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开篇关于其书由来融合诗语的叙事
2014-03-29何跞
何 跞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红楼梦》开篇首回的叙事十分有层次,在文本上都是交代完一个事由之后,以一首诗或一副对联等诗文韵语形式作结,告一段落,然后接着再叙。这样不仅文白相间,使小说显得灵动而富有色彩,更重要的是使开篇对于成书来由、本事来由、本旨、虚构故事来由等十分繁杂的叙述都变得历落有序,巧妙而且稳当,而不至千头万绪、一盘散沙。同时,层次分明的叙事中也附着以叙事口吻,即叙述者角色身份的改换。但叙述者身份口吻的改变只是作者所施的障眼法,是出于叙事要求和隐显本旨的需要。这些附着了作者口吻转换的显象叙事层次中深隐了关于作者本意、创作情绪心态、作者思想感情等信息。这些代表了作者的情与旨的信息就在置于叙事层次分节之处的诗文韵语中,以诗文的文言话语方式自然而又无所确指地发泄了一通后,最终透露出来。所以这些诗文不仅起到了于文本间分层构架的作用,还有传达作者内心思想情感的作用。可以说,它们即是作者内心所呐喊而出的“心音”。中国古代的诗歌本有“言志”“缘情”的表情传统,即使在“比兴”隐寓功能的掩盖之下,还能通过“赋”的直描物事和直接抒情的功能来显情达旨。《红楼梦》作者正好利用了这个绝好的传统,以“比兴”隐实事,用“赋”痛快抒情,在隐事中显其真正的“情志”,又在显情中暗示真实人事,即作者实情。
《红楼梦》开篇很明显被分为两大部分,文本中有明显的提示“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1]。这是小说入戏的分界点,这之后便转入对故事的讲述中。而这句之前包括最开始的《凡例》的所有文字,都是对其书来由的交代说明,依次介绍其书题名主旨、作者写作原因、《石头记》传世的始末。这是进入实境故事主体讲述之先的成书介绍,包括作者创作实际及其杜撰的神话成书虚构。而正是在小说开篇叙述其书由来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依托诗语表情达意,表露创作心迹,交代小说由来的叙事笔法。
一、《凡例》之前三条
甲戌本的开始有一段《凡例》,列出了三条,一交代旨义题名,二交代故事所写为何处故事,三交代书中不“干涉朝廷”。这三条后面没有诗词总结,因为它们是书前“凡例”,而“凡例”是书前关于本书体例的说明本,是异于正文的特殊文字,就是分条列项。若再添上一首诗则消解了其作为“凡例”与正文的区别性,及其居于开首作为导读性文段在全书中的重要地位,并打乱了书文本的体例,无异蛇足。而且诗词是有着浓烈抒情言志性的文体,这又与“凡例”的介绍性基调不相符合。三条凡例是十分正式地以出书人的口吻对该书的本旨题名、故事本事和政治立场所进行的交代,这是一个段落。而关于这个出书人,也即《凡例》的作者是否是作者本人,学界尚未论定。本文认为应是作者本人,理由有下:其一,“凡例”一词见于晋代杜预为《春秋》所作《序》:“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2]实际上是指孔子据史书的旧体例来修订《春秋》的通例、章法。唐刘知己《史通·序例》称干宝“重立凡例,勒成《晋纪》。邓、孙以下,遂蹑其踪。”[3]凡例指作者自己参考旧例章法而对自己撰修的书所定的章法通例,因而凡例的作者本应是作者本人。其二,从《红楼梦》凡例本身的内容看,作者自作自白的趋向很大。若是外人,则无须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急迫表其清白。
二、第一回的回前总评
甲戌本《凡例》后又有“此书开卷第一回也……十年辛苦不寻常”一段,本应是第一回回前总评,大概为抄者置于凡例末。胡适即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言“‘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以下一长段,在脂本里,明是第一回之前的引子,虽可说是第一回的总评,其实是全书的‘旨义’,故紧接‘凡例’之后,同样低格抄写”,认为此段是第一回的回前总评,但被抄者尾附于凡例之中前四条解说之后,其原因是它含有全书的“旨义”。又言“第一回序例,今本虽保存了,却删去了不少的字,又删去了那首‘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很好的诗。原本不但又评注,还有许多回又总评,写在每回正文之前,这与第一回的序例相似,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4]认为《红楼梦》许多回都有回前总评,同第一回的“序例”,也即“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一段一样,是作者自己所作。而观其体例,这一段确实也不应置于凡例之中。它是以评书人的口吻来对此书写作缘起过程所进行的交代。这个评书人的真正身份也是作者本人,若非作者本人,他不会也同出书人一样,急迫澄清其“非怨世骂世”,且加上“阅者切记之”一句,不自觉地流露出其唯恐政治祸事的心理。若是别人,则他毕竟不是此小说的最高责任者,不至畏罹至此。
这段文字讲其书作者是因曾历过一番梦幻而撰《石头记》一书,书中所写是他曾见过的“闺中”“女子”以及自己“纨绔之时”“背”“恩”“负”“德”的事。这里,作者隐含了一个非常自然的巧妙推理:既然他是因历过梦而写《石头记》,那么他所写的《石头记》一书必然跟梦境有关,或者就是对梦境的记述,否则他大可不必将写书一事与做梦一事联系起来,且加上前因后果的关系;而他又接着说《石头记》所写的是他曾见过的闺中女子,那么,其所做的梦自然是关于他自己和曾见过的闺秀的事,亦就是作者自己家事。这里,一个打开作者所设迷障的关键钥匙就在“故将真事隐去”一句,通过它可以更深入地洞析作者本意。同时,从这段文字自白而又自隐的笔法中,也可以看出,其写作者就是作者本人。
且这段后有“浮生着甚苦奔忙”的诗。其中,“更有情痴抱恨长”,是作者自居为“情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则是作者直接表白并发泄其十载著书的辛苦和情绪。诗为作者心声,作者以诗表心,一方面是创作心态和情感的自然流露;一方面也是欲故意以诗传情,以提示其旨意;再者还有“传诗”之意,欲人知道作者其人其诗,虽然出于多种原因,又不得不隐其真名。甲戌本第一回贾雨村“口占五言一律云”旁有双行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5]传诗当然不只为传其诗艺高明,以千古留名,也是为传其诗情诗心。所以传诗在深层是为传作者之情志,使其不至于泯灭无闻,而能被后人理解,即欲求知音。诗是作者心灵情志的容器,也是小说的本旨之所在,这首诗作为整部书中出现的第一首诗,是作者初步的情旨显现。
在此诗中,他感叹的是“人生如梦”、万境归空的哲理实在,发抒的是作者和书中宝黛及众女儿们的人情痴重。诗中感叹作者“浮生”为衣食“苦奔忙”的现实境况,曾经“盛席华筵”如今“终散场”的冷清,最后直诉“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苦辛。整首诗囊括了多层对比慨叹:一是现实生活的“苦奔忙”,一是过去的“盛席华筵”;一是情绪的“悲喜千般”,一是实事的“一梦”“荒唐”;一是书中人物(主要指黛玉)的“红袖啼痕”,一是作者(也指书中人物宝玉)的“情痴抱恨”;一是小说文本的“字字”“是血”,一是创作过程的“十年辛苦”。层层比照基本囊括了小说过程从过去到现在的时空两端,从情绪到哲理的意旨两端,从书中人物到作者的人物身份两端,从作文过程到小说文本的创作两端。也正因其全面囊括的作用,这首诗能作为全书首次出现的“抒情”“言志”代表,在第一回总评文段之后综括、隐示了如此多层的旨意内容,承继《凡例》掩藏真旨真事的正经自白和总评对于成书事由的节制(情绪)叙述后,即以诗歌的话语方式将作者情旨全面发抒倾泄了一番。其分量和地位之重也不言而喻了。当然,它也是对总评一段的诗语总结,这又体现了其非横空凸出,而是有文本根据,是基于表层文本叙述的意义内容自然承接而来,具有表层文本的意义连贯性而合情合理。
三、石头历世
接下来是第一回正文,作者又以说书人扯谈神异、胡诌故事庄骚式的“寓言”(甲戌本第一回眉批“开卷第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庄子》《离骚》之亚”[6])讲述“此书从何而来”,一直到“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再延及“后面又有一首偈云……请谁记去作奇传”。这“寓言”如同《庄子·天下》:“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7]所谓之寓言。这是作者自己杜撰的关于“石头”记传的成书来由,其后的诗是对这段叙事的总结。这诗实则有表里两层意思。从表层来看,它是总结写照石头补天未成而入红尘历幻的事件。首联言“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下联一转一结“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意谓想把它的经历作为传奇故事流传下去。
但这个总结石头故事的表层意思之下隐含的却是作者心中的肺腑之语,是作者的自述身世。意谓他本非全然无材无用之人,而是可有一番大作为,对世有益,却最终沦落于尘埃间,日日为衣食生计所困,挣扎奔劳了这么多年;但现在岁月已逝,这些终将成为他的“身前身后事”,无补于实事了;然而他还是不甘心湮没无闻,因而把它作为传记故事书写下来,想让别人抄“记”去,作为传奇故事在后世流传。甲戌本“补苍天”旁夹批“书之本旨”,又“枉入红尘若许年”右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是批出了这首诗里层的深意,即作者自叹一生不得志并自述写作目的。
这是作者继“十年辛苦不寻常”之后又一次对自我情志的抒发呈露。前一首用的是七言律诗体式,七言八句,多面点照,概括叙写,情绪浓度大,属于铺叙“赋”情一类。后一首用的是七言绝句,七言四句,较前首七律又深入了一个层次,直接“点睛”到“补天”的敏感核心,即作者一生失败不得志的悲慨上,并表明了其著书流名的意图。它较前一首浓笔写情则又不同,多了壮志未果、人生失意的苍凉无奈,以及因现实拘限,唯有传书留名的客观冷静。
四、传抄《石头记》
接下来的一段从“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到“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承接上段余绪,在石头历世故事结束后,继续讲述石头自传《石头记》的下落,也即小说从传抄到问世的过程。作者“自占地步”(甲戌本第一回“说起根由虽近荒唐”旁侧批“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将此书与历来野史及才子佳人小说等同类作品进行比较,以空空道人代诗人驳难而石头替作者解释来交代此书写法的奇特和高妙。随后自然一转,叙述及传抄者空空道人“因空见色……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再向下叙述此书别种题名的由来,转接的天衣无缝。而在最后一个题名《金陵十二钗》的解释之末,又自然地引出“曹雪芹”的一首绝句“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既作为《金陵十二钗》题名解释的附加介绍具有文本衔接的表层性质,又同前两首诗一样,具有总结本段叙事的次层功能,且有表达作者心迹的深层功能。
此诗总结该段文字,其意思可作如下理解:如石头所辨,此书新奇而不同于历来野史小说,因之被空空道人所代表的世俗“腐儒”(甲戌本第一回空空道人“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旁侧批“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而耳”)类世人不理解、驳难、置疑其价值,所以诗中自首它是世人眼中的“荒唐言”;但又言其中有新异,有情感,文后深藏有作者的“一把辛酸泪”,虽然空空道人一类世人都说作者“痴”愚,而石头所代表的作者却感叹谁能“解其中味”。其深层的意思也与之相应,是作者感叹自己以怪谲的作文手法,诉说他的深情和心酸,虽然不易被理解,但仍然渴求知音。整首诗吐露的就是他对自己所创作小说的看法和整个创作心态。这又是其继前面七律抒叙本事情感,七绝表达失意著书之后的又一次心迹剖露,即渴望自己深情的怪谲能被读者理解。
甲戌本这一首诗后面又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句,为戚本、程高本等所没有,此句横空凸出,不合文本结构惯势,应是批阅或传抄过程中加上去的,此处暂搁置不论。
五、结论——层次叙事中隐微的创作意旨
从以上对甲戌本《红楼梦》包括《凡例》开篇首回关于其书由来的文本解构中,我们可以作以下总结。
第一,作者在开篇逐一交代叙述小说旨义、作者本事、虚构故事的源起、小说传抄流播过程、宝黛情缘的神话来历,这是对事情的表层叙述。而他在诗语中却是逐一表述创作梗概和心情、自叹不得志、渴求被读者知音、提示“真假有无”的隐曲写作手法,这又是隐于事情表层下关于作者真实创作心理的深层表达。而每一首诗也有接叙或者总结所在部分所叙实事的功能。
第二,作者在利落有序的叙事中,将白话叙述语与文言诗语结合起来,先叙事,后表情,一隐一显,一退一进。这也是中国传统的武术、书法、棋艺等以退为进、以柔克刚、阴阳结合、刚柔并济的道家太极哲学的体现。作为小说艺术的《红楼梦》照样显示了这种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太极风格。作者在叙事中适当节制情绪,而伺时集中在诗语中骤然泄发。诗为作者情旨的聚发点,置于每一大段叙事之后,凝重而富有力量,如同太极中先退而后发的一击。
第三,就文本结构来看,一段叙事附以一段诗词韵文,不仅使两段之间衔接自然流转;而且以文言诗语作为叙事分段的标志,使叙事如同连环勾套,同时整个文本表层和旨意深层都变得条理井然。这体现了作者对于文本整体布局和上下承接的功夫。
第四,作者所写的诗文韵语,并非千篇一律,而是形式多样,不仅体现了笔法的灵变性,增加了文章的色彩美感;还使文章在自然的叙述承接和慨叹总结中引出诗文泄情之笔,整个都不落斧凿痕迹。如文中依次用七律、七绝、五绝、五律、对联、歌谣、没有固定体式的长篇韵辞,不至显露呆板而让人易于察觉其故意为文的笔法狡黠。它还使初读者往往在应接不暇、浑然被动甚至已知其然的感染中不知其所以然,最后被作者牵着鼻子走。
第五,作者在叙事中不断改换叙述者的角色口吻,还使用不同的文本体式和不同的视角层次,如凡例、回前总评、正文作者讲述、石头记述、士隐梦见等,然这些实际都是作者一人基于某种创作思路和意图而有意安排的。叙事主体角色的变换使文本呈现出不同的故事境地而具有多层时空特性,整个呈现出一种迷宫状态,将作者本事本旨隐匿起来。作者最狡黠的即是不将其真实思想情感和创作意图置于白话叙述文本,而是置于诗词韵语中,这就使得读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从叙述文字中就找到其批判现实的依据,因而自我先就防止了直接留下指论时政把柄甚至引发“文字狱”的可能。而文言诗词本来就因文言委婉又特别是诗语的“比兴”隐喻,以及“赋”的直接赋情传统而具有了隐微容纳其情其旨的文本空间。总之,是中国诗歌传统中的大胆“言志抒情”和以意象隐晦“比兴”,使诗词成为藏寓《红楼梦》情旨的主要手段。
第六,作者如此精致细巧而又不落俗套的笔法,显然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他确实有可能因创作激情冲发的灵感而成就其天然绝妙之章,如同诗歌创作中的灵感作用一样,但其太极式的攻守安排,其处处节制的叙事节奏,又不可能是全凭灵感而成,而是经过细心斟酌修改过的。这也印证了其所谓的“十年辛苦不寻常”,“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诗歌为感情的自白,作者诗中所说“十年”不会尽是杜撰夸大之语,何况他又在解释《金陵十二钗》的书名时以白话给予了明白交代。因而我们可以打破红学迷信,打破历来对《红楼梦》及其作者过分的天才拔高,而以客观的眼光对待《红楼梦》作者的激情创作和勤苦修删之两端。
[1]曹雪芹.脂砚斋甲戌抄阅重评石头记[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5:16.
[2]刘知几.史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4.
[3]胡适.胡适全集[C].第3卷.季羡林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410-413.
[4]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112.
[5]曹雪芹.脂砚斋甲戌抄阅重评石头记[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5:14.
[6]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1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