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的旨意下出行
——豫北乡村妇女跑庙行为探析
2014-03-28谢玉娥
谢玉娥
(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在“神”的旨意下出行
——豫北乡村妇女跑庙行为探析
谢玉娥
(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近些年来,在豫北乡村,跑庙已成为一些中老年妇女重要的精神文化生活内容之一。它与民间信仰习俗相关,与妇女在现实社会中的物质、文化生存和身心情感经历也有着密切关系。跑庙是社会走向开放后信仰自由的一种文化表征,是妇女走出家庭、群体结缘的一个正当途径,是农村实现温饱后人们对精神文化和身心健康的正常需求,是社会转型期妇女外出散心休闲的一种有效活动方式,也是乡村中老年妇女寻求人生和社会价值的一条别样途径。她们在“神”的旨意下出行,是“神”的召唤也是妇女自己的内心吁求;是对自由的向往与追寻,也是被“神”所缚、不由自主的一种行动。乡村妇女摆脱羁绊、离家出走,依靠“神力”为自己壮行,为改变自己的心态和生存境况迈出了有限却必要的脚步。
信仰自由;跑庙;妇女身心健康;精神文化追求
近些年来,在民间信仰渐趋自由、多元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庙宇的复兴在豫北乡村已成为一种普遍、时尚的文化景观。乡村妇女作为庙宇文化活动的主要群体和参与者,在修庙树碑、塑像开光、敬神上香、捐资奉献等习俗信仰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与此同时,跑庙也已成为她们重要的精神文化生活内容之一。她们常在村庄附近的庙里烧香敬神,有的还到数十里、甚至更远的地方求神问仙;有的在固定时日如农历初一、十五到庙里去,有的不分时辰、随时听从“神”的召唤;有的单个行动、独去独来,有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有的带着干粮徒步跋涉,有的蹬着三轮或坐公交车;有的到庙里上香磕头默默祈愿,有的又说又唱、“开口”成篇。跑庙者中也有男子,但以中老年妇女为常见。这样一种独特的性别文化现象与民间信仰习俗相关,与妇女在现实社会中的物质、文化生存和身心情感经历也有着密切关系,本文试以对家乡的有关考察为例予以探析。
一、跑庙是社会走向开放后妇女信仰自由的一种文化表征
在当代中国,信仰问题是包括乡村妇女在内的每位公民需要认真面对的问题。在经过数十年的政治统帅灵魂、个人信仰被政治权力统一掌控的特殊岁月之后,民间对信仰自由的不懈吁求终于迎来了思想开始解放、精神走向宽松的年代。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乡村被长期压入地下、已久不见天日的神灵开始重新冒出,一个个被绘影写真或塑像镀金,正襟危坐于神殿。对此以往被视作“封建迷信”的文化行为,当地有关部
门出于某种利益的考虑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过去民间长期敬奉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祖师爷、关帝君、财神爷、土地爷、送子奶奶、药神、火神等诸位神家随着庙宇的恢复、修建,陆续归位,接受信众的朝拜。自此乡村庙宇香火旺盛、香客不断,被神灵召唤的中老年妇女不再担心被舆论指责为“封建迷信”、“落后愚昧”,不再恐惧以往可能要受批判的政治厄运,走出家门,来到心仪的所在,在高大威严的神祇前焚香叩拜,诉说心愿,虽然她们的信仰依然是习俗的祈愿还愿,现实功利性较强,她们中熟悉神事的也不多,但凭着一个“信”——信奉、信仰、信念,相信敬奉的神灵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民间信仰代表了民间信奉的真理,谁的神威大、需要谁,人们就信仰、供奉谁。为了给新修的神庙“报户口”,她们有的曾多次到有关部门寻访、呼吁,矢志不移。人们敬奉玉皇大帝等古老神灵,也将已故的当代伟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十大元帅的画像、塑像安放于神殿。在一般庙宇,正殿或殿堂正中位置是主祭的地方神,偏殿或殿堂侧位供奉当代神祇。神界自有神界的位置次序,当年民众心中的“大救星”、“人民领袖”,与被推倒又重来的“玉皇”今天同处一室,“造福”人类,成为民间崇奉的神。当年为彻底破除“封建迷信”、被“横扫”没了踪影的一些“牛鬼蛇神”,今天在香火缭绕中又安享尊位。人与神的演变反映着人们信仰观念的变化和时代政治的变迁,历史真切地表明思想观念问题只能用思想去引导,而不能采用强硬的政治高压等手段。曾经,我们将“正确的政治观点”与人的“灵魂”等齐划一,而“灵魂”又被某种政治说教强行填满,个人信仰变成了“无灵”的政治教条,国人“万众一心”却大脑“失灵”,“思想专制”得以大行其道,主宰了亿万人的灵魂,“信仰自由”变成了空洞的纸上条文。所以,个人信仰自由能否真正的实现,关系到人们的思想能否真正解放,反之亦然。
跑庙烧香是乡村妇女信仰自由的文化表征和意愿选择,也是妇女在传统的家族祖先祭祀之外对信仰自由的主动追寻。在豫北乡村,汉族人家一般都供奉天地全神和祖先神位,每逢春节等重大节日要焚香祭拜,但在祭祀祖先的重要场合,主祭者是男性家长,妇女主要承担祭品的操办和管理。父权家族社会男性的家长地位决定了妇女在家族祭祀活动中的边缘位置,家族祖先本是丈夫的先辈的事实也使妇女与“他们的”祖先难以心灵相契,虽然自进入丈夫的家门她们就归属于丈夫家族,但在血脉上原本非亲非故、甚至未曾谋面。因此,不难理解,乡村男子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般只在家里烧香敬祖,外出跑庙的妇女远远多于男子。在庙里没有家族祭祀中的性别等级陈规,面对形象可观、可以直接倾诉的神灵,妇女成了祭祀的主人。男人倾向于家内的祖先信仰,女人却倾向于家外的神、鬼信仰,宗教文化中这种“男人的祖先,女人的神”的性别差异现象在我国其他地方也同样存在。[1]
二、跑庙是妇女走出家庭、群体结缘的一个正当途径
跑庙习俗在我国古已有之。古代社会将妇女禁锢在家中,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出游的机会是走娘家或赶庙会。习俗每逢某位神家生日,当地都要举办庙会,妇女们趁赶庙会相约相伴,结识家族以外的姐妹,多了些同性之间的联系,她们相互问候、关心、嘱托,传递着友情,消解个人的忧愁、苦闷,利于其在父权家庭环境中坚韧地生存下去。自中国现代革命运动以来,乡村神像被推倒,庙宇被改建为学校或挪作他用,跑庙已成为往日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农村实行集体化生产,当时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从“锅台”走向田间,从以家庭为中心变为以国家、集体利益为重为先。但强制的计划经济政策阻断了商品市场经济流通的渠道,取消了人们自由外出流动的机会,农村人每天只能围着大田劳
作,妇女作为一支“伟大的人力资源”被发掘、被重用,在生产劳动中与男子一样出力流汗,但她们的脚步仅限于从家门到田野。到了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时代,“家庭联产承包制”下土地“大包干”的经营方式,再次将中老年妇女局限于家和各家承包的土地。以家庭为单位的经济核算使平素擅长照顾家庭、老人和孩子、年岁已不轻的中老年妇女无可奈何被留守,年轻人、壮年男子多外出打工赚钱,“农业生产女性化”的现象在我国北方农村很普遍。向来以家为重、以自身为轻的乡村妇女整日奔波于家与承包田之间,身心全部投入。“大包干”初期,在没有实现机械化、电气化的阶段,比之集体化时期,妇女的作息时间似乎可以自由掌握了,但承担的责任更多更重,劳作时间更长、也更累了,为家庭和社会实现“温饱”,她们像机器、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一个个被分散在各自的家里地里,没有星期天、节假日,没有正常、规律的作息时间,没有娱乐休闲和文化生活,没有“单位”或工厂“同事”的往来,没有时间外出散心,周而复始一天天围着家里地里转,难以知晓外面的世界。
妇女解放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事业,不同类型或群体的妇女在追求自身解放的道路上有各自不同的途径和方式。乡村中老年妇女作为农村妇女中的弱势群体,年纪偏大,子女较多,文化程度低,其中有不少文盲、半文盲,由于长年的体力劳动和物质困乏、营养不足,晚年患诸多疾病。她们从饥饿年代走过,生活格外俭省,与年轻一代在生活道路、人生经历、婚姻家庭观、消费观念上有许多差异,随着温饱问题解决,自身产生了新的精神和心理问题,孤单、苦闷、悲观、精神抑郁、情绪低落,文化生活贫乏,生活质量差,感到活着没意思,对疾病、死亡有本能的恐惧。因此,当乡村庙宇复兴后,她们不约而同到庙里相聚,诉说自己的苦衷,释放心里的怨气,缓解身心的痛苦,忘记了诸多烦恼、不快,庙院成为她们的精神家园,是许多妇女的必去之地,有的几乎天天要到庙里去。在庙里她们结识新的姊妹,了解自家以外的信息,各地庙院相互联络,组织开展秧歌、舞蹈、戏曲、杂耍等民间文艺演出,妇女成了庙事活动的积极分子。无论外人如何看她们,她们自己心里明白,与其说是庙里需要她们,不如说是她们更需要到庙里去。从实讲,在豫北乡村,对这些中老年妇女来讲,目前还真难以找到一个比庙里更适合她们群体活动的去处。
三、跑庙是实现温饱后的妇女一种正常的精神文化和身心健康需求
根据有关人的发展层次理论,在基本的生存需求满足后,对健康、文化和精神方面的需求将上升到重要地位。跑庙妇女中,求神灵保佑家人和亲属健康平安是重要目的。她们中不少人长年患病,有的是父母或丈夫、子女等亲属遇到灾难,人们既求医问药又求神拜佛,有的在医治无效时只好将希望寄于神。有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到庙里烧香许愿积功德,以求全家平安、逢凶化吉、消灾免难,有的一年用在庙里的钱比花在医院的要多几倍。在跑庙的妇女中,有一种平日不常见的现象:有的一进庙院就嚎啕大哭、泪流满面;有的又说又唱、“开口”成篇;有的哈欠不断、恶心呕吐或连连高喊。此现象有的是偶尔出现、时间短暂,有的多年如此,自嘲“神经病”,用妇女自己的话说是“被神磨折”或“神灵附体”,是“上头叫她开口”、身不由己,俗称“上来”。当其“上来”时,神情、口吻与平时不同,与常人迥异。对于妇女这种既像“神经”又非一般精神病院能治愈的“病”,单靠生理病理学知识难以弄清其病源之所在。据笔者与有关人员的接触了解,那些不会“开口”的妇女并不想如此,她们说“那不是谁想学就会的”,言外之意,是“神意”而非人愿。会“开口”的妇女在神情平静下来后也说自己是“不由了”,“不说不中、上头非叫你说不可”,说是领有“神”。
据笔者考察分析,这种现象并非妇女的身心健康之常态,它们与妇女特定的生存境况和身心情感经历密切相关,她们中不少人遭逢过人生的重大不幸和打击,在精神、心灵和情感上有着难以医治、愈合的痛苦和创伤。有的曾在感情、婚姻上突遭打击,隐忍的伤痛一触即发;有的因住宅、低保等问题屡受地方权力欺压,重重不平之气导致神经要崩溃;有的因独子突遭不幸、痛苦压抑多年后爆发;有的突然被发现患“不治之症”,在疾病折磨下要讲说;有的在经济上长期受公婆、丈夫管制,胸中积满怨愤忽然一天“开了口”。有位中年妇女在婆家尽职尽责、性格开朗,却无端遭到在部队工作的丈夫猜忌而被迫带孩子离婚,数年后丈夫知错复婚,但心理创伤仍不时发作,在王母娘娘神像前长跪不起、痛苦不堪。有位妇女自小随母改嫁他门、平日尽遭白眼,婚后被丈夫歧视、屡遭打骂,在庙里痛哭失声,恨不得以死洗耻。有位妇女幼年遭逢母亲、姐姐等亲人离世的不幸,婚后又受公婆歧视,心情长期郁闷,曾连续高烧数日滴水未进,当看到闻讯前来的婆母,竟以“母亲”的身份指责她虐待女儿。有位妇女自小在娘家备受宠爱,婚后对婆家的“妇职”难以适应,曾长期低烧、药物不治,后受人指点,跑庙而愈。有位妇女与丈夫自愿结婚,举行婚礼的当天忽大哭不止、大口抽烟,自此烟瘾不断,常去庙里。一位丈夫患脑溢血去世已10年的妇女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挣钱交给当家的儿媳,可儿子却酗酒不懂事,新划宅基地数年没钱盖。她平时从未到过庙里,一段时间忽大唱大讲、跑庙不再打工,她反复自问:“我活着是为了啥?”一位腿有残疾的妇女常年饱受家族长辈和妯娌们的气,丈夫反说她的“不是”;她申请低保屡次被村干部卡住、很生气,丈夫却不理解;她与大男子主义严重的丈夫没多少感情却要不断忍受其“性强迫”,每次都痛苦不堪、几乎要窒息。一次春节,面对丈夫恣意的性侵犯,她突然大喊:“我是ⅹⅹⅹ!看你们谁敢来?!”吓得几个儿子围着她哭喊才清醒过来。她说自己“上来时”口气很像毛泽东,能出口成章、顺溜接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语录。她自香港回归后“开口”,此后每年都要到韶山去朝拜。她也“可怜”丈夫,决心离婚,让他自由。
从上述情况考察来看,乡村妇女的身心健康是我们应认真关注的。很长时期内,我们的社会没有以人为本,不重视人的精神生活和心理痛苦,作为妇女“娘家”的基层妇联主要工作是配合基层政权抓“计生”,育龄妇女之外的中老年妇女的精神文化需求和身心健康则被漠视或无暇顾及。农村妇女因各种原因采取喝农药、上吊等手段结束生命的现象时有所闻,她们的痛苦、不幸与困惑无处诉说也不愿对人讲,许多人患有忧郁症,有的于激愤、无奈、绝望中走了绝路,农村女性自杀作为一严重的社会问题已引起研究者的关注。[2]当前在农村家庭关系发生新的变化和社会转入市场经济后,中老年妇女的人格尊严、家庭地位和社会权益的保障与实现直接影响着她们的精神生活和身心健康。而跑庙,作为妇女一种自发的文化行为、一条正当而“神圣”的路,成为生活中的必需,无论丈夫或子女亲属谁都无权阻拦。许多互不相识的妇女凭信仰走到一起,相互交谈,互诉心曲,平时在家里不敢说、无人听的内心话得以讲出,积攒多年的冤屈得以倾泻。她们相信冥冥之中主管人间一切不平事的神君能为自己伸冤、雪耻、保平安。
四、跑庙是社会转型期妇女外出散心休闲的一种有效活动方式
跑庙作为一种常见的、普遍的群体文化行为,与社会转型期乡村人们的生活方式有很大关系。这些惯常以家为重的“家庭妇女”能长年出入庙宇寺院而乐此不疲,跑庙成为其日常生活中的必需或常态,且足迹所到之远,是传统的体力劳动时代难以想象的,也是乡村历史上从未有过
的现象。
跑庙需要时间。在商品经济不断繁荣、集市贸易普遍发展,农业生产和农民日常生活开始实现机械化、电气化的社会转型期,农村妇女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放”或“解脱”感。过去长年累月主要靠体力和手工劳动提供的生活必需品,今天再也不用妇女们起早搭黑、点灯熬夜去操劳,“少生优生”的政策使家庭子女减少,中老年妇女有了不少空闲。因此,除了短暂的农忙季节,妇女跑庙一年四季无阻碍,其足迹由近至远不断延伸。在笔者家乡豫北某地,附近村庄的庙宇妇女们常去,距离较远的月山寺、老灵山、圪裆坡、南邙山、云梦山、王屋山、神农山等地许多人都去过,省内一些著名的古迹寺庙,如开封延庆观、包公祠、白衣阁、相国寺、龙亭,也有不少人常去,有的还到过长沙、四川、北京、香港等地。跑庙使妇女们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见闻,更换了心情和脑子,许多人的病体也随之好转。一位中年妇女,因常年与丈夫争吵不休而生气,一次随人跑庙到月山,得到一本《觉海慈航》“越看越开悟”,从此不再与丈夫“一般见识”,生活少了许多摩擦。跑庙的妇女有的在家里帮助带孙子,外出要趁双休日或节假日。有的种有蔬菜需要到市场去卖,卖完了便蹬着三轮车跑庙去。有位妇女与丈夫帮儿子们种着责任田,自家还种了一亩多韭菜,夫妻俩每年从清明节起一直到农历十月都白天忙着收割、晚上加工,次日一早到集上卖,常年如此、紧张劳累,晚上连电视也没时间看,拣韭菜常瞌睡得打盹。她外出惦记家里的活,跑几天就回去,但如果丈夫不让她出去可不愿意。她跑庙已有10多年,当时因腿疼治不好,医生让外出跑跑,跑来跑去竟慢慢好了。也有个别因跑庙“上了瘾”而耽搁了家里地里的活。
跑庙需要一定的钱。中老年妇女可谓乡村最俭省的一类人,她们经过了“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的贫困年代,俭省节约依然是老习惯。她们没有“退休金”,即使有子女养老也舍不得“旷花钱”。近年政府给农村60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发70元养老金,她们手中多了一点可以理直气壮支配的钱,但外出消费一般都保持在最低线——能走路、能蹬三轮车就不坐公交车,晚上能返回就不住宿,如住宿就住专为香客开办的设施简单的“善家旅店”或寺院旅社,每晚2元、4元或10元不等。有的自带干粮和水瓶,需要买吃的就到街头的摊点,一般不会去大饭店。可以说,她们是外出旅行者中最简朴的一类,或单个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提着在城里已经过时的手提袋或包裹,衣服整洁、式样不一定新,在买票才能进去的地方会张望、等待,或只在门前坐一会,免费或凭“皈依证”能进去的很快会进去。与一般游客不同,在神佛前,她们一定要叩拜、“积功德”。她们不打扰他人、不扰乱社会,为自己信奉的神而来,确信是神召唤她们走出家门。从家里到庙院,从乡村到城市,从平原到山地,从自己守着的家来到众人共享的社会一隅,吸收新的精神文化养分,倾听人世的诸般声音,观看大千世界的不同景色,放松疲惫劳累的身心,享受着难得的休闲。她们不少人都有这样的体会:不出去不行,每次外出回来都感到浑身轻松。有一首歌谣准确表达了妇女外出跑庙的心态:“石榴骨朵牡丹花,出门烧香不想家,各山各庙都看遍,青枝绿叶转回家。”妇女走出家门,收获了快乐愉悦,也多了些困惑、感慨。城乡地域之间,不同行业、不同收入的群体之间,在物质文化生活水平上、日常消费习惯上存在的巨大差别显露在她们面前。她们是虔诚的跑庙敬神者,而非特意出来观光旅游的消费者,是暂时歇脚的外来者,而非定居于此的城里人。她们是久居乡村、上了年岁的劳动妇女,其人生轨迹已经被历史和时代所划限,一般还没有条件、也没有习惯去享受被她们视作“扔钱”的外出旅游机会。她们在“神”的旨意下出行,跑庙是包括她们自己在内的乡村人们可以
接受的名正言顺、外出散心休闲的一种有效活动方式。
五、跑庙是妇女寻求人生和社会价值的一条别样途径
跑庙在一定程度上缓释了乡村妇女在现实社会中的部分失落感。当年,农村妇女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为早日实现“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共产主义而奉献,“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曾振奋人心,许多人为国家、集体利益奋不顾家、公而忘私,出现了不少“女劳模”、“青年突击手”、“党团员”等先进分子。但随着时代变迁,当年曾是新农村建设主力军的她们现在已年老体弱、似乎被忘却,市场经济条件下,她们积累了数十年的劳动技能和生活经验许多已经用不上,她们感到物质生活比过去好了,社会风气却倒退了,贫富悬殊、权力腐败、法治不力、农民地位低,男女并未真正平等,在社会实现温饱、物质生活条件普遍提高的时候,她们内心有深深的失落感,影响着日常的心态和情绪。跑庙作为一种应时而起的文化行为,对改变妇女心态,寻求人生和社会价值起到了一种别样的作用。也许是一种心理弥补,一些跑庙的妇女煞有介事、在神事活动中建构了一个与社会权力等级结构相仿的神界权力位序,最上是“中央级”,直接受“上天”——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神命,以下分别为“省部级”、“县市级”、“乡镇级”,不同的妇女根据自己的“道行”和能力分属于不同的位次,不能逾越。虚幻的世界、虚幻的权力,给一些妇女带来了某种心理安慰,缓释着她们在男权等级社会受到的压抑和不平之气。
跑庙妇女中,能施展“神力”给人看病的时有人在,其中不乏借助神鬼来赚钱的,但一般是依据对患者病情的推测和有关神事的掌握,指点病人或家属以焚香烧纸等方法“驱邪”。俗话说:“信者有,不信者无”,乡村凡“虚病”或“邪病”——心理、精神方面的病症一般要请神看,人生经验丰富、懂得妇女心理的师婆“对症下药”,对患者从心理上予以开导、排解。“神医”作为一门古老的职业在乡村长期存在,即使在“无神”的“文革”时期也有人被悄悄请到家里,今天可以正常行事,起到了某种心理医生的作用。与往昔不同,以前人们往往因无钱去医院而请神看,今天一般是医治无效或双管齐下。“神”,对农村许多人来讲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现象他们感到无法解释,只好求助于神。长年生活在祖居老宅的中老年妇女一生中离开家乡的机会很少,与亲属邻里和家族祖先的神灵长年共处一起,“人与神”在精神与心理上容易产生某种反映,易做一些与已故亲属相关的“有影响”的梦,这些直接影响到妇女正常的精神或心理活动,严重的会导致“神经错乱”,加上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不幸和打击,她们在医治无效、“六神无主”时需要“神医”。而一切宗教原本是“以人类情感之安慰意志之勖勉为事。”[3]
虽然妇女在庙事活动中起着重要作用,有的因资格老、说话很算数,但在职务上真正主持庙事的是少数。在笔者家乡,有位身负众望、受群众拥戴的妇女在庙事活动中展现了独特的智慧和才干。与一些妇女的体验相似,她因儿子年幼时看病被延误致死而深受刺激,极度悲痛中忽然“开口”、以“死者”身份说话,对街坊邻里人家的重病患者能准确预知死亡时辰,自此,不断有人找她看病问事。每逢患者病好、执意要感谢时,她说她耳边就会响起一个声音:“不要贪财,治病救人”,给人治病时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该如何办,半夜三更如果有人叫,不去心里会不安生。她外出到过许多寺庙道观,每次回来都感到浑身轻松。她与同仁合力重建村里的庙宇、“心都在庙里”,在她的带领下,庙事安排周到,人心齐、风气正,中老年妇女常在庙里聚会,庙院成了人们向往的精神家园。
跑庙的妇女有许多是为子女祈子的,“有求必应”的送子奶奶、送子观音至今仍是乡村供奉最多、最常见的神,但随着社会生育观念变化和生育数量的减少,人们对女孩的生育意愿有所上升,生一男一女被认为是最理想的。因此,近年来在一些重建的庙院如豫北修武的娘娘庙,出现了怀抱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的送子奶奶,面对祈求的人们展露笑颜。神本为人所造、为人的意愿而立,当新的需求普遍出现时,神意也在改变,反映了民间的生育意愿和习俗观念的演变,对此,跑庙妇女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跑庙妇女以“行善积德”为旨归。她们有的积极宣传国家大事、诉说百姓疾苦,呼吁国泰民安、惩治贪污腐败。有的在干旱季节带领香客到庙里祈雨,在“灾年”到来前做法事、呼吁人们驱邪免灾。有的在本地不断发生车祸、人祸现象时主动到庙里求神保佑,表达民情民愿。每逢庙里开展文艺演出等活动,妇女们踊跃参与,丰富了乡村的文化生活,展现了自身的多才多艺。
跑庙作为一种独特的习俗信仰文化行为,是“神”的召唤也是妇女自己内心所愿。犹如梁漱溟先生所说:“宗教最初可以说是一种对于外力之假借,此外力却实在就是自己。”[4]乡村中老年妇女在“神”的旨意下出行,是对自由的向往与追寻,也是被“神”所缚、不由自主的一种行动。她们摆脱羁绊、离家出走,依靠“神力”壮行,为改变自己的心态和生存迈出了有限却必要的脚步。她们是农村妇女中一个特殊的群体,是中国妇女解放事业应予关注的一类。就目前社会条件讲,当妇女自身的文化程度和经济条件有限,当社会和家庭对妇女的支持力量还很薄弱的时候,妇女对自由的争取、对新的精神文化生活的寻求,对既有生活方式的改变,也许就开始于她们已经迈出的脚步。
[1]刘东旭.男人的祖先,女人的神——贵州群乐人宗教实践的性别差异[J].世界宗教文化,2010,(6).
[2]胡慧慧.农村妇女自杀率偏高原因和预防对策研究.法制与社会,2012,(4)中;陈慧,苗萌.农村妇女自杀问题探究.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06,(2);景军等.农村女性的迁移与中国自杀率的下降.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10,(4).
[3][4]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2版):94,96.
C915
A
1671-6469(2014)05-0001-07
2014-09-08
谢玉娥(1951-),女,河南武陟人,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习俗、文化与性别。