,费孝通在云南大学主持“魁阁”,与青年学生一起共同完成《禄村农田》、《易村手工业》和《玉村农业和商业》。⑥1943年6月,费孝通应邀访美时将《禄村农田》、《易村手工业》和《玉村农业和商业》翻译成英文,书名定为《被土地束缚的中国》(Earthbound China)在美国出版,1988年该书以《云南三村》为名出中文版。详见费孝通、张之毅著:《云南三村》(序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与此同时,一大批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的基本文献由此产生,如《洱村小农经济》、《昆厂劳工》、《祖荫下》、《芒市边民的摆》、《呈贡基层权力结构》、《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等。在20世纪30-40年代,中国社会学、人类学者的社区研究成果蔚为大观,可以称之为马林诺夫斯基意义上“社会学的中国学派”。⑦潘乃谷:《但开风气不为师——费孝通学科建设访谈》,收入潘乃谷、马戎主编:《社区研究与社会发展》,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
1950到1970年代,新中国取消社会学、人类学,相关研究中断。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本土的学者陆续将村落置于传统村落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考察村落社会中的宗族、人际关系网络的变化及其对农民社会心理、日常生活等所带来的深刻影响。在《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项探索》中,王沪宁以15个自然村落的实证资料,详细考察中国家族及其内部的权威构成、家族与外部世界的交往与互动以及家族的仪式和成员的观念变迁等。⑧王沪宁:《当代中国村落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一项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而王铭铭则通过分析陈氏家族自明初迄今600多年间在经济、社会以及文化等方面的演变,揭示出20世纪以来国家对村落的渗透和冲击以及陈氏家族对这一“规划性社会变迁”的反应。①王铭铭:《社区的历程:溪村汉人家族的个案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曹锦清、张乐天和陈中亚合著的《当代浙北乡村的社会文化变迁》以浙北乡村陈家场等村落社区为田野观察点,详细考察乡村企业化的过程中浙北乡村在土地、人口、生活消费、家庭婚姻、教育卫生、市场、文化以及乡村政府等方面的社会变迁。②曹锦清、张乐天、陈中亚:《当代浙北乡村的社会文化变迁》,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其实,《改革中的农村与农民——对大寨、刘庄、华西等13个村庄的实证研究》、《黄河边的中国》、《当代中国的村庄经济与村落文化》等著述也是如此,详见陆学艺主编:《改革中的农村与农民——对大寨、刘庄、华西等13个村庄的实证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陈吉元、胡必亮主编:《当代中国的村庄经济与村落文化》,山西经济出版社1998年版;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而在《传统与变迁——江浙农民的社会心理及其近代以来的嬗变》一书中,周晓虹特别注意到江浙农民在社会心理、情感体验等方面的重要变化。③周晓虹:《传统与变迁——江浙农民的社会心理及其近代以来的嬗变》,三联书店1998年版。
近年来,村民自治、乡村治理成为村落研究的重要议题。徐勇在《中国农村村民自治》一书中,详细分析村民自治制度的兴起背景及其基本制度框架,并辅以案例仔细考察村民自治的实际运作过程。④徐勇:《中国农村村民自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于建嵘借用人类学“小地方、大论题”的方法,以岳村为个案,深入检讨乡村政治结构在一个世纪以来变迁与转型。⑤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吴毅于2002年出版《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20世纪川东双村的表达》,通过考察四川东双村的政治生态,细致入微地揭示出国家权力系统进入村落的整体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村落权威与秩序的变迁。⑥吴毅:《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20世纪川东双村的表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而贺雪峰则沿此“寻找村民自治在村庄社会内部生存和发展的依据”以及“理解诸如村民自治制度进入不同乡村社会的过程、机制与后果”,开拓出“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的研究路径。⑦贺雪峰:《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转型期乡村社会性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日]内山雅生:《二十世纪华北农村社会经济研究》,李恩民、邢丽荃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
二、村落的性质与“满铁调查”的传统
在国内学者沿功能主义的进路进行村落研究之时,日本的“华北农村惯行调查”(简称“惯行调查”或“满铁调查”)也值得引起重视。1939年,“华北农村惯行调查”作为“支那惯行调查”的一部分,是东亚研究所受“兴亚院”的委托实施的,“满铁”(全名为“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主要负责在调查地予以配合。其中,“在调查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东亚研究所第六(支那惯行)调查员会,而在调查当地负责配合的则是满铁调查部北支经济研究所第三班。”⑧[日]内山雅生:《二十世纪华北农村社会经济研究》,李恩民、邢丽荃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根据日本学者内山雅生的介绍,“满铁调查”1941年开始,“基本的做法是由调查员提问和被采访者回答的面对面访谈,由中国翻译直接译为日语,并同时记录在调查笔记本上。即使回答者对所提问题的回答明显是答非所问的,也保持原样。此后,经缮写印刷,以《问答录》的形式送往东京”。⑨同上,第12页。由于战争的激化,调查无法继续,1943年“满铁调查”宣告结束。调查资料在战后由“中国农村调查刊行会”编辑,1952-1957年岩波书店以《中国农村惯行调查》为书名出版,全书共6卷。无疑,“满铁调查”记录下中国农民“直接的声音”,作为第一手资料具有非常珍贵的学术价值。⑩有关“满铁调查”资料的争论详见[日]内山雅生:《二十世纪华北农村社会经济研究》,李恩民、邢丽荃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1986年版。并且,“满铁调查”中保留着华北社会结构、土地关系、耕作制度、村级行政等方面的大量资料,对于进一步展开“村落共同体的争论”①日本学者关于“村落共同体的争论”早在20世纪20-30年代已经开始,当时主要是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讨论有关。和理解中国村落的性质极为重要。
在正式实施调查之前,第六调查委员会曾组织相关人员对中国农村实地考察,撰写《满洲北中部农村视察状况》。在报告中,戒能通孝认为,在中国的村落中,村落与村民的联结关系是十分松散的;而平野义太郎则主张,中国的村落社会中存在着以村庙为中心的强有力的联结关系。②李国庆:《关于中国村落共同体的论战——以“戒能-平野论战”为核心》,《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6期。二战之后,清水盛光、平野义太郎、戒能通孝和福武直等学者展开著名的“戒能—平野论战”。清水盛光和平野义太郎认为中国的村落是“乡土共同体”,而在戒能通孝和福武直看来,中国村落没有明确的地理边界,不可能形成相对稳定的村落地域,并不具有共同体的意味。后来,曾经直接参加满铁调查的学者旗田巍指出,平野和戒能的研究缺陷在于没有注意到共同体的历史性格,以至于脱离共同体的具体内容,而谈论一般性的共同体。③转引自张思:《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农耕结合习惯的历史人类学考察》,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2页。并且,旗田巍和石田浩均认为,平野义太郎的观点源自于他所信奉的“大亚洲主义”价值观。④参见张思:《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农耕结合习惯的历史人类学考察》,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3页;李国庆:《关于中国村落共同体的论战——以“戒能-平野论战”为核心》,《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6期。自此,村落共同体理论黯然失色,而有关“村落共同体的争论”也随之隐退。20世纪80年代初,日本的中国史学者试图重提“共同体”学说⑤详见[日]宫崎市定:《关于中国聚落形体的变迁》(第3卷),收入刘俊文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黄金山等译,中华书局1993年版;[日]滨岛敦俊:《旧中国江南三角洲农村的聚落与社区》,《历史地理》1992年第10期;[日]谷川道雄:《中国中世纪社会与共同体》,马彪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随后中国村落的性质再次受到日本学者的关注。比如,石田浩依据冀东调查和满铁材料写成《中国农村社会经济构造研究》,从农民分层、市场圈与婚姻圈、水利共同体等问题的讨论中提出生活共同体的概念。而内山雅生则继承戒能通孝和福武直等的观点,对村落共同体给予彻底的反驳⑥参见[日]内山雅生:《二十世纪华北农村社会经济研究》,李恩民、邢丽荃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而这也被杜赞奇视为“村落共同体的争论”在今天的延伸。⑦[美]杜赞奇著:《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但是,在笔者看来,内山雅生已经试图走出“村落共同体”的迷思,而开始注意到国家权力介入对村落社会的影响,尤其是传统中国的国家、士绅与村庄(农民)的三角结构将让位于国家政权与村庄的双边博弈。
此外,也有不少的学者运用“满铁调查”的资料进行研究。也许,马若孟(Ramon H.Myers)可以称得上是除日本学者以外,最早也最全面开发利用“满铁调查”的学者。他运用计量史学的方法裁剪“满铁调查”中土地所有、资本借贷、商业发展、村级行政以及农场结构等资料,试图阐释中国近代的农村经济是如何发展起来的,而商业化进程又对传统的农村经济产生何种影响。⑧[美]马若孟:《中国农民经济:1890-1949年河北和山东的农业发展》,史建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而黄宗智则利用“满铁调查”在冀—鲁西北平原的资料,将33个村庄分成7个类型,并从类型化的村庄中整合出华北的“镜像”描述华北的小农经济的状况以及世界市场、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的商品化对乡村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⑨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1986年版。杜赞奇则继续追随黄宗智的研究路径,也利用“满铁”的材料进行华北村落的研究,但是他并不关心华北地区经济社会史的演变,而更多地具有社会文化史和人类学的取向。他借用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惯习(habitus)、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内卷化(involution)等概念提出“权力的文化网络”(the cultural nexus of power),将帝国政权、绅士文化与地方社会纳入一个分析框架,并将权力、统治等抽象概念与中国社会特有的文化体系连接起来,揭示地方社会中权威的产生过程及其表现。⑩[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虽然马若孟、黄宗智、杜赞奇等皆利用“满铁调查”的资料对村落的社会结构、土地关系等进行研究,但令人惊诧的是,这些研究最终并未围绕村落的性质以及中国社会的结构等进行探讨,也没有涉及到村落的边界、民间信仰以及人口规模等,而是转向对村落在国家权力和市场的渗透下的社会巨变的考察。
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日本学者依旧对华北农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通过回访的形式收集田野资料。1986年冬到1990年春,中日两国学者联合对山东、河北两省和北京、天津两市所属的农村、城镇进行联合调查,主要调查内容为村落制度、家族制度、农业、宗教、民众运动等。此后不久,在三谷孝的主持下,一些日本学者与南开大学历史系合作对满铁调查过的一些村落进行再调查,考察最近50年来华北农村的家族、宗教、社会结构等。并且,他们除了继续讨论中国的村落性质之外,也开始分析国家统治秩序如何在村落社会中达成以及基层社会又是以何种方式应对的。比如,中生胜美对战前满铁的调查资料加以批判地利用,重点对“满铁”调查点之一的山东省历城县冷水沟庄进行再调查,探讨20世纪50年代以来村落宗族与村落的权力结构的变迁,并出版《中国农村的权力结构与社会变化》。①兰林友:《追踪调查再研究模式:研究取向的探讨》,《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三、从村落透视国家:海外人类学的研究进路
1952年,中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国内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者响应国家号召,调查少数民族的具体情况,而外国的学者也很少再有机会在中国进行田野工作。②当然,也有例外。W.R.葛迪斯1956年撰写的《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农民生活》,对费孝通《江村经济》所描述的开弦弓村进行再调查后的追踪式研究,揭示“江村”从革命胜利后到人民公社之前的经济社会变迁。柯鲁克夫妇(David&Isobel Crook)的《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讲述十里店1937-1947年所经历的土地改革过程,《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则以日记体记录1948年2月到5月发生在十里店的土改复查、整党和民主选举过程,而《阳邑公社的头几年》则讲述1958-1960年十里店地区的公社化运动。杨庆堃的《共产主义过渡初期的一个中国农村》,以广州鹭江村的调查为案例,分析集体化之后在新的治理形态下,村庄、居民、国家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及其变化。在这一时期,有志于继续对中国社会进行研究的学者或借助以往的二手资料和历史文献理解汉人的乡村社会,或者转向对华侨社区的调查而间接地进行研究。③白威廉(William L.Parish)称之为“远观人类学”研究方法,详见William L.Parish:《中国大陆的家庭和社区》,收入林宗义、Arthur Kleinmam编《文化与行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9页。比如,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的《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一部分研究资料来自于阅读葛学溥、费孝通、林耀华、胡先缙等人的著述和一些中国历史文献,另一部分则是对新加坡等地的海外华人社区的考察。从1963年开始,弗里德曼从海外华人和文献档案转向实际的田野观察,出版《中国的宗族与社会:福建和广东》,并且逐渐发展出一套施坚雅(William Skinner)所谓的“在作为一个田野工作者的人类学学者和作为一个书虫的人类学学者两种角色之间自由转换的”精细技巧。④William Skinner,(ed.) 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Essays by Maurice Freedman,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
在香港新界,美国人类学家波特(Jack.M.Potter)对邓氏宗族的坑尾村进行为期18个月的田野调查,以社会和经济的变革为线索,探讨资本主义对中国农民经济的影响。⑤在波特的研究中并没有看到现代工商业给农民生活带来的贫困化,相反由于都市对乡村的依赖,那些种植稻谷的农民转为种植蔬菜后,收入和生活标准迅速提升。详见Jack M.Potter, Capitalism and the Chinese Peasant, Social and Economic Change in a Hong kong Villag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他的学生华琛(James L.Watson)则通过对新田村文氏宗族聚居地的研究,探讨50年代后新界宗族的历史性变化。⑥James L.Watson,Emigration and Chinese Lineage:The Mans in Hongkong and Lond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而傅高义(Ezra F.Vogel)的《共产主义制度下的广州》一书,也主要是利用有关广州当地事件的丰富细节,揭示广州在共产党治理下的历史。①Ezra F.Vogel,Canton under Communism:Programs and politics in a Provincial Capital, 1949-1968,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9.此外,台湾也是众多海外人类学研究者的云集之地。1960年代以来,欧美人类学家如葛伯纳(Bernard Gallin)、沃尔夫(Margery Wolf)、戴瑙玛(Norma Diamond)、焦大卫(David Jordan)、武雅士(Arthur P.Wolf)、雅汉(Emily Martin Ahern)、巴博德(Burton Pasternak)、孔迈隆(Myron Cohen)、葛希芝(Hill Gates)、郝瑞(Steven Harrell)等先后到台湾进行研究。②Bernard.Gallin,Hsin Hsing,Taiwan:A Chinese Village in Change,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6.Margery Wolf, Women and the Family in Rural Taiwa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 Norma Diamond,K'un Shen:A Taiwan Village. Case Studies in Cul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David K.Jordan,Gods,ghosts,&ancestors:folk religion in a Taiwanese village (Third edition),San Diego CA: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UCSD,1999.Arthur P.Wolf, "Gods,Ghosts,and Ancestors",in Arthur P.Wolf,(ed.) 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PP.131-182.Emily Martin Ahern,The Cult of the Dead in a Chinese Village,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Burton Pasternak,Kinship and Community in Two Chinese Villages,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Myron Cohen, House United, House Divided:The Chinese Family in Taiwa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Hill Gates,&Emily Martin Ahern,(eds.) The Anthropology of Taiwanese Societ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
197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有许多人通过各种途径涌入香港,他们的到来为海外学者的研究带来诸多的方便。在1975-1978年间,陈佩华(Anita Chan)、赵文词(Richard Madsen)、安戈(Jonathan Unger)多次访谈移居香港的陈村村民,写就《陈村:毛泽东时代一个中国农村社区的近代历史》。③Anita Chan,Richard Madsen,and Jonathan Unger,Chen Village:The Recent History of a Peasant Community in Mao's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而赵文词利用同一批素材撰写《一个中国村庄的道德与权力》,旨在以政治文化分析视角考察陈村的道德权威和政治秩序。赵文词的研究以国家、行动者与社区之间互动,区分出“符合社区道德期望的精英”和“适应国家道德期望的精英”,进而呈现出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与传统道德之间的矛盾与冲突。④Richard Madsen,Morality and power in a Chinese villag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1992年,三位作者在进入陈村实地考察之后,出版《当代中国农村之沧桑:毛邓体制下的陈村》一书,重点考察为“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所缚的华南陈村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发生的历史巨变。⑤[澳]陈佩华、安戈、[美]赵文词:《当代中国农村历沧桑:毛邓体制下的陈村》,孙万国等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陆逐渐向海外学者开放。弗里曼(Edward Fridman)、毕克伟(Paul G.Pickowice)、赛尔登(Mark Selden)作为第一批获准到中国农村进行田野调查的美国学者,先后18次访问河北省饶阳县五公村,以数千小时正式和非正式访谈的形式考察农民在1935-1960年间的日常生活,进而分析中国革命的起因以及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改造状况。他们发现,农民继续保持着传统的习惯和人际关系网络的情形,甚至他们认为,“农民不是让社会主义领导者任意摆布的小卒,……试图逃避、偏离和削弱不利于地方利益及价值的要求和冲击”。⑥[美]弗里曼、毕克伟、塞尔登:《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同一时期,萧凤霞(Helen F.Siu)在广东省新会县环城公社进行调查,在《华南的代理人与受害者》中呈现出20世纪中国乡村社区权力结构的变迁史。她认为,国家已经将社区“细胞化”为基本的控制单元,而乡村干部则是这一“行政细胞”的代理人,以此实现对乡村社会的彻底改造。⑦Helen F.Siu,Agents and Victims in South Chin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
与此同时,1980年代以来的家庭承包经营责任制对中国集体经济改革和民主转型的影响成为海外人类学研究中国村落的中心。而许慧文(Vivienne Shue)在研究中发现,尽管毛泽东时代的国家权力可以直接到达基层,但村庄是相对孤立而分散的,使得乡村社会呈现为一种“蜂窝结构”(Honeycomb),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控制;而1980年代的改革则导致横向权力大大扩展,对乡村的控制也逐渐加强。①Vivienne Shue,The Reach of the State:Sketches of the Chinese Body Politic,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与许慧文不同,戴慕珍(Jean C.Oi)除了注意到国家对乡村社会控制加强这一动向之外,还揭示出基层社会的新变化。她认为,1949年以后,在新的国家体制之下,农民只有通过以个人关系为基础的非正式网络追求利益,才能形成一种庇护关系。②Jean C.Oi,Communism and Clientelism:Rural Politics in China,World Politics,Vol.37(1),1985.而改革开辟新的权力资源,除了进一步加强对农民的控制之外,更进一步推动乡镇企业的崛起,即“地方政府法团(公司)主义”(Local State Corporatism)。③Jean C.Oi,Peasant Households between Plan and Market:Cadre Control over Agricultural Inputs, Modem China, 12(April),1986.PP.230-251.Jean C.Oi,State and Peasant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Village Governmen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
四、简要的评论:以村落为中心的方法论及其问题
无疑,功能主义的社区研究、“满铁调查”的传统和海外人类学的村落研究三种进路从各自的研究起点出发,可以发现村落的不同面貌,丰富对中国村落的理解。并且,更为重要的是,三者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互动性增强,甚至在研究立场、范式、方法上出现某种融合,开始形成一种“以村落为中心的方法论”,逐渐开拓出中国基层研究的新境界。
首先,三种进路皆以村落为中心。功能主义的社区研究重视村落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比如亲属关系、财产继承、农田分配、劳力利用、家庭消费、人际交往等;“满铁调查”的传统则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为基础,通过考察村落里的耕作制度、婚葬嫁娶、祭祀信仰以及治安防卫探究村落的性质;而海外人类学的村落研究更加关心村落与外部环境的关系,旨在以村落透视国家。
其次,三种进路皆采取自下而上的立场。在功能主义的社区研究中,最初是从家庭自身生产、消费、交换以及亲属关系开始的,后来再逐渐扩展到宗族以及与其他宗族的复杂关系。“满铁调查”的传统和海外人类学的村落研究也是如此。前者以分析村落中的村民个人与个人之间结合关系为起点,进而讨论村民与村落的共同关系,最后提出村落共同体的概念。后者则通过观察村落中如何展现国家的形象,比如民间信仰中的鬼、神、祖先分别对应村落中的浪子、国家制度与宗族中的长者。④Arthur P.Wolf,and Alexander Yin, (eds.)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of the Taiwan Area:Accomplishments and Prospects,Taipei: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1989.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在这些研究中悬置了国家的自主性,而认为国家只是一个空壳,而这对于还原或揭示中国基层社会的本来面目以及内在的发展规则可能构成限制。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认为,“国家”不再是一个统一的图景,也并不简单是社会利益团体或主导阶级的代表,而是具有独立的行为目标和能力的政治实体。⑤Peter B.Evans,(etc.) (ed.),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由此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国家与农民的利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重合的,双方发生怎样的冲突与磨合?国家意志以何种方式对农民发生作用,而农民又采取何种策略进行回应?并且,在国家与村落的互动中,乡村干部扮演怎样的角色,而这些又是如何影响到基层社会的政治—社会结构?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或许将构成进一步考察中国基层社会的重要维度。
(责任编辑: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