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沉溺》之叙事特征与主题表达
2014-03-30田静
田 静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多米尼加裔美国作家胡诺特·迪亚斯的处女作《沉溺》1996年一经出版便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热切关注,迪亚斯本人也因此一举成名。这本包含十个短篇的半自传小说集以多米尼加裔美国少年尤尼尔的视角刻画出多米尼加裔美国移民在异国他乡遭遇的种种身份认同危机。书中作为叙述者出现的少年尤尼尔与迪亚斯本人的身影时有重合。小说的叙述策略十分引人注目:十个故事独立成篇却又由一条主线彼此相连,每个故事的结尾余音袅袅引人深思,视角越界现象多次出现。这些叙述策略对该书的主题表达意义重大。
一、貌离神合的片段式叙述
迪亚斯在《沉溺》中采用了非线性的片段式叙事结构。尽管个别小故事内部基本遵循了传统小说惯用的线性叙事原则,但大部分故事的叙述以及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排列是跳跃、无序的。这种无序性不仅体现在时间上,也体现在故事空间来回穿梭于美国与多米尼加之间。“时间顺序的凌乱必然使事物之间的因果链被打破。”[1](P102)摒弃了时间概念、失去了因果关系的叙事呈现出零散错乱的景象,映射出以尤尼尔为代表的多米尼加裔美国移民破碎的移民生活及文化、族群身份。
小说集开篇便向读者展示了在缺少父爱的家庭中长大的兄弟二人——拉法和尤尼尔混乱不堪的少年生活:年仅12岁的哥哥拉法打架、骗人、桀骜不驯、满口脏话……弟弟尤尼尔虽不能完全理解哥哥的行为,却把哥哥当做“榜样”,“以备将来之需”。[2](P6)父亲的缺席作为一个隐喻不仅意味着权威和秩序的缺失,也代表安全感的丧失。于是,兄弟二人用暴力武装自己,恣意妄为。这种生活状态在他们来到美国后并没有好转:吸毒贩毒、交嗑药女友、男女关系依旧混乱、偷窃、逃课……尤尼尔被接到美国时刚刚九岁,正处于柯尔伯格道德发展阶段理论中由以自身利益得失为中心的前习俗水平(preconventional level)向以满足社会期望为行为准则的习俗水平(conventional level)转化的关键阶段。然而移民之后,作为主流文化的美国文化拒绝接受在多米尼加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尤尼尔。文化变迁使多尼米加与美国两种异质文化之间产生冲突,导致年幼的尤尼尔因无所适从而产生身份焦虑。少数族裔被边缘化,种族歧视充斥着他们的生活,甚至“从我们那城里出来的人,我们的名字,总是囚犯的姓氏”。[2](P123)在新的文化背景下,被主流文化排斥的尤尼尔无法完成自我构建,不仅他的文化身份模糊不堪,连民族身份都遭遇危机:他已经不是多米尼加人,但也不属于美国。李保杰指出,“民族身份不过是一种构建身份,人物的无所适从证明了流散经历和杂糅文化对身份认同的影响。”[3](P113)小说集中出现了多个人物,但没有一个是绝对的主人公。这种去中心化的处理把每个人都变成了虚弱无力的影子。以尤尼尔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在文化冲突的旋涡中拼命挣扎却无力逃脱,只能沉溺其中。
但是,在貌似零散的叙事结构中,依旧有一条线索将各个故事联系起来,即尤尼尔坚持不懈的身份求索。无论处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中,尤尼尔的内心都没有放弃对美好事物的追寻。在多米尼加时,尤尼尔缺少父亲的关爱;来到美国,又脱离了母文化——尤尼尔的生活中始终有一部分缺失,因此他一直处于追逐的状态。这个“什么都听得见”[2](P60)的敏感少年,极度渴望得到他人的关爱。然而,他的父亲背叛了他的家庭,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他深爱的女人因吸毒而坐牢……在一次又一次被伤害之后,他依旧没有失去对永恒的事物的信仰。抱着对永恒之事的信仰以及对爱的渴求,尤尼尔努力在异质文化的夹缝中探寻个人身份。
小说集中的各个故事如同拼贴画的各个元素被杂乱地摆放在画布上,但总体又构成一幅和谐的图画。貌似支离破碎的叙事结构由尤尼尔的个人身份诉求这条主线贯穿,取得了貌离神合的叙事效果。
二、“留白”的开放性结尾
《沉溺》叙事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每篇故事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结局,而是留下大量空白。迪亚斯打破了传统叙事的封闭性,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与反思的空间,每个故事的真正结局也因此呈现出多种可能性。
以第一个故事“伊斯莱尔”为例。从小标题上看,这个故事似乎应该以伊斯莱尔为主角,然而故事中伊斯莱尔出现的场景总共不过四分之一。大部分篇章都在交代拉法和尤尼尔混乱的少年生活以及他们如何通过骗钱、逃票的手段找到伊斯莱尔。在打倒伊斯莱尔、残忍地“参观”了他被猪啃伤的脸之后,他们又如何登上一辆巴士,企图再次逃票。故事进行到“拉法打了个手势叫停。准备跑,他悄声说。我说,好”[2](P19)时戛然而止。伊斯莱尔在遭受同龄人残暴的对待后有何反应?拉法和尤尼尔见到了伊斯莱尔触目惊心的伤口后究竟作何感想?他们有没有逃票成功?搭上这辆不是回家方向的汽车,他们又将去往何方?所有这些疑问都没有得到回答。又如“坚持”中,尤尼尔回忆了母亲如何孤独坚贞地等待偷渡去美国的父亲。只存在于照片上的父亲对于尤尼尔的整个家庭来说既是希望,又是创伤。母亲在一次又一次被父亲将要接他们去美国的谎言欺骗后仍旧选择相信父亲。兄弟二人虽然叛逆,但都在内心深处渴望父爱的温暖,憧憬着有一天父亲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故事以尤尼尔想象中父子相见的情景结束。而他们的父亲归来时的真实情景是什么样的,读者不得而知。“坚持”以尤尼尔对父亲的思念开始,又以对父亲的想象结尾。对于当时的母亲、拉法和尤尼尔来说,父亲本身也已经逐渐变成一个存在于思念和想象中模糊的影子,关于父亲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开放式的结局加深了这种忧伤、缥缈的不确定感,尤尼尔对父亲回归的期待因此显得更加感人至深。
迪亚斯仅仅“创造了休止的音,放置于每篇小说的结尾。每到一则小说结束的时刻,读者很容易陷入一种空寂的状态,似乎结束了,似乎没有,似乎音还在延长”。[4]这种“留白”手法使故事没有被说出的部分更加引人注目。读者的阅读行为被强行终止,事实上延长了审美过程,从而增强了读者感知的强度,产生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深远意味。
三、还原真实人物的视角越界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谈到叙述过程中视角的变化时“把总体和谐一致、主导语式(调式)的概念依然成立时的那些鼓励的违规现象统称为变音”,[5](P133)并继而提出两种变音类型——省叙和赘叙。申丹教授在热奈特“变音”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阐明了这种视角“侵权”的情况,并将其命名为视角越界:“……每一种视角模式都有其长处和局限性,在采用了某种模式之后,如果不想受其局限性的束缚,往往只能侵权越界。”[6](P260)《沉溺》中,虽然主要视角是尤尼尔的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但很多时候尤尼尔的描述明显超出了他“视力”所及的范围。这种视角越界的情况在小说集的最后两个故事中表现尤为明显。
“无脸”通过全知视角重新叙述了在第一个故事中短暂登场的伊斯莱尔的故事。在“伊斯莱尔”中那个仿佛任人欺凌、面孔被猪啃掉一半的面罩男孩在这个故事里俨然变成了精神的强者。他坚持锻炼身体,努力学习英语,尽力帮助一个老人、一只猫,深爱着自己的弟弟。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只要奔跑起来“没有人能快得过他”。[2](P152)对于伊斯莱尔这个被人们嘲笑、欺辱的面罩男孩,不会有人关心他的内心世界究竟如何。然而,全知叙述者却可以在保持客观的叙事距离的同时透视他的内心,向读者展示他勇敢、坚强的一面。对伊斯莱尔的故事的客观化的处理与其他故事中主观性极强的第一人称叙述形成鲜明的对比。伊斯莱尔与尤尼尔同样都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遭遇了强烈的身份认同危机。然而,伊斯莱尔迎头直面残酷的命运,成为自己身份的主宰,而尤尼尔还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苦苦追寻。
如果说“无脸”中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已经完全让位于全知视角,小说集中最后、也是最长的故事“生意”中视角越界的境况则更为复杂。迪亚斯花费大量笔墨描写拉蒙在美国的生活和复杂的心理纠葛,弥补了前九篇故事中,甚至尤尼尔的人生中“父亲”这一形象的缺席,通过视角越界有力地还原了那个在前九篇中被定义为抛弃妻子、薄情寡义的男人的真实形象。故事开篇短暂地出现了尤尼尔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引出了“我父亲”的故事,随后便在尤尼尔的视角掩饰下不动声色地侵入全知视角,重现了尤尼尔的父亲——偷渡者拉蒙在美国的经历。拉蒙初到美国,语言不通,人地两生。他被室友拖欠房租,为了寄钱回家不顾身体拼命工作、省吃俭用,然而却为了取得合法公民的身份被骗走了所有积蓄,又在工作中不断遭遇种族歧视……初到美国的无望岁月里,“他努力避免想家,想他两个爱打架的儿子,和被他取了外号叫做‘蜜瓜’的老婆”。[2](P164)拉蒙最终通过与美国公民尼尔达的婚姻取得了梦寐以求的美国身份,并试图从此与自己在多米尼加的生活彻底挥别,但他内心始终无法摆脱对多米尼加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的沉重愧疚感。故事结尾处出现了短暂的视角回归,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了多年后尤尼尔对尼尔达的拜访。随后,尤尼尔的视角再次超越第一人称视角的边界,侵入全知视角,详细描写了拉蒙离开尤尼尔返回多米尼加的情景。如果不借助视角越界,尤尼尔不可能对拉蒙在美国遭受的一切知道得如此具体。全知视角下的拉蒙实则脆弱而又坚韧、富有家庭责任感。同“坚持”一样,“生意”以作为父亲的拉蒙在儿子生活中的缺席开篇,又以尤尼尔对父亲返回多米尼加时的情景的想象结束。在尤尼尔看来父亲这个角色似乎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关于父亲的确切表述全部透过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进行。两种视角不断交替,展现出尤尼尔受到母亲影响的主观想象中的父亲形象同实际上拉蒙的形象之间的矛盾。
通过视角越界,前几个故事中一闪而过的人物被前景化。全知视角不仅极大地拓宽了读者的视野,提供了大量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无法掌握的信息,而且直接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向读者展示了伊斯莱尔、拉蒙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尤尼尔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与全知视角互为补充,使得叙述角度更加灵活、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迪亚斯在《沉溺》中采取了片段式叙述,通过无序的回忆和杂陈的联想打破了常规的线性叙事结构。然而,看似支离破碎的叙述实则貌离神合,十个短篇共同勾画出多米尼加裔美国移民在文化隔阂和物质匮乏的双重压力下对自己身份的迷茫与艰难求索。每一篇故事都采用了余音犹存的开放式结尾,深化了小说主题,引发读者的深刻思索。此外,小说多处显现出视角越界的痕迹,有助于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
[1]甘正芳,李顺春.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策略[J].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8,(6).
[2]胡诺特·迪亚斯.沉溺[M].潘帕,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3]李保杰.论《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中的历史再现[J].当代外国文学,2012,(3).
[4]Heinrich.《沉溺》:迪亚斯的气质[N].新闻晨报,2011-07-10.
[5]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6]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