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记》创作年代新证
2014-03-28都刘平
都刘平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南戏《白兔记》,为明人称为“四大传奇”之一,系永嘉书会才人所作。其最早见诸文献记载的是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题《刘知远白兔记》;后《寒山堂曲谱》引,更名为《刘知远重会白兔记》;《古人传奇总目》亦著录,注云:“无名氏作,刘知远事。”据俞为民先生考察,今全本流传下来的共四种,一是明毛氏汲古阁刻本,题名《绣刻白兔记定本》。二是明成化年间北京永顺堂刻本,题名《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三是明万历金陵唐氏富春堂刻本,题名《新刻出像音注增补刘智远白兔记》。四是明嘉靖进贤堂刻本,题名《全家锦囊大全刘智远》。学界一般认为,汲古阁本为最古本。
关于它的成书年代,郑振铎、周贻白认为在元代。日人青木正儿则进一步指出,“或为元末人所作。”[1]而俞为民先生则据“刘知远是一个负心汉的形象,作者对这一人物的贬斥还是十分明显”的内容,以及它的质朴自然的语言特色,认为它属早期南戏。至于早到何时,俞先生则没有直接说明。不过,在其论著《宋元南戏史》第五章《两宋时期的婚变戏》中则多次引《白兔记》为例证。大概俞先生认为它是“两宋时期”的南戏吧。[2]其实《白兔记》作者并未将刘知远作为“负心汉”的形象来加以贬斥的。如第二十四出,刘知远为岳司公招为女婿后,他有段心理自叙:“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竟不知恩妻李三娘信息如何?一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3]这与《琵琶记》中蔡伯喈入牛府时的矛盾心理是如出一辙的。“私会”一节,当三娘听到知远在军中因接岳小姐误送的红袍后,被招为女婿后,唱到:“听伊说转痛心,思之你是个薄幸人。伊家恋新婚,交奴家守孤灯。我真心待你,你享荣华,奴遭薄幸。上有苍天,鉴察我年少。”这里三娘固然有责备,但怪的是刘知远发迹后没来接自己一道“享荣华”。故当刘知远取出安抚使金印,承诺三日后以彩凤冠来接她时,三娘满心欢喜,所有的委屈与抱怨都作烟云消散了。我们说,作者写三娘的艰难困苦,自然有同情成分,但更多的是颂扬其从一而终,守贞如玉的品质。这是封建旧社会对“好女子”的评价标准,故《白兔记》写三娘的苦难并非为谴责刘知远之负心,实为歌颂三娘之“优秀”。另外,对于像刘知远这样由社会最底层而因武略晋身上层的传奇人物,落魄潦倒的编剧者不仅不会贬斥,反而充满钦佩之情。至于《白兔记》语言的质朴,古人确实论说过不少。吕天成《曲品》卷下对其作如下评语:“词极古质,味亦恬然,古色可挹取。”[4]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条列有《咬脐》,评语曰:“别设科目,绝不类《白兔记》。乃彼(《白兔记)》)即口头俗语,自然雅致。”清梁廷楠《曲话》卷二说:“《荆》《刘》《拜》《杀》,曲文俚俗不堪。”我们说,就现存南戏的剧本来看,除高明《琵琶记》外,基本上属古朴浅近一派。一方面,南戏系文化修养不太高的书会才人所作,不如北杂剧有名公学士参与;另一方面,它的创作并非为寄托个人思想,而是为了娱乐观众,获得收入,故而不避俗,不避粗。《白兔记》只是南戏“自然”“浅近”的整体风格中一例而已,又何独非是“早期”的呢?
南戏《白兔记》创作于元代无疑,试证之。
第一,刘知远故事在宋元两代流传甚广,现存作品有《五代史平话》《刘知远诸宫调》以及南戏《白兔记》。程毅中考证《平话》“大致产生在金亡前后的动乱年代。”[5]郑振铎考证《诸宫调》的成书年代为金章宗明昌元年。现在我们通过三者情节内容的比勘,论证《白兔记》是完全承袭《诸宫调》情节而来。(1)《平话》中,刘知远去太原投军,并无入赘帅府之事;《诸宫调》中则岳司公招刘为女婿;《白兔记》不仅有“岳赘”一目,且安排了浓情脉脉的“误送红袍”的情节。(2)《平话》中,三娘在刘知远去后,所受艰苦为“日夕在河头担水”,无“推磨”一事;《诸宫调》“三娘剪发生少主第三”部分虽缺失,但我们从其他部分可以知道,这一节讲的是三娘“担水”“推磨”事,如“第十二”:“因吾打得浑身破折,到得明头露脚,交担水负柴薪,终日捣碓推磨。”《白兔记》则以“推磨”为一出。(3)《平话》中刘子并未去狩猎,也没有在井边与母亲相遇,只是“因出外走马”,听军卒说:“宣赞跨马跃毬快活,怎知恁的娘娘在那孟石村,日夕在河头担水,多少苦辛么?”后,欲前往寻母,但为父亲所阻,知远说道:“您不须去,您若去时,两个舅舅必用计谋陷害您,待老爷明日结束行囊,带领百十人一同走去,探您娘娘消息,两日便回。”刘子遂作罢。《诸宫调》中则是刘子去狩猎,因口渴讨水喝,得与生母相见,如“第十一”:“知远说罢,三娘寻思道:是见来。昨日打水处,见个小秃厮儿,身上一领布衫似打鱼网,那底管是。”《白兔记》则伸为刘子狩猎追白兔而遇三娘,但因追白兔而从山西并州来到江苏徐州,多少有荒诞不经之嫌,故编剧者安排了净色的一段打诨。现移录如下:
(小生)[窣地锦裆]连朝不惮路蹊岖,走尽千山并万水,擒鹰捉鹄走如飞,远望山凹追兔儿。叫老郎军士,这里是那里所在?(净众应介)这里是沙陀村。
(小生)怎么来得这等快?(左右应介)就如腾云驾雾来了。[6]
(4)《平话》中,三娘、知远的儿子名为刘承义;《诸宫调》中则改为承祐;《白兔记》中亦为承祐。(5)《平话》中,刘知远最后官职为北京留守;《诸宫调》中则为九州安抚使;《白兔记》中亦为九州安抚使。(6)《平话》中,有洪义洪信要水淹婴儿,三娘遣人送儿去太原的情节;《诸宫调》中也有“分娩”“送子”的关目;《白兔记》则增添“咬脐”一目。通过以上对《平话》《诸宫调》以及《白兔记》情节的比较,我们可以说,南戏《白兔记》完全是承袭、增饰、加工《刘知远诸宫调》而来。再考虑金与南宋由于政治、军事的对峙,致使双方百姓难以互相往来的历史现实,故,我们认为,《白兔记》的创作不会早于元灭南宋,统一全国,即公元1279年。
第二,“五代史”故事自北宋以来一直在北方流传不衰。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的“说话”艺人中,即有专门讲说《五代史》的尹常卖。[7]又,《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三苗耀《神麓记》载,完颜亮的弟弟完颜充,曾听说话人刘敏讲《五代史》,“有说使(史)人刘敏讲演书籍,至五代梁末帝,以诛友珪句,充拍案厉声曰:‘有如是乎!’”[8]现存《五代史平话》,据程毅中先生考证,“大致产生在金亡前后的动乱年代。”宁希元先生则进一步考证出它系金人作。金时则还有《刘知远诸宫调》,今存残卷本是1907—1908年,俄国科兹洛夫探险队于张掖黑水城(即今甘肃黑水西岸)发现。据郑振铎先生考证,它约成于金章宗明昌元年,即公元十二世纪左右,稍早于《董西厢》。至元代,“五代史诸宫调”仍盛行不衰。如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中说:“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续添《八阳经》。”[9]另外,北杂剧作家刘唐卿作有《李三娘麻地捧印》杂剧。可见,刘知远故事一直是北方各种民间艺术都偏好选择的题材,它们在互相传承、借鉴的过程中,使得这个故事不断增色、精彩。而当元统一全国后,随着北方文人、艺人南下,也将这一“刘知远热”带到南方,为南戏编剧家所注意,进而改编为长达三十二出的《白兔记》。
第三,南戏《赵贞女》《王魁》《张协状元》《荆钗记》《拜月亭》《白兔记》《琵琶记》,均系男女爱情故事。然情节设置并不相同,从这些不同的情节设置中,我们亦可以窥测它们产生的先后顺序。现将各自的情节列于表1。
《赵贞女》《王魁》二剧,据明人记载,系南戏最早的作品。都写书生负心,最后遭报应的故事。与北宋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四《陈叔文推兰英堕水》及“秦香莲”故事的情节是相同的。男女主人公虽做了对鬼夫妻,负心郎也受到了应有的报应,然终不免悲情,让花钱找乐子的观众落了顿泪流满面,终非上策。《张协状元》则试图改变思路,或系尝试之作,故有明显漏洞。既要写张协富贵易妻,又要让贫女最终得幸福。故安排张协既想攀附权要而又不愿接王枢密掌上明珠的丝鞭。至元,由于科举的废除,文人失去了晋身之阶,成为“九儒”“十丐”者之流。这时,再写书生负心,富贵易妻的题材已不合时宜。于是贫寒书生、卑微女子通过个人努力,与恶势力相斗争,最终取得成功的内容为身处其中的市民阶层所喜闻乐道。《荆钗记》是也。然他们清楚,想要真正进入上层社会,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依附大树。于是有了“一夫二妻”式的团圆。这样,既实现了变态发迹,摆脱现状的梦想,而又不落薄情郎的骂名,更抱得双美人归。让看完后的观众在回味、憧憬和设想中心满意足的散场。倘若不计成本,戏班人手充裕的话,大可设置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的妻子,让下层观众看后觉得过足了瘾。因为在古代社会里,妻妾的多寡,不仅是艳福有无的问题,更是身份高低、财富多少的象征,下层市民的思想更是如此。单就此点观之,《白兔记》不仅不可能是“两宋时期”的作品,倒极可能成于元末叶。
第四,《寒山堂曲谱》卷首“谱选古今传奇散曲集总目”《刘知远重会白兔记》剧目注云:“刘唐卿改过。”俞为民先生据此指出,“由于北曲作家的南移”,使“原来只创作北曲杂剧的北曲作家来到杭州后,在创作北曲的同时,也创作南曲。”并举同书所列《萧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注“史敬德、马致远合著”,及《苏武持节北海牧羊记》注“江浙省务提举大都马致远千里著,号东篱”来作例证。案,元北曲作家“在创作北曲的同时,也创作南曲”者确实有,《录鬼簿》所载范居中、萧德祥者是也。然他们均系元末剧作家,其时南戏已然蔚为大观,他们兴趣之余,插手南戏亦在情理之中,今存南戏《小孙屠》即杂剧作家萧德祥所作。然马致远、刘唐卿辈系元杂剧第一期作家,他们“改过”或“著”有南戏是不大可能的。即拿《牧羊记》言,吕天成《曲品》卷下“妙品”条著录,品曰:“元马致远有剧。此词亦古质可喜。”[10]案其语,似马致远有《牧羊记》杂剧,而非此本南戏。然遍查《录鬼簿》与《太和正音谱》,马致远并无此杂剧,或已佚,或谣传,均未可知。另外,《录鬼簿》虽专为杂剧作家作传,但若传主兼作南戏,亦必提及,范居中、萧德祥等即是。然而,笔者在马致远、刘唐卿、史敬德等人条下并未见提及他们亦曾作有南戏。对于《寒山堂曲谱》《刘知远重会白兔记》“刘唐卿改过”以及《萧淑贞祭坟重会姻缘记》“史敬德、马致远合著”的注云云,笔者的解释是,南戏编剧家多系书会才人,身份卑微,他们创作、演剧的目的是为谋求生计,故,剧作的市场效应是他们的第一考虑。为更多地吸引观众,抬高身价,获得收入,他们署上先辈或同辈中的名人的名字是完全可能的,一如今天借明星代言。笔者从《寒山堂曲谱》《白兔记》条“刘唐卿改过”的小注恰可以得知,南戏《白兔记》的编剧者在作此剧时是知道刘唐卿作有同题材杂剧的,且很可能即在刘氏杂剧的基础上增改、修饰而成。这一点有《白兔记》的题目作旁证。成化本《白兔记》的[副末开场]是这样的:“(末)计(既)然搬下,搬的那本传奇?何家故事?(内应)搬的是《李三娘麻地捧印,刘知远衣锦还乡白兔记》。”案,刘唐卿杂剧《李三娘麻地捧印》,《录鬼簿》仅有此题目,而无正名。按杂剧题目正名对仗的一般原则,“刘知远衣锦还乡”或正是其正名。
表1 部分南戏情节设置
综上,笔者认为,南戏《白兔记》的成书年代不可能早于元灭南宋、统一南北,即公元1279年。它是在借鉴刘唐卿《李三娘麻地捧印》杂剧的同时,对其增饰、加工、改造而成。
[1]【日】青木正二.中国近世戏曲史[M].王古鲁,译.北京:中华书局,1954:111.
[2]俞为民.宋元南戏史[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192.
[3][6]明毛晋.六十种曲[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67、77.
[4]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25.
[5]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289.
[7]【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注[M].邓之诚,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132.
[8]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41.
[9]隋树森.元曲选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345.
[10]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